韓世川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剛把老婦送到清平鎮衛生院,劉娜幾乎在同一時間也被送進了校衛生室。醫務人員簡單查看她的情況後,初步診斷為情緒激動加上天氣太熱造成中暑,而後昏迷。


    劉娜休息了十來分鍾,就緩緩睜開了眼睛。雖然她已經醒來,卻感覺全身無力,腦子裏仍然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半天不想動彈,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回想起昏迷之前與侯主任之間的談話,不禁微微歎了口氣。


    “哎,你醒啦?”醫生進來,看見劉娜睜著眼睛,建議她躺著別動,“劉老師,現在感覺好點了嗎?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劉娜抬起雙臂,繼而坐了起來:“可能是這些日子太累了,已經沒事了。”醫生試圖阻止她:“別急著走,外麵天熱,再躺會兒吧。回家後要是再感覺哪裏有不舒服,最好去醫院看看。”


    劉娜此時已下床,道了聲謝,腳步沉重地走出醫務室,一時之間竟然有種茫然無知的感覺。


    我該去哪裏?她腦海裏浮現出這個問題時,一邊是教務處,一邊是家的方向。可兩邊都不想選擇,於是漫無目的地移步至街邊,上了一輛出租車,讓司機往前麵開。


    出租車上開了冷氣,徑直吹到人臉上,似乎讓人暫時忘記了外麵的炎熱。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向何處,隔著車窗玻璃,城市的風景從眼前快速掠過,慢慢的就變成了幻影。


    劉娜剛離開醫務室,侯主任就接到了電話,得知她已經沒事,這才鬆了口氣,原本打算給她打個電話,最終卻又默默地放下,雙眉緊鎖,然後開始在辦公室來回走動。


    一陣敲門聲驚擾了侯主任的思緒,他抬眼看見進來的人,連忙去將門反鎖,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的小祖宗,你怎麽來了?”


    李小艾徑直去他辦公椅上坐下,侯主任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麵:“我的小祖宗,你趕緊起來。現在是上班時間,要是被人看見……”她卻擺出一個最舒服的姿勢:“你剛剛不是鎖門了嗎?”


    “你起來,趕緊的。”侯主任不由分說便將她拉了起來,她噘著嘴:“起來就起來,這麽凶幹嘛?”侯主任瞪著眼睛:“你知不知道,為了幫你出口氣,差點就出了大事。”


    李小艾不以為然地說:“那是她自己有病,怪不得別人,上次不也暈過一次嘛。”侯主任沉沉地吐了口氣:“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胡鬧了。要是真把她給逼急了,去教育局一鬧,這果子不好吃。”


    “誰讓她自己不假外出,停課隻是小小的懲罰,沒開除她已經仁至義盡。”李小艾滿臉不屑,侯主任卻陰沉著臉說:“這跟開除她有什麽區別。”


    李小艾一愣,不解地問:“怎麽沒有區別?”侯主任歎道:“最後幾周停課,沒有期末考試成績,末位淘汰的話,你認為她還有機會?”


    “我怎麽把這個給忘了。”李小艾又驚又喜,但隨即又一本正經地說,“對了,你給我爭取到的那個評課名額,我不想要了。”


    侯主任大驚失色:“胡鬧,你又想幹什麽?費了這麽大勁給你弄到的名額,你說不要就不要?我、我……”


    李小艾見此情景,忍不住大笑道:“跟你開玩笑呢。好了,你忙吧,侯大主任。”侯主任虛驚一場,摸了摸額頭,衝著她喊道:“晚上叫你爸媽一起來家裏吃飯,我給你講講評課的事。”李小艾頭也不回地應道:“知道啦老舅。”


    劉娜在市區中心找了個地方下車,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本來在漫無目的地走,但走著走著,不經意間竟然走到了前同事陳珊開的服裝店門前。她全然沒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位置是什麽地方,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回頭看到陳珊,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哎呀,還真是你呀,怎麽看你臉色不對,是不是出什麽事了?”陳珊將她拉到自己店裏,還給她倒了杯涼開水。


    劉娜喝了口水,方才像從夢裏醒來一般,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看了一眼四周,發現店裏雖然沒有客人,但仍問道:“沒打擾你吧?”陳珊忙說:“不打擾,這個點兒,也沒什麽客人。今天不是周一嗎,怎麽沒去上課?”


