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也覺得尷尬,管天管地,還要管到兒子的房裏事去,多尷尬。


    可老夫人已經跟他哭訴好幾回了,孝道的大帽子壓下來,他也是沒辦法,隻能半是勸告半是命令。


    “好歹跟你媳婦兒也相處幾日,既娶回來了,讓人家獨守空房,也沒這個道理,你是世子,難道還要為平德守潔嗎?”


    謝懷則木然著臉:“父親教誨,孩兒知曉了。”


    他跟這個孩子,就怎麽都親近不起來,國公也覺得有些無趣,摸了摸鼻子,很想扮演一會慈父。


    “你好歹做做樣子,為父也好跟你祖母交代。”國公緩和了語氣,妄圖拉進一點跟嫡子的距離。


    謝懷則卻依舊恭恭敬敬:“孩兒謹遵父親教誨。”


    國公給他夾菜的手停在半空,頓了頓,感覺有些沒意思,可半途再撤回去,到底更尷尬:“吃點糟鴨信,為父特意吩咐廚房做的小菜,這東西雖不金貴,配酒吃倒是別有一番風味,還有這鴨子肉粥,你也嚐嚐,是溫補的玩意。”


    謝懷則謝過國公,看著盤子裏的鴨信,這東西對公府自然不算金貴,可一隻鴨隻有一個細細的信子,糟這麽一盤,少不得要用二三十隻鴨子。


    他對外是沒什麽明確的好惡,沒表現出特別愛吃和不愛吃的,他從小國公也是這麽教育他,再愛吃的東西也不能吃超過三口,再不愛吃也不能一口不吃,更不能叫外人揣摩出自己的喜好。


    常年累月下來,他早已習慣,掩飾自己真正的喜好,做一個家人外人都認可的繼承人,一個公府的招牌,沒有缺點,完美的世子。


    慢慢夾了一口放入口中咀嚼,鴨子特有的腥味傳入喉嚨,讓他有點下意識想要吐。


    他不喜歡吃鴨子,除了熬成湯,更不喜歡吃這種鴨信雞爪,動物的四肢和嘴,他都不愛吃這種東西,覺得醃臢。


    然而他從未對誰說過,自己的喜好。


    “你回來了,為父特意讓廚房做的鴨子宴,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


    他並不愛吃,隻是因為父親愛吃,幼年時他以為奉承父親,吃跟父親一樣的東西,就能讓父親也像對大哥一樣,那麽對他,至少親切一些,至少,別那麽嚴厲。


    他忽然想起,衛嬋在他身邊的時候。


    因為他習慣了規矩自己,強迫自己,從來也沒跟小廚房特意要過什麽愛吃的飯菜,從前,也有鴨子肉胭脂鵝脯這些菜出現,可自從衛嬋在他身邊,除了老鴨湯,他便很少吃到不喜歡的水禽類菜品。


    她太細心,服侍的太周到,讓他習慣跟她相處,便有些不適應別的女人。


    一頓飯吃的沒什麽滋味,國公見謝懷則吃的並不怎麽香甜,也不怎麽捧場,隻覺得自己當爹的,好歹對兒子熱情,卻熱臉貼了冷屁股。


    謝懷則還是去了秋霜閣,畢竟是國公開了口,他不能不給這個麵子。


    半年多,第一次主動踏入孟秋蟬的院子,孟秋蟬顯然沒什麽準備,驚喜的站起身,說話都磕磕巴巴起來:“夫……夫君……夫君怎麽會來秋霜閣,啊,不,夫君能來看妾身,妾身是太高興了。”


    已經入夜,孟秋蟬並未像白日穿的端莊正式,反而拆解了頭發,披散在身後,身上也隻著了意一件素色寢衣。


    “夫君快進來烤烤火,雖然快開春了,外頭還是冷呢。”孟秋蟬激動的臉都有些紅了,殷勤的把人迎進來,為他掃下肩膀上的霜寒,親自奉了茶到他手邊,然後就站在一邊,默不作聲,靜悄悄的,不說話。


    “茶不錯,入口清凜,我記得你不是喜歡喝煎茶?”


    孟秋蟬有點激動:“沒想到夫君還記得妾身喜愛喝什麽,原先是妾身任性,隻顧著自己卻忘了把夫君放在心裏,妾身現在常備著一點夫君愛喝的,就想著什麽時候夫君能來,就能給夫君用上,妾身也就算沒白準備。”


    她小心翼翼,心懷忐忑,半咬著嘴唇望著他,與往日那種忍不住得意的樣子大相徑庭。


    “坐下吧,你是世子夫人,不必像妾室奴婢一樣跟我說話。”


    孟秋蟬小心坐下,卻也不敢湊過去:“夫君似是吃了酒,小廚房上溫著秋梨湯,夫君若是想喝妾身叫人取來,也能醒醒酒,還有糖蒸酥酪,夫君若是晚上吃的不順口,吃點這個正好也填填肚子。”


    “秋梨湯、糖蒸酥酪?你早知我來,便一早準備了這個?”


