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幾人正在商討下一步的打算,老漢則走近身前,先是深深的一揖:多謝幾位官爺出麵相幫,替老朽這小店解圍,護住我那小孫女。我實感恩戴德,無以回報。若幾位不嫌棄,我便磕幾個頭,權當感激之情。


    說完,老漢欲再下跪拜謝,冷血急忙伸手扶穩其身道:老伯快快請起,這可萬萬使不得,我斷然承受不起啊!


    老烏也道:老伯,你一大把年紀,胡子頭發都白了。豈能下跪磕頭,那不是折煞我等後生。話再說回來,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不必言謝。


    老漢道:官爺嘴裏的小事,在老百姓眼中可是天大的事,要謝的……要謝的。


    “老伯,別一口一個官爺!我叫冷淩棄,叫我冷血就行了。”


    冷血又分別介紹道:他是老烏,他是湯小圓,老伯稱呼咱們名字即可,休要官爺差爺的喊,聽得別扭,別扭的緊。


    老漢白眉一聳,似又想到什麽:冷捕頭,聽前麵那獨眼官爺講,你是四大名捕啊?莫非是開封府,“六五神侯”諸葛先生門下的高徒。


    冷血點頭答:正是,諸葛先生乃我世叔。


    老漢臉上餘下的愁容,憂色,焦慮,像用抹桌布擦過似的,頓時消散不見。


    他略顯興奮,回身招呼兒媳和孫女:阿霞,小蟲趕緊過來,方才幫我們的是四大名捕,快來謝謝人家。


    湯小圓擺手道:不用!不用!那群烏龜王八蛋,就會恃強淩弱,以多欺少,早該教訓一頓。


    “謝啥謝,我老烏最看不得老的,小的,女的被惡人欺負。遇見不平事,專打抱不平。”


    他一邊扯開大嗓門,一邊眼角偷瞄拉麵西施。


    表情怪怪的,木木的。眼神則呆呆的,空空的。


    空的眼裏隻剩下她。


    其實,老烏第一眼看見她,心便動搖了。猶如一陣狂風卷起驚濤駭浪,海麵不再平靜的那種動搖。


    阿霞年紀亦三十有三,但歲月並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他望見她麵容姣好,五官端正,柳眉如畫,雙眸明亮,唇紅齒白。身材勻稱,豐腴而不臃腫,更顯成熟少婦的獨特韻味,使人不禁怦然心動。


    老烏動心了!


    他隻能動心。


    阿霞已為人妻,為人母,有個乖巧伶俐的女兒,有個入伍參軍的丈夫。


    她有家庭。


    即使喜歡,亦不能表白。


    而且,老烏不善於表達。尤其是感情方麵的問題,他向來很憨,卻一點都不直。


    他隻有想。


    默默地想。


    且不可以想入非非,更不能有非分之舉。


    阿霞和小蟲向冷血三人道謝時,老烏則低著頭,眼睛不自然的往下看,而非與阿霞對視。


    仿佛地麵能倒映出阿霞的樣貌。


    “別光站著,先坐!”老漢招呼冷血幾人坐下,又道:阿霞,去給幾位捕頭倒點水。


    “爹,我這就去!”


    阿霞拉著小蟲離開,老烏又抬起頭,仍是悄悄的盯著她的背影。


    他臉上微微泛起少許紅,然後在黑臉中化成紫色,像喝醉了酒。


    小蟲則轉頭衝冷血三人做了個鬼臉,然後甜甜的一笑。


    笑的天真,且純真,像春日裏一朵美麗的小花,讓陽光都願意為之停留一刻。


    冷血嘴角微牽,勾起淡淡的笑意,如同那抹輕柔的暖陽。


    湯小圓道:老伯,你媳婦真勤快,孫女又可愛,你真有福氣!


    老漢一聽,不禁輕歎道:阿霞嫁到我家,太委屈她了,每天忙裏忙外沒個空閑,重活髒活搶著幹。她也不喊累,不叫苦,勤勤懇懇,本本分分,真是難為她了。小蟲像她娘,懂事聽話,小小年紀就幫著店裏幹活。我老了,有心無力,隻有打打下手,心裏卻對不住這母女倆。


    冷血勸慰道:老伯,不知你兒子是征兵,還是募兵?征兵的話,用不了幾年就能回來,到時一家團圓,家中有了主心骨,又添勞力,日子會好起來。


    老漢目光倏然黯淡,銀眉耷拉下來,嘴唇微微輕顫,顯得十分惆悵。


    冷血見狀,問:老伯,你怎麽啦?是不是在下說錯什麽話?


