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鬱布發怔,一臉惘然的問:賢弟,何出此言?


    董遠鬆苦笑道:靈兄是堂堂大理寺右獄寺正,聖上欽封的“捕霸”,皇帝跟前的紅人,京師刑部的頭牌,人盡皆知的名捕。豈是我這苦寒邊陲的落拓捕頭能比的?


    靈鬱布眉間倏然一憂,不解道:你何必挖苦於我?你我當初入行做捕快,一心隻求匡扶正義,鋤惡安民,維持法度,並非為了爭名逐利,高官厚祿。


    董遠鬆道:也不盡然!那時我們兩個愣頭青,一腔熱血沸騰,滿懷壯誌激昂。每天忙著辦案緝凶,保一方治安,卻不諳官場之道,空有一身本領,卻在富陽那彈丸小城苦熬。好在你有貴人相扶,受宰相韓忠彥賞識,破格擢升你一路升遷兩浙路提刑司,又調入京師大理寺院任職,並接連破獲大案,被皇帝召見嘉獎。算得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盡開封景”,可謂羨煞旁人。在運勢和仕途方麵,我比不過你,及不上你,也輸的一敗塗地。


    靈鬱布一聽,“唉”了一聲說:瞧你說的。我雖受恩相提拔,聖上讚賞,卻全心報效朝廷,懲惡揚善,從未將個人榮辱與官職大小放在眼裏,亦未有攀寵比高之嫌。無論身在富陽縣當捕役,還是開封府做寺正,靈某絲毫不在意。


    董遠鬆道:但你依然入了京,我卻留在縣裏,殊途不同歸。


    靈鬱布聽罷更惑,不禁問:那又有何異?


    董遠鬆目光閃動道:有!靈兄成了世間敬仰的“捕霸”,董某仍是庸碌無為的小吏,我與你乃天壤之別,相差甚遠,甚巨。


    靈鬱布臉色一沉,心中大為不悅。


    回想當年,二人並肩聯手破了多少案件,逮捕多少賊人。雖官微權小,卻是齊心合力。


    那時,他們一起浴血殺寇,一起殘餐野宿,一起把盞狂歌,一起攜手共進,是何等默契,多麽暢快。


    不想多年後再遇,自己的老搭檔變了。


    變的如此陌生,變的如此冷漠,變的如此令人唏噓。


    念及至此,靈鬱布不由感歎道:老友久別重逢,掏心窩的話一句沒聽見,盡是些譏諷見外之語,實令我心寒。看來靈某錯把你當成朋友!


    董遠鬆哈哈一笑道:你看你,還是名捕呢,這就沉不住氣了?要能容人納言,才幾句酸話耳根子就裝不進去,虧人還叫你一聲靈捕爺。


    靈鬱布道:我們一同出道,無論官職高低,靈某始終把你當做知己,看做朋友。可是你不念當年情誼,竟說這等生分的話,壞我們情分義氣。


    董遠鬆一愕,說道:行,不講便是了。我的話雖不中聽,但絕無戲謔之意,就是感慨一番,談談各自境遇罷了,你還當真往心裏去。靈兄能飛黃騰達,步步高升,我亦為你感到欣慰。再說咱倆的交情是出生入死換來的,豈是一兩句能說散的?哪能隨隨便便鬧掰的?


    靈鬱布聽了,情緒方才平複些:虧你總算記得過命交情,不然咱們朋友是要做到頭了。


    董遠鬆道:怎麽會忘?不是你在會稽峰“越王台”舍命搭救,我早就死在“春秋五魔”,“戰國七鬼”手裏,哪還有今日?


    靈鬱布擺手道:過去的事,別提了。對了,你來府衙找劉知府嗎?


    董遠鬆答:喬通判之女遇害,我奉大人之命去喬家莊吊唁,以示慰問。順便去調查下這樁凶殺案。


    靈鬱布緊鎖眉頭道:可有線索?


    董遠鬆搖頭道:主犯宇文長空,從犯數人皆被滅口,沒有留下太多線索。據當地衙役陳述,鐵手曾在喬家莊參與此案偵破,似乎找到些蛛絲馬跡。


    “鐵手?”


    董遠鬆道:正是。沒有鐵捕頭及時出手,喬家莊恐遭覆滅之災,背後估計另有主謀。


    靈鬱布陷入沉思。


    董遠鬆又問:靈兄來找劉大人所為何事?似乎極為重要。


    靈鬱布思緒一斷,鏗鏘有力的說:無頭軍。


    “他們?”