    謝懷則其實有愛吃的東西,他愛吃甜的,卻又不那麽甜的,堂堂一個大男人喜歡糖蒸酥酪這種小食,難免有失他的形象,孟秋蟬是怎麽知道的。


    “夫人並不愛吃糖蒸酥酪,是為了世子準備,今日也不知世子要來,可夫人每天都要做一碗,等著世子來呢。”


    “你快閉嘴,別當著世子的麵說這個。”孟秋蟬嗬斥丫鬟,轉頭不好意思對謝懷則笑:“妾身隻是想著,什麽時候夫君來了秋霜閣,就能用點愛吃的,夫君這陣子心情不好,妾身,妾身並沒有別的意思。”


    “夫人,那酥酪明明是您親手做的,您在家裏哪下過廚呢,手都燙出了泡,怎麽就不能說了。”


    孟秋蟬麵色一變:“你快出去吧,莫要在夫君麵前亂說話,我真是把你寵壞了,這麽沒大沒小的,為我爭什麽呢,快快出去。”


    將素心趕出去,孟秋蟬攪著指頭:“夫君,你別怪她,她被我寵壞了,妾身,妾身並不想想表白自己什麽,就希望夫君偶爾來秋霜閣的時候,能更舒坦些,絕沒別的意思。”


    謝懷則已經看到了,她手指上包著的紗布,微微垂眸,意義不明的笑了一下:“既然做了,就不能推拒你的好意,拿上來,我吃。”


    孟秋蟬笑的開懷,親自去取。


    糖蒸酥酪對於權貴之家其實算不得金貴東西,外麵小攤子常有賣的,不過外頭的謝懷則吃著不合口,家裏做的為了迎合小姐夫人們的口味,放的糖多。


    時下,糖可是金貴恭喜,隻是再金貴對於公府這個富貴窩也不顯得金貴了,廚娘們可勁兒的放糖,謝懷則吃著總覺得過於甜。


    他雖有喜愛食用之物,但並不耽於口腹之欲,不吃也無所謂,他從小忍耐慣了,便當是修身養性。


    麵前的糖蒸酥酪,一片雪白,中間卻有一簇殷紅,不是家裏小廚房常用的桂花蜜,而是玫瑰醬,聞著就一片清甜。


    這是,衛嬋的做法。


    衛嬋知曉他愛吃甜食,卻不愛多吃糖,便用自製的玫瑰醬代替了過甜的桂花蜜。


    謝懷則打量了半晌,一勺下去放入口中,清甜的玫瑰香味,酥酪恰到好處的滑嫩和玫瑰醬,實在是天作之合。


    謝懷則眼睛有些酸,這分明,就是他的窈窈做出來的味道。


    可這一碗糖蒸酥酪,怎麽會出現在孟秋蟬這裏,她是怎麽知道的,怎麽會做的?


    “你對她做了什麽?”


    謝懷則冷著臉抬起頭,看向孟秋蟬也沒了方才時的平和,雖然他剛才也並不算溫和,隻能算得上正常的說幾句話罷了。


    孟秋蟬一怔,抿了抿唇,就想流下眼淚來,卻硬生生的,忍住了。


    “這方子,是衛妹妹告訴我的。”


    “她,告訴你?”謝懷則臉色古怪。


    孟秋蟬擦了擦眼角的淚滴:“妾身知道,夫君不信妾身的話,畢竟當初妾身剛進門,就處事不周,縱容老仆傷了衛妹妹,妾身知道自己錯了,而且大錯特錯,親自登門給衛妹妹賠了不是,沒想到衛妹妹實在是個可心人兒,她說知曉自己的身份,並不願與妾身相爭,我們都是夫君的女人,爭鬥的內宅不寧,擾的還是夫君,我等身為女眷,便要做夫君的解語花,為夫君排憂解難,衛妹妹說,夫君是好人,早晚會接納妾身,讓妾身不要著急,還跟妾身說了一些夫君愛吃的菜,就包括這道糖蒸酥酪。”


    孟秋蟬哽咽住:“老天真是不公,居然讓衛妹妹那樣的人早早地去了,妾身知道看到這道甜品,夫君可能會睹物思人更加難過,可一場大火燒掉了許多衛妹妹舊物,妾身便私自做主,日日做夫君愛吃的那些,想著,到底這院子還能留下一些衛妹妹的影子,夫君心裏苦,妾身都知道,看著這些,能有個人一起想一想衛妹妹,到底也比夫君一人傷心,要好過的多吧。”