    老漢唉聲道:不瞞各位!四年前,朝廷大軍征討方臘,犬子在攻打越州時不幸戰死。也怪他命不好,更苦了阿霞和小蟲,成了孤兒寡母。


    冷血幾人皆是一驚,接著道:可先前我問過小蟲,她聲稱爹去參軍打仗了,沒提到陣亡的事啊?


    老烏追問:是啊!這到底咋回事?


    老漢摸了摸白須道:幾位勿怪!我們並非存心隱瞞,主要是家裏老的老,小的小,沒有男丁當家做主,容易招惹是非,引歹人起歹念。故此,對外宣稱我兒子在當兵,遲早要回來。別人聽了有所顧忌,即使存著壞腸子,亦不敢圖謀不軌。


    冷血恍然道:原來如此!是這個理,雖說有些無奈,可也沒更好的法子。


    老烏問:那阿霞豈不是守寡好幾年?


    他將阿霞的名字脫口而出。說罷後。頓覺話語唐突,頗為欠妥,忙改口道:小蟲的娘不是成寡婦了?


    冷血和湯小圓分別瞅了老烏一眼,他們似乎察覺到什麽。


    老伯苦著臉答:所以講阿霞命苦!這些年,我都看在眼中,愁在心裏。曾勸過她兩次,讓她另覓好人家改嫁,不用守著我這老頭子,反正我沒幾年可活,到時兩腳一蹬,也不麻煩人。隻要她把小蟲拉扯成人,我兒子地下若有知,也算含笑九泉,我亦可瞑目。


    老烏睜大眼珠,追問道:她答應了沒?


    老漢道:她死活不同意,說要為我養老送終,更擔心別人家裏不會善待小蟲,讓她吃苦,情願獨自撫養我和小蟲。


    老烏釋然道:那就好!沒答應就好!守寡挺好!


    冷血微蹙眉心,湯小圓用腳尖捅了一下老烏。


    老烏醒省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說你兒媳不答應是對的……不不不……也不是那意思……她不容易……又有孝心……其實吧……小蟲挺討人喜歡的……呃……她要找人家,也要……也要……拉麵好吃,好吃,真好吃……


    老漢聽的一頭霧水,老烏說的語無倫次。


    此刻,老烏聞到香味。


    阿霞已提著壺,小蟲拿著碗,依次替冷血幾人倒水。


    壺裏是普通的水。


    不是茶。


    這種小麵館,小鋪子,不會有茶。


    可老烏覺得水比茶還香。


    還濃。


    還有滋味。


    盡管,他又低下頭,自顧喝著水。


    阿霞則又替他添滿,老烏聲音很小很輕的說了一句:謝謝。


    然後,他便一口都不喝,舍不得喝。


    因為,那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碗裏,平常不能再平常的水麵,開始微微浮現出一張俏臉。


    阿霞的臉。


    從模糊不清,到逐漸清晰可見,仿佛是由水底緩緩升起,似朵出水芙蓉,栩栩如生帶起嬌豔欲滴的媚。


    老烏恨不得一頭紮進碗裏,水裏,阿霞的倩容裏。


    冷血看的明白,便一手接過水壺,往老烏麵前重重的一放。


    他不得不提醒老烏。


    他們還有任務。


    尤其是陳化到底在搞什麽鬼?


    老烏登時回過神來,猛的深吸一口氣,又長長的吐一口氣,及時穩住心神。


    冷血問老漢:老伯,這條路到洛陽城有多遠?


    老漢答:幾位騎馬的話,快則兩日便能到。


    冷血又問:假如像前麵那樣的大隊人馬呢?


    老漢答:這就不好說了,估計也要三四日吧。而且一路上,能提供那麽多人駐紮的隻有幾處地方。


    冷血問:你能詳細講講嘛?


    老漢思忖片刻道:一共有三處,分別是“二道橋”、“大丸店”、“落霞鎮”。從此刻天色來推算,今夜他們會在落霞鎮落腳。


    老烏忽然道:落霞鎮是不是“妙手堂”的地盤?