    靈鬱布點頭道:這群悍匪不除,河東路永無寧日。


    董遠鬆捋須思忖道:你是想請知府大人出兵剿匪對吧?


    “不錯。近一個月來,無頭軍行為猖獗,包括“海地村”在內的三個村鎮受到血洗,大批村民被屠殺。桃園縣縣衙遭到劫掠,死傷五十多人,皂班快班的班頭慘死,這都有他們留下的蹤跡。另外我懷疑“風雲鏢局”的事,也是無頭軍所為。州府若不采取行動,縱容匪患肆虐,繼續殘害百姓,我們身為公門中人,有何顏麵向朝廷交代?有何資格待在六扇門?”


    董遠鬆額角暴起兩道龍腳紋,深深的刻在他已顯滄桑的臉上。


    他的目光深邃,深長,且深沉,像深不見底的洞穴。


    既神秘,又幽深。


    眸光的盡頭愈發的陰暗,仿佛那是洞穴深處,你無法探知裏麵究竟藏著什麽。


    亦無法知曉董遠鬆在思考什麽?


    靈鬱布問:你怎麽了?


    董遠鬆一震,歎息一聲:單太原刑獄署折在無頭軍手裏的捕快就有幾十人,連我的助手副總捕頭“半僧半道”婁問儒也命喪“絕天道”刀下。


    靈鬱布惋惜的說:這事我聽說了,婁問儒是六扇門裏一把好手,不可多得的人才。多少風浪他都闖過來,卻沒挺過無頭軍這關,著實可惜啊!


    董遠鬆道:所以無頭軍的事很難辦。


    “就是因為難辦,才要去找知府大人,讓他發兵攻剿威虎山。”


    董遠鬆想了想道:我看難。這股頑敵嘯聚山林,據守險隘,且糾集了兩千嘍囉,加上大自在天那幾個頭目身手高強,恐難以取勝。


    靈鬱布慍怒道:早先我就與劉知府提議過,州府裏隻需出動幾百騎兵,七八百步兵。再抽調各州的縣兵,捕役,以及“保義軍”,“保順軍”,“保強軍”這批鄉兵即能與之一戰。若不是“風雲鏢局”局勢動蕩,請他們派出精銳高手助陣,無頭軍何愁不破?


    董遠鬆道:靈兄說的我懂,隻是眼下劉大人斷然不肯出兵。


    靈鬱布一把拽住董遠鬆袖子說:今天你與我一同去見劉大人,勸也好逼也罷,務必讓他發令出兵討剿。


    說完,靈鬱布拉著他就要進去,門子和衙役見狀,慌忙攔住大門。


    “靈兄,且先鬆開手。我隨你去行了吧。”


    靈鬱布鬆開手,董遠鬆睜目一瞪門子道:趕緊滾開,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門子嚇得一哆嗦,急聲道:總捕頭,你別為難小人了。


    “啪嘰”一響,門子嘴裏蹦出四顆門牙,濺射出一條血線。


    頓時,門子“哎喲”一叫,捂臉倒地,痛苦的來回打滾,哀號不止。


    出手的人是“風雷手”聶雙。


    衙役們絕對沒看清他的出手,靈鬱布卻瞧得仔細。


    聶雙先用左拳打在門子的下顎,拳勁使上下兩排牙齒撞擊,震斷了四顆門牙。他再右手掌抽了門子一記耳光,令其張開嘴把牙和血一起吐出。


    靈鬱布還明白,聶雙出招是手下留情,收力發勁。武功路子屬河北邯鄲一帶綠林強人的“掛拳”和“挑掌”。


    呼延喆指向眾人,叱喝道:誰還要試試?


    這一來,衙役們誰敢找死擋道,紛紛退開。


    董遠鬆伸手一引:請。


    靈鬱布與董遠鬆先後進了府衙,聶雙和呼延喆緊跟其後。


    劉溪洞正如門子所說在忙“公事”。


    不過他的公事不在公堂上,議事閣裏。


    而是在廳堂裏笑咪咪的把玩幾件豪奪漁取來的玉器,滿眼盡是貪婪的目光,直勾勾鎖定在一尊玉佛上,仿佛要從菩薩身上剜下一塊肉來,貼在自己身上。


    “你誰啊?此處是內府禁地,不得擅闖。”


    劉溪洞聽廳外動靜頗大,淩亂的腳步聲驟起,內心一陣惶惑不安。


    他忙吩咐身邊仆人去看看怎麽回事,仆從剛走到門口,靈鬱布就大跨步邁入堂內,並喊了一嗓子。


    “下官靈鬱布,參見知府大人。”


    劉溪洞一驚一乍,見“捕霸”駕到猛的打了個突,說話舌頭打結:你,你,你……你來作甚?誰讓你來的?


