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視線凝聚在那人的佩刀上,一眼就已看出“五龍亭”的那名鏢頭是此人所殺。


    使右手,用長刀,高速中反向出刀,後頸中刀,一刀斃命。


    他仿佛置身其境,眼前浮現了李聰中刀的場景。


    王小石擁有這樣的天賦,僅憑一個傷口就知道是何種兵器,何種的招式。


    這種天賦需要細心,敏銳,機靈,冷靜,專注。


    許笑一曾說過,他的徒弟王小石是不世之材,一百年不出一個,再過一百年也未必會出一個。


    此刻,長夜,長街,長長的身影,長長的刀。


    王小石對麵的武士也絕對是個天才,他的劍術超過了日本近一百年來所有的劍客,未來一百年恐怕也無人能超越。


    “絕天道”柳生一兵衛。


    他就在王小石的麵前。


    還有他的刀。


    刀在鞘裏。


    在等待……


    他在等王小石。


    還有他的劍。


    劍在鞘中。


    似挽留……


    街上的薄霧兀然散開,仿佛霧氣一接近柳生一兵衛的身體就會被驅趕。而月光好像也避之不及,光線觸及他周圍,就倏忽暗了下去。


    王小石知道那是殺氣。


    強烈且淒厲的殺氣。


    還有強的可怕,狠的可怖的殺意。


    “大家立刻,馬上,趕緊走!阿牛哥,王大哥保護好鄉親們!”


    王小石用了“立刻”,“馬上”,“趕緊”,說明了當下形勢的緊迫,緊急,緊張。


    梁阿牛,王見人立刻,馬上,趕緊的帶著大家撤離。


    他們沒有猶豫。


    也不能猶豫。


    二人心領神會,鎮上的百姓不離開,王小石會顧忌,會顧慮,會顧此失彼。


    那很致命。


    不能讓他分心,分毫都不可以。


    走,走,走……


    鎮民們是感覺不到所謂的殺氣,也不懂何為殺氣,但他們均受了驚嚇,急於逃離此處。除了王大膽,可他的力氣明顯沒有膽子大,讓梁阿牛一拽一拉,也隨著人群走了。


    柳生一兵衛沒有阻止,無意阻攔。有意在等所有的人離開,除了他在等的人。


    他的目標隻有一個!


    王小石。


    不消片刻,街麵上已空空蕩蕩,寂靜無聲。


    “人都走了!”


    王小石回答:嗯,走了!


    “那麽我們可以開始了!”


    王小石問:嗯,可以!


    柳生一兵衛道:據說你的劍法,刀法都很好。


    王小石答:據說的事,往往都被誇大其詞了。


    柳生一兵衛道:是嗎?可至少你比金印寺的那個和尚要強吧!


    王小石一聽,眉頭緊鎖道:你去過金印寺?


    柳生一兵衛的鬥笠微微點了一下,兩團忽明忽暗的冷目也上下跳動了一下。


    王小石急切的追問:你把藍衫大師怎麽了?


    柳生一兵衛答:我站在這裏,你覺得他還能怎麽樣?


    王小石一聽,心裏一涼,厲聲道:他已出家,與世無爭,為何不肯放過他,要對他下毒手?


    “命令!”


    “命令?誰的命令?為了命令就能隨意奪走別人的生命?”


    柳生一兵衛道:人已經死了,誰下的命令都不重要了。


    王小石道:不!對我來說很重要。


    柳生一兵衛遲疑了片刻問:對你有多重要?


