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


    奚茴抿嘴笑了一下,她道:“不是荒謬,而是我知道你們如今除了選擇讓我犧牲,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既然我的命係蒼生之命,你們便該知道孰輕孰重。你們為了蒼生可以犧牲自己的性命,我如今也不要司玄的命,隻是要他陪我走走轉轉,這樣也不肯?”


    奚茴將自己的命作為條件,隻看對方答不答應。


    又是一陣靜默,奚茴也不急,她閉上眼睛感受四周重新吹來的風,所有穿過光柱的風都帶著柔軟的溫度,飄過絲絲草木香氣。


    司玄沒有立刻出現,反倒是寧卿走到了奚茴的麵前。


    在奚茴睜眼的刹那便對上了寧卿不解的目光,她金色的瞳孔中倒映著奚茴刹那僵硬的臉,不過奚茴很快便將心態調整,依舊昂首挺胸,擺出不退讓的姿態。


    寧卿望著奚茴的眼,愣怔了一瞬,抬袖便將她拉入了小世界中。


    不過一個眨眼,奚茴又一次站在了天池旁。紅楓飄落,草坪柔軟,奚茴看向池水中倒映的天,層層彩雲飄過水麵,那裏還倒映著寧卿的身影與她身後的五彩光環。


    奚茴垂眸,她此舉的確不夠光明磊落,昨夜寧卿還將她從懸崖邊拉回來,今日她便來搶寧卿的男人,是她有愧,所以奚茴不敢看寧卿的眼。


    “你在想什麽?”寧卿問。


    奚茴低聲道:“你不是能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過去,便是此地,寧卿能聽見奚茴的心聲,猜出她的每一句話。


    今日寧卿搖頭,她道:“我要聽你自己說。”


    上一次寧卿將奚茴的意識拉入小世界,她的意識可窺探些許,可如今奚茴是活生生的人,便是神明也無法看穿人的心思。


    奚茴抿嘴,她不肯說,寧卿卻猜到了:“你覺得他不對勁,你覺得雲之墨還在,對不對?”


    奚茴一怔,她猛然抬頭朝寧卿看去,震驚她如何會知曉?


    寧卿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她是有些生氣的,氣惱奚茴做事莽撞,卻又有些理解她的急切和動機。依奚茴對雲之墨的心,她不屑也不會對一個與雲之墨長得完全一樣的人動情,既然她昨夜能哭著離開也不多看司玄一眼,便不會非要司玄陪著她,除非,她發現了什麽。


    寧卿輕聲道:“與我說說好嗎?奚茴,不要自己決定一切,不要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你要知道你的身邊其實並非人人都抱有惡意,總有人願意幫你。”


    奚茴問:“那些願意幫我的人中,包括你?”


    寧卿回想起昨夜無名山巔,司玄握緊發帶的那一瞬,心裏酸澀地揪了一下,可她還是露出和善的微笑:“我願意幫你。”


    奚茴嗤笑:“那可是司玄,你朝思暮想幾萬年的人,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如今你卻能放下他來幫我?你可知我要做什麽?你就篤定司玄知曉你將他推向我不會對你心生芥蒂?”


    寧卿被她幾番問得有些啞言,可她還是搖了搖頭:“司玄不會因為這件事對我心生芥蒂。”


    “你就這般自信他對你的愛?”奚茴又問。


    寧卿卻道:“不是自信他的愛,而是自信他的為人,司玄從不與人生氣,他是個顧全大局的人,我想今日隻要我不出現,你又堅持,他還是會答應你的要求。在他心裏,舍他一人是小,拯救蒼生為大,縱使他不願卻還是會去這麽做,一如當年化作結界壁……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奚茴得意不起來了,她似乎在寧卿的眼中看出了些許無奈與自怨自艾,但那情緒也不過轉瞬即逝。


    寧卿道:“我羨慕你與雲之墨的愛,你們的眼中隻有彼此,他們皆說這是局限的愛,偏執的愛,而真正的愛應更寬闊,更平等。司玄於蒼生平等,於蒼生的廣愛,分到最後落在我這兒的,也隻剩下他心中一道不可抹去的痕跡,不可代替的人,僅此而已。”


    寧卿是司玄愛的芸芸眾生之一,是他愛中最特殊的那一個,卻不是他唯一愛的那一個。


    寧卿也是如此,她對司玄的愛更濃烈更不可割舍,可她也依舊愛蒼生,依舊願意為蒼生奉獻一切,他們生來為神,注定不會為一種愛駐步深陷。


    所以她羨慕奚茴,羨慕雲之墨,羨慕他們可以做到轟轟烈烈的隻愛著彼此,拯救彼此,成就彼此。


    奚茴像是被寧卿說動,她問:“其實你們有的是辦法要我化作輪回泉,對吧?畢竟我隻是一個人普通凡人,連使鬼之術都不會,你們想要拿走我的命易如反掌。”


    寧卿點頭:“是,但我們不會。”


    奚茴又問:“因為不屑?還是不好與蒼生交代你們殘害一個女子的命?”


