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嘶吼。


    女子的嘶吼,還有慘叫。


    郎中從方應看房間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吐。


    然後兩名侍從把一名衣不遮體的女子帶了出來。


    應該是抬了出來。


    屋裏傳出一句話:讓她把傷養好,以後我要天天看。


    屋外有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絕神君陳九九九,他很好色,漂亮的女人都喜歡。


    他眼睛很紅。


    紅似血。


    血鮮豔。


    好像紅茶花的花蕾。


    一個本來就眼紅,見了美女就更紅的絕神君竟然沒有看那名女子。


    女的是何十三橫練太保,她也好色。英俊的,年輕的,有才的,不過她最喜歡有名的。


    她不美。


    很粗相。


    相貌,身材都是。


    一個女人練了十三橫練太保這種功夫還能怎麽漂亮?


    她瞅了一眼那女子,馬上就閉目。


    ——看不下去。


    她腦海裏浮現出一副畫麵,一名女子身上寫滿了人名,有諸葛正我,戚少商,王小石,無情,鐵手,追命,冷血,狄飛驚,雷純。


    還有雷媚!


    不對,那些名字不是寫上去的,


    是刻上去的。


    用匕首。


    何十三橫練太保也是女人,雖然有點醜。


    但那隻是外表,內心她比女人還女人。


    她一直暗戀方巨俠,但她從沒正麵的表白過。


    隻是默默的關注他,支持他。


    她知道方歌吟心裏隻有亡妻。


    可她不在乎。


    和一個逝者吃什麽醋,嘔什麽氣。


    這點心胸都沒有還怎麽走江湖。


    她是江湖人,想愛誰就愛誰。


    方應看披著袍子踱步走出了屋子,袍子上有很多血跡。


    有小的似朱砂痣,有稍大些的像梅花,還有更大片的如紅雲。


    染了血的袍子。


    一件血衣。


    穿在一個豐神俊朗,氣宇不凡的年輕人身上。


    “神君,十三姐都在啊”


    方應看的語氣客氣,有禮貌。


    神君自然是指陳九九九,十三姐是最近方應看改的稱呼。巨俠死後,他對何十三橫練太保特別熱情,親切。


    陳九九九道:小侯爺,還沒歇息啊!


    “心裏有些煩悶,出來透透風”


    陳九九九道:侯爺,小心夜涼。


    何十三橫練太保跟了一句:侯爺,要保重身體。


    方應看頷首道:說得是,最近有些太操勞了!


    絕神君道:侯爺有何事操心?


    “唉,還不是我義父屍首至今沒有下落,我做小輩的太不孝了,連為他入土為安,風光大葬都辦不到,有愧,有罪!”


    何十三橫練太保聽了心裏是醋啊,醬油,鹽,辣椒都攪在一起的感覺。


    說不出的滋味。


    心酸,苦辣的滋味。


    謀殺巨俠她沒有參與,可心如明鏡。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既然入了侯府,自然是也不好多說什麽。


    可方應看弑師殺父,還能裝的又無辜又孝順,實在是虛偽的讓人歎為觀止。


    她輕輕的歎。


    在心裏。


    絕神君有三個特點:做事很絕,武功很神,是個君子。


    君子分兩種,正人君子,偽君子。


    他大多數時候扮演後者。


    武功好,不會做人有什麽用!


    一樣混不開。


    絕神君其實也仰慕方巨俠,可他和高小上關係更厚,鐵杆情誼。再加上自己用著侯府的食祿,自然要會站邊,


    絕神君安慰道:侯爺切莫太過傷感,人死不能複生,當下最要緊的還是找到方巨俠的遺骨,也好早點安葬。


    方應看竟然也眼圈微紅,神色哀傷。


    雷日來了,他來通報。


    “稟侯爺,雷媚出了酒肆”


    “誰在跟?去了哪裏?”


    “是雷月,可是……”


    “快說”


    “可是跟丟了,雷媚在崇文坊一帶失蹤了”


    “廢物”


    雷日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公公呢?”


