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畢業了,當時正值日本就業困難之際,謀職不易。我想應該得先找到工作,總得餬口。所以我進了一家化妝品公司上班。日本有個叫歌舞伎座的劇場,那裏會上演一些舊的歌舞伎戲碼,那家化妝品公司和歌舞伎座合作宣傳,招攬觀眾入場。因此我當時的工作就是看歌舞伎表演,本來要花錢看的歌舞位,對我而言卻是工作。看著看著,我覺得創作也許很有意思。當時有一個叫鬆竹的演劇公司專門演出歌舞伎,他們有一個讓業餘人士參加的劇本選拔企劃。我一天到晚都在看歌舞伎,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寫劇本,因而投稿,結果稿子入選了。所以我覺得或許能靠寫歌舞伎劇本為生。此後我真正努力的目標,應該就是劇本的創作了。 正當我學習創作劇本時,戰爭爆發了,這時哪還輪得到寫劇本呢。我也曾被徵召入伍,當時和我同齡的夥伴,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死了吧。隻有我還這麽活著,好像有點對不起他們。 我回到農村以後,沒別的事情可作。我父親曾是學校的老師,但當時已經去世了,隻剩下我母親,我們生活很困苦,因為那是什麽工作也沒有的時代。所以當時就有了黑市,比如買來便宜的米再高價賣出,便能賺很多錢。有個從黑市賺了很多錢的暴發戶建了一個劇場,雖然劇場建好了,他可是一點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從東京將明星請來。而我曾經在東京的歌舞伎界工作,認識很多演員,所以他屢用我去邀請他們,於是我從東京請來演員在我們這裏的劇場演出。除了歌舞伎演員之外,我還請來話劇演員和流行歌手等等。我就以這個工作維持生計,但又覺得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有一天我看到《寶石》【注】雜誌刊登一則有獎徵文的啟事,徵求偵探小說,當時不叫推理小說,而叫偵探小說。我以前就想寫時代小說、偵探小說和劇本,隻要是在稿紙上寫字就能賺到錢的話,我什麽都能寫。我回想起在讀西默農作品時的想法,因此寫了篇偵探小說參加比賽。我當時的投稿作品便是《「罪孽深重的死」之構圖》,是一篇短篇,並且得了頭獎。在那之後我便開始寫推理小說了,所以我並不是基於某個明確目的,不過是迫於生計而開始寫作的。對我而言,這是個輕鬆的工作,隻要寫小說就能生活,天下沒有比這更輕鬆的工作了。總之,我並不是看了哪篇作品而深受感動以後才寫作,它隻是我維持生計的方式。不過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江戶川亂步先生的小說,他是日本著名的作家。他曾經在文章中提到:推理小說也可能成為優秀的文學作品。日本有俳句,即用十七個字寫出的世上最短的詩,鬆尾芭蕉在十七個字裏,濃縮了世間萬象。如果能用芭蕉的智慧和匠心,說不定推理小說也有成為至高無上的文學作品的一天。我看了這段話深受感動,心想,那我就好好地寫推理小說吧!我是這樣進入了推理小說的世界。 【注】:日本推理小說雜誌,自一九四六年四月創刊至一九六四年五月停刊為止,共發行二百五十期,是日本戰後推理小說復興的根據地。 詹:您提到了喬治·西默農,他是用法文寫作的比利時作家,我覺得千草檢察官看起來有點西默農的味道,但是,西默農是七天寫一部小說,而您是十年才有兩部作品的作家,也有很多地方不一樣。我搜索記憶中的例子,覺得英國女作家約瑟芬·鐵伊(josephey)也許差可比擬。