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醉,豔霞滿天,城牆上的苔蘚在餘暉下盡顯歲月蹉跎,與斑駁的青磚刻畫了曆史的痕跡。


    溫晚負手立於城樓,俯瞰洛陽全貌,他的目光深邃而內斂,潛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能量,似乎能將周圍一切都納入他的掌控之中。


    “洛陽王”這個頭銜,猶如遠處層巒疊嶂的山脈,既重又沉。


    以往的他豐神俊朗,風度翩翩,身懷絕世之功,立下震世之名。


    溫晚不到三十歲,已是“活字號”主將,與首腦溫暖三,副門主溫約紅並列。三十七歲被“活”、“死”、“大”、“小”四家首腦一致推選,以供奉的身份派出嶺南,入主中原,為溫家開辟新局。


    溫暖三,溫亮玉,溫絲卷,溫心老契四人深知“老字號”要變,不能偏安一隅。


    蜀中唐門盤踞川蜀上百年,“霹靂堂”雷家據守江南,關東是“神槍會”的地盤,東北有“一刻館”林家,兩河有“四分半壇”陳家,關中有“金字招牌”方家,“下三濫”何家在荊湖一帶,“太平門”梁家紮根淮南一方,“飛斧隊”餘家在東南活動,兩廣和雲貴坐擁“整蠱門”羅家,“妙手班家”,“兵器坊”蔡家三大奇門。


    各家各有山頭,俱占優勢。


    “老字號”雄踞嶺南,卻一直麵臨的問題是:地盤雖廣,但不夠富庶,且遠離經濟發達,人口密集的中原地區。


    北上戰略,勢在必行,唯獨缺少能擔當大任的人選。


    “老字號”高手如雲,人才濟濟。由於在與其他世家傾軋衝突中,失去許多精英,“十全十美”亦有折損。曾與驚怖大將軍合作期間,又損失了溫約紅,九八婆婆,三罷大俠,蟲二大師,溫辣子,溫情等大批好手,元氣大傷。


    溫家急需有人站出來,且必須是符合條件的雄才領袖:


    第一,不能太老。


    年紀越大,陽壽越近,精力越不濟,身體越不好。一副老邁羸弱的身軀,如何去闖名堂,幹大事?


    第二,武功要好。


    開疆擴土,不像做生意要打拚,有時真的要打,要拚。那是戰鬥,沒有一身本領難以撐下去。


    第三,要能服眾。


    溫家四家分號獨立門戶,互有競爭,若此人威望不夠,別說武林人不服,溫家內部便會先起矛盾。


    第四,意誌堅定。


    成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誌。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至功成。


    幸好溫家期許之人出現的不算晚。


    “大嵩陽手”溫晚。


    他幾經波折,為“老字號”一舉拿下洛陽,並安排“天殘地缺”溫壬平,溫子平入京,又秘遣“天涯海角”之一的溫文,“筷子兄妹”溫渡人,溫襲人趕去開封府相助“雙秤”,以求在京師重地站住腳跟,打下基礎。


    歎歲月不饒人,溫晚也老了,兩鬢蒼蒼,添了不少白發。


    他如今是洛陽一路的父母官,而不是打打殺殺的江湖人。


    盡管出身江湖,卻誌在廟堂。


    這是溫晚的誌向,亦是“老字號”的誌向。


    “大人,天色不早了,請回府吧?”


    說話的是站在溫晚身後的一名年輕人。


    年紀二十五六歲,眉似彎弓,眼睛像月牙,挺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相貌不屬英俊,亦不算平庸,表情冷冷的,淡淡的,給人古怪的感覺。


    連說話的語氣也是冷淡的,像空中飄過的一片陰雲,讓人心頭籠罩一層陰影。


    他叫慕容流雲,出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世家,年紀輕輕,已是前途無量。


    二十二歲擊敗慕容家三大長老:慕容天時,慕容人和,慕容地利,登上宗主大位。又在一年多的時間裏,接連挑戰十一家掌門,不僅場場獲勝,且均使用對方的武功。


    此刻,慕容流雲隻是溫晚身邊的一名隨從,一名手下。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溫晚慨歎的吟了兩句,語氣有些憂鬱的衰微,憂愁的遲暮。


    他的目光隨之黯淡,猶如即將變暗的天色。


    “晚哥,確實該走了。”


    叫“晚哥”的人,也姓溫。是溫晚手下的愛將,叫溫和。


    溫文爾雅的溫,和氣生財的和。


    溫晚能在洛陽城站穩腳跟,從林鳳公,葛寒燈中間脫穎而出,壓製“洛陽四公子”離不開他麾下一眾大將。


    溫和頭發很長,很密,黑黑的,用銀箍束起。麵相和和氣氣,斯斯文文的,像名知識淵博的教書先生。


    事實上,他的確好學,精通“活字號”各類解毒方法,且不斷研發,改良,創新,將解毒手法運用到“解毒無須下毒人”的境界。


    他不用知道是何人所施,何種毒藥,便能以毒克毒,以毒驅毒,將毒性解去。


    溫和與兄長溫文,都是溫晚的堂弟,關係尤其親近,最為支持他。


    “和弟,京城那邊文弟有信捎回來沒?”