    王小石答:相當重要,因為我要替他討回公道。


    柳生一兵衛道:殺了我,就能為他報仇!同時,希望你的劍法不要讓我失望,否則誰的仇都報不了,還會搭上你的性命。


    王小石目光如炬。


    怒氣在點燃。


    猛烈的焚燒。


    他已憤怒。


    還未拔劍。


    柳生一兵衛身子微微側身,將右手拇指按在鞘口,其餘四指緊握刀柄。


    王小石也徹底看到那把太刀,像一條長長的黑蛇靜靜的躺在一片陰暗的沼澤裏。


    他依然看不清柳生一兵衛。


    對方就如同深不可測的沼澤地,吸收著所有的光線,吞沒一切光源,隻留下模糊的陰影。


    王小石心跳加速,呼吸變得急促,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緊張起來。


    這是場生死難料的比試。


    猝然,柳生一兵衛按在鞘口的拇指往前一推,“鏹”的一聲,露出半截刀身。


    刹那間,王小石眼前一黑,就中了一“刀”。


    或者說中了一記刀光。


    月光下,柳生一兵衛的“妖刀伊邪”綻放出耀目的銀芒。


    比星還亮。


    比雪更白。


    眩目的刀光。


    銀光射了出去,比箭還速,比流星還疾。


    王小石眼睛挨了一下刀光,太過刺眼而閉目。他一下子什麽都看不到,瞧不見。


    那一刻他失明了。


    也失了先機。


    可他迅速作出反應,整個人往後倒飛,隻求拉開與對手的距離。


    王小石需要爭取時間,緩上一緩已求恢複視力。


    隻是對手不會給他喘息的機會,刀光之後就是一刀。


    王小石目不能視,看不見刀,但能從腳步聲中聽到。


    步法迅疾。


    衝勢猛烈。


    對方離他很近,絕對在五步之內。


    刀則極近,不到一尺。


    王小石心裏清楚,不能再退。


    他強提一口氣騰身掠起,往上飛縱,想要避開這一刀。


    猛然,刀風遽增。


    刀緊追過來。


    王小石仍睜不開眼,要命的刀再次逼近,他身子斜裏一飛,躍上街邊民宅的屋頂。


    他雙足落下還沒站穩,屋脊驟然裂開,刀又迎麵斬來。


    這次刀的距離更短了。


    死亡的壓迫感又近了。


    王小石來不及拔劍,沒有時間拔劍。


    他隻能倒。


    不是中刀倒下。


    而是後仰躺倒。


    王小石猶如一麵危牆,轟然倒下,緊貼房頂。


    他剛想睜眼,刀又來,死亡也來了。


    這次刀自上而下,像一道閃電劈了下來,甚至比之前更近。


    他感覺刀的寒意愈發的貼近,刀鋒離自己應該不到三四寸。


    殺氣再臨。


    他本可以拔劍,但拔劍就躲不過這一刀。


    還是隻能躲。


    王小石躺在屋脊上,就勢一滾,順著屋頂傾斜度往下連續滾動,身體擠壓著屋瓦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


    可隨之而來,是更響的碎裂聲,猶如鬼怪的嘶吼。柳生一兵衛雪亮的長刀,像銀色瀑布一般順流切了下來,刀氣震開房頂,擊碎瓦片。


    王小石邊滾邊預感不妙,因為瓦片的碎裂聲已經接近他耳畔一寸左右。


    說明對方的刀離自己就隻有一寸之距,或者更近。他的臉頰還被一小塊瓦礫劃開,身上也有兩處讓碎石礫擦傷。


    不過,王小石此時睜開雙眼,模糊間看到一抹紫紅色的光點,就在自己的鼻尖處閃動,宛如魔鬼的爪子撲攫著他。


    隨著王小石在屋頂翻滾,刀鋒上的紫紅寒芒一閃一滅,時隱時現。


    滾動中的王小石還是無法拔劍,刀鋒幾乎要碰到時,倏然他身子疾墜,往下一落,原來他已滾到屋簷邊掉了下去。


    刀光與人影一起劃出屋頂,驀然在空中一頓,刀勢一折,繼續斬向下墜中的王小石。


    不過,二人之間有了兩尺的間距,王小石也終於拔劍。


    拔出了“挽留”。


    這次他要挽留自己。


    他的劍帶著三分驚豔,三分瀟灑,三分惆悵,還有一分不可一世。


    銷魂的劍。


    鬼怪的刀。


    劍光與刀芒彼此激撞,劍氣與刀勁互向絞擊。


    “錚”的一聲,柳生一兵衛拔出腰間的肋差短刃,反手切向仍在墜落的王小石。


    他使出了殺人技“二刀流”。


    王小石無奈。


    隻有拔刀。


    他已拔刀,挽留劍的柄就是刀,彎彎如深深的眼、清清的眉。


    一刀揮出,像一道歲月的夢痕,情人的淚影。


    刀光深情。


    且相思。


    “鐺”的激鳴一聲,王小石落地,快速貼地平飛,滑出四五丈遠。緊接著足底一蹬,高高躍起,翻過“觀龍坊”的石牌坊,掠入漆黑的夜色裏。


    柳生一兵衛站在原地,像墳場裏的幽靈,散發著陰森的氣息。


    他徐徐抬起左手的短刀,刀刃上沾滿鮮紅的血。他把短刀緊緊夾在腋下,順勢一抽擦幹血跡,然後緩緩把刀插回鞘中。


    先是肋差,再是太刀。


    柳生一兵衛輕輕的抬起了頭,望向王小石消失的方向。突然,“刺”的一響,他頭上的鬥笠裂開一道縫,鬥笠下沿倏然往左右分開,露出了他的臉。


    隻見他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刀痕,像梯田一樣層層疊疊,如樹根一般盤根錯節。以至於你分不清他的五官,除了那對寒如鬼焰的眼睛。


    柳生一兵衛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嘶,然後左邊鬢發淌下一條蚯蚓似的血水,順著一條嘴邊較粗較深的刀痕,慢慢的流向口中。


    “王小石,下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說完,柳生一兵衛將頭上的鬥笠換了一個方向,又遮住了他比怪物還駭人的麵容,比鬼更厲的眼神。


    陰寒的背影逐步又變得模糊,而夜霧也漸漸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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