    劉娜緩緩搖了搖頭,答非所問:“最近生意還好吧?”陳珊應道:“馬馬虎虎,能混走日子唄。”劉娜欲言又止,突然感覺心裏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一時間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陳珊熱情地說:“有什麽話你就說唄,跟我還藏著掖著。”劉娜仍沒吱聲,她還有顧慮。陳珊見狀,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直接問她是不是工作遇到什麽麻煩了。她卻答非所問:“你後悔嗎?”


    “後悔什麽?”陳珊被問得一愣,但隨即懂了,笑著說,“沒什麽可後悔的,畢竟很多時候事業與家庭都是不能兼顧的。如果一定要說我有什麽後悔的話……不對,應該是遺憾。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遺憾的話,就是沒能把親手那一屆孩子送進初中。”


    劉娜聞言,心裏也泛起一陣苦澀。她皺了皺眉,想起自己目前的處境,又不禁莞爾一笑:“很多時候,要作出正確的選擇,確實挺難的。”


    “凡是選擇,都難。”陳珊算是否定了她的話,“現在回頭看看過去發生的事,忽然覺得真不是沒有過不去的坎,隻不過要邁出第一步實在是太難啦。”


    劉娜對這話深有感觸,從小到大,她多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每當麵對選擇時,總會左顧右盼,希望有人可以做她的指路明燈,可絕大多數時間,她都隻能獨自一人默默扛下了所有。


    “我跟老公是在工作中認識的,那時候我們都在鄉下一所村小教書。後來,他先參加公務員考試進了城,而我經曆了兩次失敗。一晃,我們都到了結婚的年紀,他父母幾乎每天都在催他,可我們相隔兩地,就算結了婚,也是兩地分居……”陳珊陷入遙遠的回憶裏,這時候有客人進來,她去應付了一番,客人進店轉了一圈,什麽都沒買,很快又離開。


    劉娜還沉浸在她的故事裏,雖然已經知道結果,可還是想了解她是如何解決這件事情的。


    陳珊送走客人後,又回來坐下,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對不起,我是不是話太多啦?”劉娜忙說:“哪裏有,我還想知道後續的事呢。”


    於是,陳珊一口氣跟她講完了整個故事。


    “老公雖然考上了編製,但工作特別忙。他希望我盡快進城,並且承諾進城就結婚。他從小就沒了父親,是媽媽一個人把他養大。後來,在他快三十歲時,他媽媽給他下了最後通牒,讓他必須年內結婚。”陳珊說到這裏的時候笑了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接下來的故事,就是我辭去有編製的教師工作,然後回城了?”


    劉娜正是如此想的,忍不住笑道:“難道不是?”陳珊搖了搖頭:“那時候我就跟他說,如果你打算讓我裸辭,那就分手。誰知一個月後,他媽出了車禍。他一個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顧病人,根本忙不過來。”


    陳珊左思右想之後,從學校辭職,然後回到男朋友身邊,幫他照顧母親,待母親傷好之後,她才應聘到英傑私立學校。


    劉娜雖沒猜到陳珊的後續故事,可又對她的所作所為並不感到驚歎,因為自從認識她以來,就知道她是這種時時刻刻都在替他人著想的人,否則也不會在婆婆病重,丈夫車禍受傷之後,為了照顧家庭而再次選擇辭職。


    “其實當初再作出選擇時真挺難的,畢竟年紀也不小了,上有老下有小,一旦辭職就意味著下個月可能喝西北風。”陳珊歎了口氣,“可我如果當初不作出選擇,那這個家也許就毀了。”


    劉娜聽了這番話語後,心裏掀起一陣漣漪,被感動得幾乎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今天過來,一定不是專門來看我的吧?”陳珊笑問道,“如果是遇到事了,跟我說說吧。雖然不一定能幫到你,但至少可以做一名忠實的聽眾。”