    應當不會,畢竟若讓世人皆知奚茴的死是為了成全他們,他們大約會鼓手叫好。


    寧卿回答:“因為眾生平等,我們過不去的是自己心裏那一關。”


    這個答案,叫奚茴意外,卻也有些滿意。


    她慢慢從袖中抽出那條紅色的發帶,那雙生來魅惑的狐狸眼難得露出幾分純澈的光,奚茴道:“我這人也不是油鹽不進的,任何人在我這裏都有一次可以讓我信任的機會,但願神明不要騙我。”


    寧卿看向那條發帶,雖意外,卻也明白奚茴的執著。


    她道:“神明不會欺騙任何人。”


    ……


    天坑前,奚茴被寧卿重新帶回來,兩人對峙,一如離開之前。


    隻是她們離開的時間裏,司玄已經在一旁站了許久了。


    寧卿朝司玄看去一眼,司玄的眼也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二人對視,倒是寧卿率先退下,她轉身離開時司玄朝前跟了半步,又停頓,再麵對奚茴。


    奚茴看他那眼神,都說神明愛世人,奚茴也屬於世人之一,可顯然她不討司玄的喜歡。


    奚茴這時還能笑道:“怎麽?怕我欺負她?我可沒那個本事。”


    司玄沒應她這句話,隻是反問:“奚茴姑娘方才說,隻要我陪著你七日,你便能心甘情願舍身變回輪回泉?”


    奚茴垂眸玩兒著手指:“我隻是說我會慎重考慮。”


    司玄搖頭:“我要肯定的答複。”


    奚茴雙肩一聳,抬眉有些挑釁道:“既然你們毫無誠意,那就算啦!”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走,揮著雙臂走得還挺快,絲毫不顧身後五彩光柱內十座神像看向她的眼,他們大約也從未見過如奚茴這般無懼神明、無視威壓、又無所謂生死的人了。


    從天坑回到漓心宮要走大半日,才到漓心宮前奚茴便遇上了岑碧青。


    她微微一怔,也隻是冷淡地瞥了岑碧青一眼,轉身繞過她,心裏想的是以前怎麽也碰不上見不到的人,這回倒是很容易就遇見了。


    隻是奚茴有意繞過岑碧青,岑碧青卻主動攔在了她的麵前。


    “你有事?”奚茴看向她。


    岑碧青微怔,顯然沒想到奚茴竟會用這般冷淡的語氣對她說話。但想來也是,她們母女倆從未好好溝通過,如今想要彼此的好臉色,的確有些難。


    可……岑碧青來找奚茴是有重要的事的。


    謝靈峙不肯當漓心宮的長老,其餘四宮都已經在商討換一個氏族優秀的子弟來,或者從其他四宮中撥一個拔尖的弟子,謝家為此給了岑碧青許多壓力。


    當年她被漓心宮長老選中帶在身邊,又與謝家有了嫌隙,更改了姓氏。當漓心宮長老的這些年,沒了奚山,她的確舉步維艱,如今她已不能任位,想要保全體麵,便隻能仰仗謝家。


    奚茴見她那模樣,主動開口:“讓我來猜猜,能叫你岑長老屈尊找我的事,大約是想讓我勸謝靈峙坐穩漓心宮長老的位置吧?”


    岑碧青頓了頓,道:“你倒有幾分聰明。”


    奚茴點頭:“我自然聰明,隻是你有些笨,怎會找到我?你就確定我願意幫你?”


    岑碧青替奚茴分析利弊:“阿茴,你如何看不通娘這是在為你著想?謝靈峙他待你有情,若他當上了漓心宮的長老,日後你在行雲州便不怕被人欺負,而今曦地有難,唯有行雲州尚是淨土,你除了這兒哪兒也去不了,何不給自己選一條最好的路?”


    奚茴微愣:“你什麽意思?”


    岑碧青輕聲道:“你要你答應勸靈峙做長老,娘也可以勸謝家人收了你。”


    奚茴覺得可笑,也當真笑出來了,她捂著肚子笑彎了腰,自然,好笑背後更是荒唐。


    她沒想到岑碧青居然會想借著謝靈峙對她的感情,為她與謝靈峙牽線。不過岑碧青的算盤打錯了,謝靈峙對奚茴從不是男女之情,奚茴也從未對謝靈峙生出過那般心思。


    奚茴笑著笑著就沒了力氣,但看見岑碧青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又笑起來了。


    她氣喘籲籲,指著岑碧青的臉道:“你當初能眼見著我病死而不救我,如今倒想拿著我的好,你要將女兒賣給謝家,也要看我願不願當你的女兒!岑碧青,你不配為人母,你甚至都不配為人,你真叫我惡心!”