    老漢一愕,皺眉道:不錯,是妙手堂的管轄區域。


    冷血,老烏,湯小圓互相看了看對方,眼神已起了變化。


    一旁的阿霞瞧出些端倪,囁嚅道:你們……你們該不會想去那裏吧?


    冷血點頭。


    老漢連忙擺手道:不可不可!落霞鎮凶險著嘞,你們千萬別去。回家在洛陽府,是沒人敢惹的。


    冷血繼續點頭。


    更堅定,更堅決的點頭。


    “我專惹不好惹的人!”


    在他處,不好惹的人裏,林乃罪絕對算一個。


    身為妙手堂的大總管,回百應的小舅子,回家最有權力的外姓弟子。


    得罪他的人,大多死了。


    沒死的人,恨不得馬上斷氣。


    林乃罪看上去不像殺戮很重,殺氣很濃,殺性很盛的人。


    他個子很矮小。


    至少,他與身材欣長的陳鬆林並排站立,猶如一隻雄赳赳的大白鵝,和一隻灰溜溜的跛腳鴨。


    但林乃罪的眼睛很怪。


    他有一對三白眼,左眼是上三白,右眼是下三白。


    這樣的眼睛,這種眼神。如同一隻惡狠狠的白眼狼,輕易能將大白鵝咬死。


    他的代號就叫:貪狼。


    陳化當然清楚,三十個陳鬆林都不是“貪狼”的對手,甚至殺死三十個陳鬆林,林乃罪至多用不到六招。


    他的“回龍斬”在沒加入妙手堂時,已斬殺過太多招惹他的對手。


    沒人看過他用什麽兵器斬,亦或需不需要兵器斬。


    無人知曉。


    林乃罪對陳化很恭敬,也僅僅是恭敬。


    不是卑躬,更非屈膝。


    他代表的是妙手堂。


    陳化對林乃罪同樣很客氣,客氣的恰到好處。


    他代表王黼。


    客氣已是底線。


    “林總管,回總堂主近來可好?”


    林乃罪道:回大人,一切皆好。


    他說話時,麵向你,卻未必在看向你。


    左眼似乎往上瞧,右眼好像向下瞅,兩隻眼睛仿佛又都盯著你,可你無法捕捉到他的目光。


    陳化道:上次回總堂主送的禮,太重了!


    林乃罪道:以大人的分量,這禮委實有些輕了。


    “哈哈哈……”


    陳化倏然笑了。


    他很瘦,臉,身體,四肢都奇瘦無比。


    骨瘦如柴。


    他用枯瘦如枝的手指,撓了撓幹瘦的隻剩皮骨的臉頰,兩隻甲殼蟲一般的黑瞳在凹陷的眼眶裏打轉,感覺隨時會滾出來。


    “我這趟來洛陽,就是來還人情的。”


    林乃罪道:我們有交情,人情還不還在其次。


    陳化道:人情欠著不還,交情便難以維係。回總堂誌在洛陽君,我嘛……多少能幫上點小忙,當然這是托王相公的福,這點你們要明白。


    林乃罪聳了聳,比葡萄大不了多少的耳朵道:王相公之情,妙手堂不會忘,亦不敢忘。


    “好!眼下倒有件事,希望你們能出份力!”


    林乃罪問:何事?


    陳化撚著蔥條一樣的胡須,不疾不徐的道:下月是聖上生辰,大臣們必定絞盡腦汁,窮盡其能,備下賀壽重禮,以討聖上歡心。王相公同樣需要一份這樣的賀禮,而且一定要獨一無二,能將其他人比下去的壽禮。


    林乃罪道:王相公要最好的。


    陳化道:那是自然!不是最好的,如何取悅陛下,博得聖寵。


    林乃罪想了想,又問:皇帝最愛什麽,投其所好便可。


    陳化道:花石!聖上尤其酷愛怪石。


    林乃罪道:皇帝獨尊道教,道家又崇尚山石,他相信怪石中有蟠龍神力,身處怪石環繞之中,可以幫助自己得道升天。


    陳化道:聖上收集花石,已有二十多年,天下奇石、怪石、異石盡收禦花園內,可謂壯觀,世所罕見。


    林乃罪問:王相公今年依然打算送石頭!


    陳化點頭道:是。


    林乃罪微合眼簾,左眼瞳一下子就不見了。


    “洛陽府還真有一塊這樣的奇石。不!應該說是塊神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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