她從戰前一九二九年的《排隊的男人》(themaninthequeue)寫到一九五二年的《歌唱的砂》(thesingingsands)總共隻有十一部小說(用時間和比例來看,您更是惜墨如金的少作了),數量不多,質量和成就卻很驚人。我特別感覺到,您和她的作品都在本格的推理解謎中帶有濃鬱的文學氣息。先生曾經讀過鐵伊的作品嗎? 土屋:嗯,讀過。但是現在不太記得了,不過我想我應該讀過《時間的女兒》。不過我基本上沒有受到外國作品的影響。 詹:日本推理小說的興盛是在大戰之後,距西方推理小說的黃金時代已有半個世紀。西方的黃金時代是自十九世紀末就開始的。那麽推理小說的形式、技巧、特別有意思的詭計設計,或社會現象的發掘,西方作家已經做得非常非常多,幾乎開發殆盡。而日本的推理小說,不管是本格派還是社會派,您認為它是如何在這種已經遠遠落後的局麵中,發展出它獨具特色的推理小說?如今在全世界的推理小說發展中,日本是最有力量的國家之一,不僅擁有國內的讀者,在國際上也有獨特的地位。您覺得日本推理小說和西方推理小說,有些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 土屋:很多人都說我是本格派作家。本格派是以解謎為中心,那麽,詭計是不是會用盡?很多人都寫過密室殺人,已經沒有新意了。那麽,本格派就已經沒有市場,沒有新東西了,也就是說,本格派推理小說要從這個世界消失了。這樣的說法,從幾十年以前就出現了。以前日本有一本叫《新青年》【注】雜誌,是一本以偵探小說為主的雜誌。每年都有人在上麵寫:偵探小說就要沒了!偵探小說就要消失了!可是,偵探小說從來沒有消失,它流傳至今,並源源不絕。為什麽?以我自己的作品為例,我獨創了幾種詭計放在小說裏,都是沒有人使用過的,也就是說我一個人就能設計出詭計,而日本有一億幾千萬的人口,大家都來寫推理小說的話,就會有一億幾千萬個詭計。所以我一直認為詭計不會絕跡,因為人的思考能力是無限的。不肯思考的人會覺得沒得寫了,肯思考的人就會覺得無邊無際。我對推理小說充滿期望,還有很多嶄新的詭計尚未被使用呢。 【注】:日本雜誌名,自一九二〇年一月起至一九五〇年七月停刊為止,共發行四百期,是日本戰前偵探小說的重要根據地。 詹:剛才先生提到寫作的起源時,說到您在劇場對創作劇本也很有興趣。現在在新版的文庫版【注】裏,也有您寫的推理獨幕劇。既然您這個興趣由來已久,為什麽在戲劇上的發展這麽少呢? 【注】:日本光文社的新版紀念版本,共九本。 土屋:我寫過電視劇,以前曾經幫nhk寫過三十七、八個劇本呢。但是我現在住在鄉下,沒有辦法多寫戲劇,因為沒有演員也沒有劇場。以前我也曾經在戲劇雜誌上發表劇本,但是未能上演,寫了卻不能演出的話,也就缺乏動力了。不過我也曾好好地寫過一陣子,在世界大戰剛結束時,東京著名的一些劇作家曾經因為疏散而住在我家附近,他們辦了戲劇雜誌,我也在上麵發表了幾個劇本,但是沒有辦法在舞台上演出,在這種鄉下隻是寫寫劇本,然後發表在沒什麽名氣的戲劇雜誌上的話,會消耗自己對戲劇的熱情。如果我一直在東京的話,就會堅持下去;但回到鄉下以後,沒有舞台、演員、導演,我的熱情便漸漸冷卻了。但是,即使是現在,如果哪個一流的劇團找我寫劇本的話,我還是會寫的。 詹:您提到因為讀了江戶川亂步的文章而激起了創作推理的熱情,我也看過您在其他文章中談到,您曾經寫信給江戶川亂步,提出您對鬆本清張的評價,您也寫過追思亂步的文章。我很想知道您和江戶川亂步的私人友誼、交往的情況。而您今天又如何評價江戶川亂步在日本整個推理小說發展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