    岑碧青鐵青著臉,再看向奚茴卻是沒有一點感情。


    她對奚茴道:“說實在話,我從不覺得你是我女兒。”


    奚茴雙手握緊,岑碧青繼續道:“我的女兒早就死在通往鬼域的縫隙裏了,那時我摔了一跤,渾身是血,也感受到生命流逝。你不過是……我一念之差為了自保飲下輪回泉而生下的怪物,亦不知是輪回泉中哪一抹魂,借著我女兒的胎出生,我又怎會真的將你當成我的女兒?”


    奚茴深吸一口氣,她隻覺得心口悶得發疼,幾息之後,還是釋然了。


    “那就讓開吧。”奚茴不欲與她糾纏:“既然我不是你的女兒,你攔著我做什麽?如今你也不是漓心宮的長老,管我去哪兒?”


    岑碧青咬緊牙根,她往後退了幾步,看向奚茴的眼神滿是不讚同,甚至有些憐憫道:“我來找你本算好意,既然你不領情,便別怪謝家人不客氣。”


    奚茴皺眉,還不等她走出這條小路,前頭便有數十個謝家人攔著。謝靈峙的爹娘都不在,但從那些人臉上的神情與身上佩戴的法器可以看出來,他們的能力不俗,這麽多人捉奚茴一個,大約是怕她的確有些難纏的異法。


    謝家人想得很簡單,他們與岑碧青一樣,看謝靈峙對奚茴照顧得無微不至,便認為謝靈峙與奚茴之間有私情。左右他們本就是表親,隻要能控製謝靈峙,不妨親上加親。


    他們也想過奚茴若不同意,便走第二條路。


    奚茴是行雲州公認的噩兆、怪胎,便是要拿捏她也易如反掌,不會有其他人置喙,更何況奚茴的親生母親也同意這般做法,便更順理成章。


    抓住奚茴,要挾謝靈峙,待他坐上了長老之位,過了禮,結了印,便是他再想退下來也不會那麽容易。更何況謝靈峙責任心重,若真將這擔子背在他身上,他不會輕易卸下。


    那些人抓奚茴並未留情,法器與劍一並飛來。


    奚茴的身體本就飽受摧殘,近來情緒大起大落,更是虛弱,以往還能拿匕首與這些人拚一拚,如今卻隻有原地等死的命。


    為防止她逃脫又不重傷她,那些人的招直往她的四肢而去,隻要斷了她的手筋腳筋也就不怕她亂跑。兩柄利劍左右衝來,破空聲直叫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奚茴跌跌撞撞未能躲過,眼看著便要見血,忽而一股力從身後傳來,利劍未碰上她的衣袂,隻聽噌噌兩聲,碎裂在她麵前。


    金光如琉璃罩,形成了保護奚茴的結界,一群謝家人的臉上皆顯出了驚異與恐懼。


    奚茴轉身看去,見到身著白衣高大的神明離她三步左右,周身神光熠熠,撲麵而來的風帶著些未散去的熱度。


    奚茴露出燦爛一笑:“你來啦?”


    司玄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記得你所答應的,奚茴姑娘,事關蒼生無數性命,一定要慎重考慮。”


    奚茴也收回了目光,她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招了一下炙熱的風,難得溫柔:“我知道,我一定會……考慮清楚的。”


    第93章 九夜長燈:九


    ◎原來,他不是不為所動的。◎


    奚茴有神明撐腰這件事很快便在五宮內傳開了。


    據傳言是謝家的人本想成人之好, 在知道奚茴與謝靈峙頻繁走近後打算讓謝靈峙與奚茴成婚,誰料奚茴出言不遜與謝家人起了衝突,反倒是及時趕來的神明護住了她。


    自然, 這話隻是對外說的,謝靈峙聽說後便知曉謝家人的心思, 連忙衝到漓心宮的大殿去質問自己的父母。


    漓心宮中的寒顏香於鳳凰鼎內燃燒, 嫋嫋青煙飄到了門前, 謝靈峙站在殿外看向坐在大殿中央的父母, 和一旁談笑風生的岑碧青與自己的胞妹, 一時五味雜陳,心也越來越涼。


    權勢地位的確會蒙蔽一個人的心,當初的岑碧青在這個位置上待了太久, 迷失了本性,如今的謝家人也如岑碧青一般,儼然將此地當成自己的主場, 占領了漓心宮。


    他們哪兒是想要謝靈峙當漓心宮的長老, 他們分明是想要漓心宮在行雲州的地位、權利與尊榮, 他們想要旁人敬仰他們,這樣他們便能高出其他行雲州氏族一頭。


    真是可笑。


    便是這寒顏香也是世間珍品所製, 它的存在便表明了岑碧青的心思, 可惜謝靈峙如今才算真正明白過來,再聞其味, 隻覺得作嘔!


    他沒再跨進大殿, 隻是隔著一段距離, 盯著殿上的父母, 開口道:“你們想逼迫奚茴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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