    謝懷則沉默下來,也不再拿審視的眼光去看孟秋蟬。


    也許她是心懷叵測,也許她是想踩著死人爭寵,可此時的謝懷則卻隻能怔怔的看著那道玫瑰糖蒸酥酪,許久許久,都不能說話。


    他的確,難過太久了,很多事憋在心裏,也太久了。


    她的離去,在謝家完全沒有引起波瀾,皇貴妃倒是哭了兩回,陛下因此事還對他發了脾氣,怕皇貴妃傷心過度傷了身子。


    而謝家,他的親人們,就像是府裏死了個小貓小狗一樣平淡,那是他的女人,還懷著他的孩子。


    就這麽無聲無息的。


    他無人去說,無人去訴,哪怕眼前的人是孟秋蟬,可從她口中說出,他的窈窈是個多好的姑娘,他居然,也很願意聽一聽。


    “衛妹妹真是個好人,以前我還覺得她心機頗深,對她有偏見呢,她跟我聊過後,我才發覺,她原來是個這麽好的可心人兒,夫君忘不了她,也是有原因的,妾身知道,自己比起衛妹妹,不足十之一,妾身也隻能接著努力一些,至少做些衛妹妹教我的吃食,若能寬慰夫君,便是妾身存在的意義了。”


    她簡直,把自己低到了塵埃裏。


    謝懷則卻隻是默默吃了那碗玫瑰酥酪,不作聲。


    “前些日子,祖母和母親說,給您尋幾個新人服侍,好緩解您思念之情,妾身暫時給推了,想想夫君應該沒那麽快就想叫別的女子進門,不過妾身也說了,即便有新人進來,那關雎院也不給旁人住,好歹給夫君留個念想呢,祖母讓妾身問問,若是尋幾個跟衛妹妹相貌性情類似的,也好讓您不必如此睹物思人,妾身不敢擅自做主,今日也是壯著膽子,先問問夫君。”


    “你是什麽意思?”


    孟秋蟬笑的很溫柔:“妾身想著,夫君若是願意,進來多少新人,妾身都當自家姐妹看待,妾身雖為衛妹妹難過,卻也希望夫君能盡快走出來,衛妹妹應該也會這麽想,她是那麽好的人,不過還是得先問問夫君。”


    “我沒什麽興趣,算了吧。”


    身邊沒有正主,就從替身上找滿足,他不是那麽膚淺的人。


    孟秋蟬輕歎一聲:“祖母和母親也是好意,而且……”


    她咬了咬下唇。


    “有話就說。”


    “鄭家表妹,一直都沒出嫁呢,表妹一顆心都係在夫君身上,又是自家人,其實母親是屬意表妹的。”


    謝懷則吃完那碗酥酪,站起身:“我去關雎院睡。”


    孟秋蟬忐忑不安,袖口的手都扣進手心裏:“夫君,是妾身說錯了什麽話嗎?”


    “沒有。”


    謝懷則起身就要出門,孟秋蟬咬了咬牙,忽然鼓起勇氣,衝上去,從背後抱住了謝懷則。


    孟秋蟬聲音哽咽:“夫君,妾身知道比不上衛妹妹,妾身隻是想為夫君分憂,並不想惹夫君生氣,從成婚至今,夫君一次也沒有碰過妾身,可妾身沒什麽好怨的,妾會一直等,等著夫君,能回頭看我一眼,哪怕隻有一眼妾身也心滿意足了。”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聲輕歎,是謝懷則嗎?他歎氣了嗎?


    拽開孟秋蟬摟住他腰的手臂,謝懷則的語氣依舊平淡:“不必模仿衛嬋,做你自己就好。”


    因為再怎麽模仿,不施粉黛,一身素衣,頭發垂墜,也是模仿不像的。


    “夫君……”孟秋蟬在低聲哀求,眼淚浸濕了他的後背,謝懷則卻依然無動於衷:“不必如此,我以後會定期來看你。”


    說完,他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進了關雎院,他整個繃著的弦才好似放鬆下來,皺著眉讓雙福給自己解開外衣,看到後背上那一片淚漬,那本應是一個女人最無助低到塵埃裏的請求,他也並未對孟秋蟬發脾氣,此刻卻像是忍受不了似的。


    “拿去浣洗,算了,洗幹淨後也不必拿回來,你們穿吧。”


    “主子,這夫人看起來是真的洗心革麵了,您真的不打算……”雙福看謝懷則沒有生氣模樣,繼續問道:“真的不打算跟她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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