    “米公公還在酒館喝酒”


    方應看收斂了愁容道:公公年紀大了,歇息歇息也是應該的。


    雷日不敢接話,還是低著頭,額上隱隱冒出些汗漬。


    方應看思忖片刻道:讓雷月繼續找,人手不夠就多派些人,務必找到雷媚。


    雷日應聲道:是。


    “還有件事你馬上去辦一下,把加錢居士請來”


    “屬下這就去辦”


    說完雷日迅速的撤出了院子。


    方應看笑道:十三姐,你看這事多不多,想停也停不下來。


    何十三橫練太保恭謹道:侯爺人中翹楚,自然事是少不了。


    絕神君也拍馬屁說:侯爺憂心天下,勞於諸事,可謂朝廷之楷模。


    “哈哈哈哈哈哈……神君過譽,十三姐謬讚”


    方應看笑了。


    肆意。


    妄為。


    笑聲傳遍了整個院子,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神君,有件事可能還要勞你大駕”


    “侯爺吩咐便是了,屬下一定盡力”


    方應看點點頭說:找到雷媚後,有勞你出馬,幫我把傷心小箭箭訣拿來。


    絕神君雙眼愈發的紅。


    紅似火。


    火如焰。


    他的心裏突然燃起了一團欲火。


    “她不肯交呢?”


    “殺了”


    方應看眼眸裏微微泛出金色的光,


    “對了神君,殺她隻是我要的最後結果,之前你想怎麽樣盡可自便。我看得出你想要她”


    方應看的語氣平靜,緩和。


    甚至有些體貼的感覺。


    體貼的下令去殺一個人。


    絕神君沉默,可眼睛越來越紅,心裏的欲火已經熊熊燃起。


    他一直就想“體貼”下雷媚。


    “十三姐”


    “侯爺請說”


    “義父屍首的下落還請你操心一下,把義父的遺骸找到給我”


    “我要遺骸”


    方應看有意把這四個字認真的說了一遍。


    “是,這件事我親自去辦”


    “那就有勞二位了,天也不早了你們也回去休息吧”


    絕神君,何十三橫練太保兩個人退出院子。


    一個眼神猥瑣,一個麵露難色。


    方應看仰天,邪笑。


    還冷不丁的囑咐了侍從一句:我要那個女子好好的活著,我要天天看到他們的名字!


    *********************************


    太師府的豪華程度堪比皇宮。


    有多豪華?


    蔡京原本在京城的府邸叫東園。那是徽宗趙佶禦賜的,麵積極大,建造規模也很豪華。因為蔡京常年來各種滿足趙佶的享樂需要,深受恩寵。皇帝把東園旁邊大片的土地又賞給了他。蔡京就在這片土地上又建了座富麗堂皇的府邸叫西園。然後蔡京又用各種手段強取豪奪把旁邊的土地侵占了,把東西兩園打通,連成一片。


    整個建築群可以用空前絕後,極盡奢華來形容。


    蔡京今晚在“左院右庭”請了一個人來,他的義女。


    ——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純。


    左院右庭不大,但很精致,雅觀。


    蔡京坐在中央主位,身穿一身青色絲綢廣袖袍,頭戴金絲繡紗帽,腳踩登閣靴,神態安詳,富態。


    兩旁站的是多指頭陀,葉雲滅。


    “多指橫刀七發,笑看濤生雲滅”當世六大高手之二左右護衛,恐怕也就隻有蔡京有這個排場了。


    總管孫收皮引著雷純進了大廳,狄飛驚跟在後麵。


    雷純一見蔡京忙行禮肅拜,狄飛驚稽首行禮。


    蔡京不緊不慢的伸手示意到:幹女兒,不必多禮,快快坐下。


    雷純也輕輕的入座,狄飛驚則低著頭站在一旁。


    雷純能坐都是蔡京給的莫大麵子了,狄飛驚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多指頭陀,神油爺爺都恭敬的站著,他站著也就變得太自然不過了。


    一旁的侍女也為雷純擺筷,倒酒。蔡京也示意開席。


    雷純輕輕起身,徐徐拿起酒杯,悠悠的繞過桌子,走到蔡京正麵舉杯敬酒。


    蔡京捋著長須笑道:幹女兒就不用拘禮了,都是自家人,輕鬆些好。


    話完一口將酒飲盡,雷純也回到座位左手衣袖半遮麵,右手將酒淺酌入口。


    雷純雖然出身綠林,可雷損從小就對她非常偏愛,琴棋書畫,禮節規矩都請先生用心教導。她從小就冰雪聰明,樣樣都學得好。


    孫收皮讓人上菜,菜不多,六個菜。但每一個菜稱得上大多數人六輩子都吃不上的那種。蔡京府裏光禦廚級別的廚子四十七個,手藝一流的廚子八十四個。還不算打下手的廚役,夫役。