    “其實今天真沒想要來打擾你,可走著走著,不自然就走了過來。”劉娜眼裏劃過一絲流光,“這些日子家裏出了一些事,當然也有我自己的原因,結果因為當時走得急,沒能當麵請假,今天回學校報到時,侯主任跟我說,本學期剩下的課已經交給別的老師。”


    陳珊詫異地看著她,她也以同樣詫異的表情回應。陳珊沉吟片刻,忽然問:“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劉娜滿臉疑雲,匪夷所思,搖了搖頭。陳珊眼裏露出厭惡的表情,且持續了好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麽,又像是什麽都沒想。


    “末位淘汰?”劉娜冷不丁冒出幾個字來,陳珊輕聲歎道:“侯主任如今待你的方式,跟當初逼我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


    劉娜明白過來時,不禁啞然失笑,恍然大悟道:“原來他玩的是這套把戲。表麵上裝作一副大公無私,公事公辦的正人君子樣子,卻盡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個侯主任,還真是比猴精啊。”


    “豈止比猴精,他是猴精他爹。這個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經常假公濟私,不擇手段。”陳珊在說這話時,似乎不帶半點情緒,就像在說一件與你無關的事,可實際上,她又何嚐不是受害者?


    原來,陳珊當初因為家事而耽誤了工作,按道理她可以申請年休假,前後加起來差不多有二十幾天,可侯主任也以同樣的方式將學期剩下的工作全都轉交給了別的老師。


    “結果可想而知,考核中沒有成績,肯定是末位淘汰。”陳珊苦笑道,“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想著繼續留下來的話,最終的結果也是被辭職。既然如此,為什麽不主動辭職?也算是有尊嚴的離開吧。”


    這一次,劉娜感覺自己活了三十多年,即將四十歲的人了,才算明白了這世間真正的險惡。換句話說,與這次的經曆相比,之前所有的遭遇,都隻是讓她練練手罷了。


    清平鎮衛生院規模不大,隻有為數不多的醫護人員,他們在麵對老婦的病情時,也是束手無策。無奈之下,韓世川隻能給自己皮膚科的同事打電話,把病情大致描述了一番,然後求問治療辦法。


    “老韓,你這個心理醫生,怎麽怎麽突然管起皮膚科的事了?”同事很是好奇,韓世川催促道:“救命的事,很急啊。”


    同事根據他的描述,診斷老婦患的是光敏性皮炎,於是給他推薦了一種糖皮質激素特效藥,並如此這般將如何用藥的方法給他講解了一番。他掛斷電話後,去跟衛生院的醫生一說,誰知根本就沒有他需要的藥。萬不得已,隻能聯係縣醫院,方才找到那種特效藥。


    不過,此處去縣城,再怎麽也需要兩個小時。韓世川給出了兩個方案,一是繼續送老婦去縣醫院治療,二是派人前去縣醫院買藥。


    誰知,這兩個方案均遭到韓誌飛的反對,他甚至將韓世川大罵一頓,罵他多管閑事,也罵他偽善人。


    韓世川忍了許久,終於還是被激怒,質問他究竟還有沒有一絲良知,還說:“我是醫生,我不能見死不救。”韓誌飛不屑道:“你首先還是兒子和兄弟,媽離家出走了這麽多天,也沒見你像今天這麽著急。你忘了這次來趙家坪村是為了做什麽吧?我的事一點眉目還沒有,你卻又濫發善心……”


    “二哥,你別說了。”韓姝忍不住出口製止了他,“三哥這樣做沒什麽不對吧。要是媽在外麵遇到麻煩也需要幫忙,但壓根兒就沒人管她,你會怎麽想?看到三哥救的這位奶奶,我就想起了咱媽……”


    一席話,便懟得韓誌飛啞口無言,一場爭論瞬間無疾而終。


    這時,秦大發自告奮勇說:“路上顛簸,還是去買藥過來最妥當。不管你們去不去,反正我這個開車的是必須去的。川哥,要不你把要買的藥列個清單,我這就趕去縣醫院,快的話,差不多天黑之前就能趕回來。”


    韓世川回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婦,又衝韓姝和韓誌飛說:“還是我陪大發去吧。反正今晚是回不去了,天黑前我們要是趕不回來,你們就在附近找地方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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