    溫和道:暫時沒有。晚哥不必操心,有兩位叔伯在,不會出問題,兄長很快會有消息。


    他口中的叔伯是輩分更高的溫壬平,溫子平,兄長便指哥哥溫文。


    溫晚道:京城有“雙秤”周旋平衡,倒令我省心。隻是擔心事有阻礙,辜負大家的一番努力和苦心。


    溫和想了想道:不是說蔡懋又被人參了一本,言者劾其不恤民情,不憂邊事,日用妓樂飲燕,廣造舞衣戲衫,酣醉優雜,殊無體國之意。聽說聖上聞奏,龍顏大怒,已決意撤換其開封府尹之職,另選賢良擔任。


    溫晚蹙緊眉心,神色凝重道:覬覦此位者,大有人在,皆非等閑啊!


    溫和道:既選賢良,非晚哥莫屬。這些年來,你將混亂不堪的洛陽城治理的井然有序,百業振興,建太平盛世,受萬民愛戴。比起蔡懋那等浮誇庸碌之輩,勝其百倍千倍,朝廷若有勵精圖治,改革求新之心,當選晚哥委以重任。


    慕容流雲忽道:蔡懋不仁,確有蔡京倚仗。他若下野,蔡京必會竭盡所能,另推心腹上位,以穩其勢。何況王黼,梁師成,蔡攸皆窺伺已久,欲擢拔親信入府,掌控京畿,豐其羽翼,助其聲望。大人朝中並無重臣相扶,宮內亦無皇帝的身邊人。“天殘”雖能說上幾句話,可分量不夠。另外,宗室內部亦存取而代之的念頭,“鄆王”趙楷,“肅王”趙樞,“康王”趙構都想借機上位,開封府尹曆來是宗室和大臣必爭之位,得之不易。


    溫和斜眼瞅向慕容流雲,用和藹的眼神瞄著這位年輕人。


    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大宋開國至今能當上開封府尹的人,要麽是未來的皇帝,要麽就是以後的宰輔。多數是皇親國戚,治世名臣,當然不乏奸佞小人。


    比如太宗趙光義,真宗趙恒,寇準,包拯,範仲淹,歐陽修,蘇軾,司馬光,蔡襄,蔡京等。


    溫和清楚溫晚若進京入府,“老字號”便能掌控京畿,正式接觸政治權利的核心。其意義是“洛陽王”無法比擬,無從替代的。


    “晚哥,你必須去爭。”


    溫晚短籲一聲道:能看到洛陽百姓安居樂業,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費,實感欣慰。有時真的舍不得離開這裏,放不下洛陽全城父老鄉親。


    溫和道:你切不可動搖,你代表的是“老字號”,溫家上下都指望著你。


    溫晚望向遠處的高塔,那便是“通天浮屠”,是武則天下令建造,原有七八十丈,高聳入雲。後因焚毀隻留下半座殘塔,仍有二十多丈高,名叫“天堂”。現形成一個熱鬧非凡的集市,屬於池家的勢力範圍。


    他頓感惆悵,唏噓不已。眼前的高塔縱是曾經輝煌一時,終有落幕的一刻。


    人生亦是一樣。


    如潮起起伏伏,如路曲曲折折。


    他唯有破浪前行,不能回頭。


    溫晚仰天長歎,問道:京裏要疏通打點,送禮請客的錢,還差多少?


    溫和一聽,臉色變了變道:還缺不少!楚衣辭的兩筆銀子,都沒能順利送過來,說是被人劫了。


    溫晚苦笑道:說心裏話,楚衣辭的錢我真不想拿,劫了也好。


    慕容流雲道:可是咱們急需用錢,若不使銀子,大人入京的事就更難了。


    溫和點頭道:楚衣辭無非是要示好,晚哥入京能助他坐穩鎮邊大將軍的職位,雙方各求所需,各得其利。再說,軍中多他這個盟友,加上種老的西北軍,使我們腰杆更硬,底氣更足,為將來晚哥擢升宰輔,鋪平道路,掃除障礙,多了一份保障。


    慕容流雲道:關鍵楚衣辭如今處境微妙,沒有曾布提攜,他日子並不好過,童貫早有動他的心思。依屬下之見,不如再問他要銀子,以解燃眉之急。


    溫晚略顯躊躇道:容我再想想。


    溫和發愁道:晚哥,你要早拿主意。“老字號”為此已投入不少人力物力,切不可半途而廢,功虧一簣。


    慕容流雲接道:大人實在不願與楚衣辭有瓜葛,不如請種老想想辦法。


    溫晚微愕道:種家曆代將門戍邊多年,治軍有方,功勳卓著,種老的家境並不富裕。


    “可是……”慕容流雲頓了頓道:他手裏有軍餉,何不先借來一用?


    “不行!”溫晚厲聲道:種家代天子守國門,與西夏抗衡多年。西北軍拋頭顱,灑熱血,英勇奮戰,豈能動用軍餉來為我謀利?軍隊乃國之重器,軍餉則是重中之重,絕不可侵占一分一毫,那是將士們的命根子,懂嗎?