    他說話時,手指沒拿穩,玉佛倏地脫手墜落。


    瞬刹間,董遠鬆身子往前一滑,在玉佛即將砸到地麵一刻,俯身前傾探手一撈接住,足尖旋即扭轉,一式“倒卷珠簾”身軀借力翻轉站直。


    “參見大人。”


    董遠鬆揖手行禮,神態自若,那玉佛完好無損的擺在桌上。


    劉溪洞目瞪口呆的瞅了瞅二人,半天才憋出一句:呃……你們是來找本官的?


    靈鬱布答:我們二人前來,是與大人有要事相商。


    劉溪洞遲疑一頓,轉首問董遠鬆:董捕頭,你和靈寺正是一起約好來的?


    董遠鬆恭敬作答:下官是辦完差事,自喬家莊回城,正巧在府衙門口遇上靈捕爺,故而一道跟來。


    劉溪洞“哦”了一聲,又對靈鬱布道:我公務纏身,改日再議。


    靈鬱布轉眸一瞥桌上的玉器,一指道:這便是大人口中的公事?你身為朝廷命官,理應勤勉政事,體恤愛民。豈可縱情怠政,玩物喪誌?


    劉溪洞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拍案道:大膽!靈鬱布啊靈鬱布,別自恃有聖上恩寵,就能為所欲為。以你的官級,還輪不到對本官指手畫腳。


    靈鬱布拂然道:聖上禦封我為“捕霸”,授代天巡狩之職,賜便宜行事之權,專門查處貪官,整治汙吏。劉大人不能恪盡職守,因疏理政務,而引發民怨,禍損社稷,我就能管!


    “你……”劉溪洞氣的手指顫抖,因心虛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董遠鬆則打圓場道:大人息怒,靈兄勿惱。大家既是一朝為官,理應同氣連枝,攜手合作,才不負皇恩浩蕩。咱們好好談事情,別傷了和氣。


    劉溪洞強壓火氣,勉強的擠出一句:先坐吧。


    靈鬱布亦不客氣,微怒入座。


    “看茶。”


    劉溪洞命仆從上茶,董遠鬆站在他身側。


    “對了,喬通判讓我轉告幾句話。他說家門不幸,多謝大人體恤,甚為感激。但小女早歿,喬太公年事已高,又悲痛欲絕,實不放心。懇請大人多容他幾日假,把喪事和家事料理完畢再回太原。”


    劉溪洞撫髯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喬通判家中突發慘禍,本官沉痛萬分,這假我準了,你派人通知他安心即可,衙門裏的事不必操心。


    董遠鬆道:是。


    靈鬱布道:喬通判的事,我亦深感惋惜。但眼下河東路有更為要緊的事,急需大人裁斷。威虎山的無頭軍四處橫行,劫掠村莊,殘殺良民,手段極暴,氣焰甚囂,再不出兵製止,後果不堪設想。


    劉溪洞白了一眼靈鬱布道:本官不是與你說過,州府內沒有多餘兵源可調。太原城乃要地,關係重大,一兵一卒皆不能輕動。我身為一方父母官,豈可為了一股土匪,而不顧一城百姓之平安?


    靈鬱布冷哼道:劉大人,你說的理由真是冠冕堂皇,美其名曰。那下官要問一句了,你下令讓楚衣辭派軍剿滅“五澤盟”,可有此事?


    劉溪洞一愕,沉吟道:是有此事。那蔡般若的五澤盟也是強盜,侵擾風雲鏢局,殺害龍老局主,此舉人神共憤,天理難容。本官請大將軍出兵,一來肅清賊寇,維護地方治安。二來為龍老英雄討回公道,嚴懲凶手,這何錯之有?


    靈鬱布冷笑道:五澤盟是強盜,無頭軍就不是了?風雲鏢局的案子,尚有諸多疑點,你豈能草草定罪?無頭軍的暴行由來已久,那是鐵證如山,你反而置之不理,不肯動兵。莫非你與大自在天有勾連不成?


    “放肆!大膽!簡直是一派胡言,本官乃朝廷命官,豈會與無頭軍一夥?靈鬱布,你血口噴人,汙蔑本官,該當何罪?”


    靈鬱布叱道:那請劉大人講清楚,為何對無頭軍一味放縱,不予鎮壓。若說的有理,靈某甘願受罰。


    堂內氣氛一時劍拔弩張,忽然有人來通報:稟大人,四大名捕的鐵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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