    菜是精心挑選的,有的皇宮可能都不一定能吃到。比方說一道菜叫“蟹黃土步魚”,用上等膏蟹黃炒的魚片,這魚片隻用魚鰓兩側的兩片活肉,一盤魚就要活殺三十多條上等真雕魚,二十多隻肥蟹。可見平日裏生活多麽奢華。


    雷純嚐了一口,淡淡含笑。


    含而不露的笑。


    笑容淺,笑意很濃。


    蔡京還是老而持重,非常的穩。


    穩是一種心態。


    多年官場的曆練的成果。


    做官和練武一樣,也要穩。


    遇事要穩,說話要穩,不說話更要穩。


    雷純先開了口,她不是來用膳的,特別是當下這個時期。


    她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很多事需要她點頭,處理,安排。


    這原本是狄飛驚的事,可現在雷純管的逐漸多了起來。


    雷純有意無意的再把權力牢牢的掌控在手裏,但不是全部。


    狄飛驚有心無心的慢慢交出權力,放手事務,也並非所有。


    因為雷純有自己的分寸,狄飛驚也有本身的尺度。


    兩個人有一種默契,共識。


    “義父今日請我來有何事吩咐?”


    蔡京笑道:為父有些日子沒見幹女兒了,甚是想念!


    “多謝義父掛心,女兒無以為報”


    蔡京道:你有這份心就夠了。


    隨後他擺了擺手,下人端上來一個雕工精美的檀木盒子放在雷純麵前。


    蔡京示意讓雷純打開,裏麵是一對羊脂白玉如意。


    “這對玉如意是他國貢品,看看合你心意否?”


    雷純道:這禮物太貴重了,女兒豈敢收下。


    蔡京笑道:東西是小侯爺拿來的,讓我轉交給你,你是個伶俐的孩子,他的意思想必你懂。


    雷純道:意思我懂,如玉代表了友好,平和。


    “你明白就好”


    雷純笑了笑說:用意我明白,做法我不明白!


    “哦?”


    雷純接著說道:既然以示友好,為何要置我等於死地?既然撕破臉皮了,何必再來求和?


    蔡京沉思良久道:你是受了委屈,為父清楚。那日我也斥責了小侯爺,怎麽做出此等荒唐事。


    雷純又道:女兒這命也不值幾個錢,隻是我六分半堂是依附義父的。小侯爺這樣做,殺得是我的人,誅得可是義父的心。六分半堂上上下下的命可以都不要,但義父的麵子失不得!


    蔡京彈了彈指甲,摸了摸下巴,又說:幹女兒這樣說,為父心裏高興。小侯爺這事做得過火,按理這事我該為你做主,討回公道的。但現在的局勢,諸葛那個老賊和他那四條狗,還有金風細雨樓那群賊人都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鬧僵了,不好看,也給那幫賊人看笑話。


    雷純蹙了蹙眉道:義父的意思是就這樣算了?


    蔡京道:不能算了,還要好好和他算!狄大堂主,你說是不是?


    話是對狄飛驚說的,狄飛驚也回答的很快:回相爺,確實要好好算算,讓小侯爺認錯我們也受不起,賠禮嘛還是要的,六分半堂死傷了不少人,都家有老小,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下去。


    蔡京捫須笑道:都說低首神龍與眾不同,今日看狄大堂主果然是個大才。賠禮這事不難,隻要你們答應,小侯爺應該不會拒絕。有些事等把諸葛那幫人收拾了再算也不遲!


    雷純悠悠的歎了口氣道:唉,女兒也不想讓義父為難。再委屈也要看在義父的麵子上忍了。狄堂主禮單怎麽寫你應該清楚。


    狄飛驚回道:清楚。


    蔡京也道:孫總管,賠禮之事等狄大堂主定下了,你去侯府跑一趟吧。


    孫收皮回道:明白。


    蔡京又對雷純道:你義父吧,朝堂上也幾起幾伏,有些事略懂得多些。忍耐不是示弱,服輸。是手段,為了成為贏家的手段。你隻要記住了這道理,就可以避開很多麻煩,得到很多好處。小侯爺資曆還淺了些,性子還是急了些。論心思,智慧,為父更好看你。你懂事,明理,冷靜,善謀,前途似錦啊!