    慕容流雲揖手道:屬下失言,大人教訓的是。


    溫和神情憂慮道:要不,我再寫信回總部,讓他們想想辦法,湊點銀子?


    溫晚道:不必了!我的事本就充滿變數,成功與否尚難定論,別再去掏空溫家的底子。暖三哥為我,已經夠盡心盡力,勿要勞他費心。


    溫和道:這次機會難得,不可輕易放棄!


    “在容我幾日。”


    倏地,從城樓下匆匆走上來一人,身穿黑色蟒袍,頭戴駱帽,帽簷一道明黃錦緞壓邊,腰係朱紅白玉腰帶,掛著翡翠腰佩,腳踏青黛畫眉官靴。


    他是少尹安德孫。


    一個八麵玲瓏的人物。


    安德孫見了溫晚,行禮道:拜見知府大人,喚卑職前來,有何吩咐?


    溫晚微笑道:安大人不必拘禮,郎戶曹的事可有眉目?


    “尚在詳查,想必不日便可破案!”


    溫晚道:破案不急於一時,但務必要查清事實真相,郎戶曹與我等皆是同僚,突遭慘禍,我甚為哀痛。於公於私,都要為其討回公道。


    安德孫道:大人所言極是,我會催促謝知舉盡快破案。


    溫晚又道:但有件更要緊的事,我要與你商量。


    安德孫道:大人示下即可。


    溫晚道:我要洛陽不能亂,各家守好規矩,別動歪心思。


    安德孫笑道:下官明白,大人盡可寬心。我讓謝知舉加派人手,全城戒備,重點盯住各家。


    溫晚輕輕搖頭道:還不夠。


    “還不夠?”


    溫晚問:你與遊玉遮私交不錯吧?


    安德孫遲疑一下,回答:認識,但不熟。遊家勢大業大,總免不得會與卑職打些交道。


    溫晚哂然道:認識便好。勞安大人帶句話給遊玉遮。郎戶曹的案子,無論他是否知情,都讓他待在小碧湖,不要挑頭鬧事。


    安德孫陪笑道:遊公子向來通情達理,安分守己,絕非胡作非為之輩。大人的話,我定會帶到,相信他會從命照做。


    溫和斜視安德孫一眼,帶著不屑和鄙夷。


    溫晚點頭道:最好如你所言。


    安德孫又問:那回家,池家,葛家呢?


    溫晚對溫和道:你派人去葛家走一趟,說明我的意思。


    “是。”


    溫晚似乎想到什麽事,又道:別讓伶真去“千葉山莊”,我恐她與放白見麵會尷尬,且與葛玲玲起爭端。


    溫和道:明白。那就讓上官風雨跑一趟,他與司空劍冠有點交情。


    “好。”溫晚又對慕容流雲道:回家,池家你看派誰去?


    慕容流雲道:我的想法是……


    他說了一半,眼睛望向溫晚,又轉向安德孫。


    溫晚會意道:你怎麽想,就怎麽去辦。


    慕容流雲立即道:是。


    安德孫道:大人,卑職還有一事不明,請示下。


    溫晚微訝道:何事?


    安德孫為難的道:萬一……我是說萬一……幾家人沒忍住,打起來怎麽辦?你也知道,平日裏四家公子就摩擦不斷,這次事情那麽大,池日暮恐不會善罷甘休,會主動找其他三家麻煩。


    溫晚道:池家行事還不算過分,池日暮是個有節製,懂分寸的人,我倒不太擔心。


    安德孫眼珠一轉,又道:大人,是不放心“妙手堂”回家?


    “回百應,從來沒讓我放心過!”


    安德孫“嗯”了一聲,又道:那大人何不借此機會,讓池、回兩家鬥個你死我活,到時再把他們一舉殲滅,為洛陽城除去兩個隱患。


    溫和忍不住道:安大人,晚哥說過不要洛陽亂,你反而要火上澆油,推波助瀾不成?


    安德孫解釋道:我認為洛陽四公子是四顆毒瘤,不去拔除隻會越長越大,危害愈深。回家一向驕橫跋扈,池家近來鋒芒太露,幹脆快刀斬亂麻,清理他們亦是造福洛陽百姓的一大功績。


    慕容流雲冷冷道:安大人,這等功績會死很多人。


    安德孫嗬嗬笑道:平息爭端,哪有不死人的?卑職也就這麽一說,溫大人能入耳便好,聽不得便當我放了個屁。


    溫和冷哼道:安大人,屁可以亂放,話不能亂講。


    安德孫道:話有假的,屁都是真的。


    慕容流雲道:未必,要看屁是誰放的。


    安德孫瞬間怫然不悅,強壓火氣道:那要看是誰聽,否則說什麽都是屁話。


    溫和厲目一瞪道:你在說誰?


    倏地,溫晚猛的一記清咳,打斷道:天色已晚,安大人請回府吧?我也要回家吃飯了。


    安德孫旋即揖手告離,溫晚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喃喃說了一句:其實他說的也不完全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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