    雷純也笑道:義父說笑了,我隻是一介女流,羸弱的女子。


    “你這個弱女子可比很多大丈夫都要強,我的親女兒有你幾分能耐我就心滿意足了”


    “義父盡說笑,女兒可不敢當”


    “當的,當的”


    蔡京拍了拍掌,五六名舞女歌姬步入廳堂,兩旁的樂師彈奏起來,舞姬也跟著曲子翩翩起舞。


    腰柔彎轉,翥鳳翔鸞。


    舒臂翹袖,矯若驚龍。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人美,衣裳豔。


    姿嬈,舞衣飛。


    蔡京此刻心花怒放,好不享受。


    多指頭陀隻欣賞著自己的斷指,觸摸著,就像戀人一樣。


    神油爺爺盯著舞娘,咽了咽口水,臉有點繃緊,褲頭有點熱。


    孫收皮看著蔡京,像一條吐出舌頭,搖著尾巴,等待主人召喚的狗。


    雷純瞅著玉如意,眼神很自然,心裏很……


    狄飛驚瞄著蔡京,望著雷純,他在想他和她心裏在想什麽。


    在回去的路上雷純對狄飛驚說:我不會這麽就算了。


    狄飛驚回道:那我們要開始做準備了。


    雷純冷冷道:從今晚開始!


    *********************************


    戚少商一襲白衣,出塵而不染。


    他在練劍,他是一名劍客,一位劍術大師。


    戚少商繼承了金風細雨樓曆代樓主的一個優良傳統。


    就是武功好!


    從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到他自己,這個傳承一直被保留了下來。


    要服眾,武功好是一個要素。


    武功好還可以保命,如果連命都保不住的短命樓主,還當什麽老大。仟仟尛哾


    戚少商的劍法很快。


    很靈動。


    很冷酷。


    他用劍的時候人也很冷酷。


    每一次出劍都很冷靜。


    他的劍法比斷臂之前更好,當你失去了重要的東西,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


    找到更重要的,發現更好的。


    他的劍風揉入了晚風。


    劍光融進了月光。


    劍氣跟隨著大地的氣息。


    劍意沉醉在畫中。


    詩裏。


    遠處看戚少商練劍,仿佛是在起舞一般,時而高亢,忽而悠揚。


    這個是楊無邪的感覺,他和顧鐵三一起來了。


    顧鐵三看戚少商練劍是另一種感受:他就是劍,劍還是劍,他替代了劍,劍卻替換不了他。


    戚少商收了劍,用衣袖擦了擦頭上的汗,楊無邪來了就說明有事要談了。


    楊無邪說:我們進屋談,還是在這?


    戚少商微笑道:軍師,進了屋我就想睡覺了,恐怕也談不成了。


    楊無邪道:米蒼穹在無間道見了雷媚。


    戚少商道:這有什麽問題?


    楊無邪繼續說道:雷媚離開後,並沒有回侯府,而是去了崇文坊。


    戚少商道:那也不奇怪,她本來就行蹤詭秘。


    楊無邪接著說道:我們的人看到侯府的雷月在跟蹤她,而她看起來像是……


    “像什麽?”


    “像在跑,或者逃”


    戚少商沉思了一下道:跑和逃有什麽區別?


    “跑也許隻是為了回避,逃就是生命可能受到了威脅”


    戚少商聽了開始笑,笑的很傲。


    “那麽就是說有橋集團內部出現了狀況?”


    “我覺得是”


    “會不會是他們故意的?”


    “有可能,但我想不出這樣做的目的”


    戚少商對著顧鐵三說道:你覺得呢?


    顧鐵三有些詫異,說道:你是在問我?


    戚少商笑了,又說:我這裏還有第四個人嗎?


    顧鐵三加入樓裏並不久,可戚少商讓他進入了紅樓。這裏是武力的象征,是金風細雨樓最有實力的地方。他曾問戚少商為何那麽快就讓他進入核心。


    戚少商給了他三個解釋:


    第一,能力,你的實力武功不再需要考驗。


    第二,信任,我不去考驗你,怎麽知道結果。


    第三,我不喜歡浪費,既然加入樓裏,不去重要的地方,那是暴殄天物。


    顧鐵三直接回答:我們可以不理,這樣是不是陷阱都不構成危險,或者去主動接觸,假如有橋集團真的有矛盾,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但有風險。


    戚少商看了看楊無邪問道:我們值不值的冒著這個險。


    楊無邪皺著眉,細細的想了下說:我認為可以一試!


    戚少商說:方應看有些秘密想知道,也許還真的要去冒一下險。


    楊無邪回答道:我會小心的。


    戚少商又問道:六分半堂有什麽動靜?


    楊無邪沒說話,因為負責蔡京那一路的顧鐵三說話了:雷純,狄飛驚今夜進了蔡京的府邸。


    戚少商點了點頭道:果然還是一條船上的人。


    “對了,王小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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