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衣的男子沒出聲,隻是身體湊近她,微微張開口含住了奚茴手中的半塊糕點,待到他將糕點咽下後奚茴才問:“怎麽樣?是不是很甜?”


    男子點頭,又伸手將她嘴角的糕屑擦去,再順手捏了一把。


    “痛!”奚茴瞪他,他便改了力氣,又揉了揉。


    銀葉小舟下,淺藍色的浪花化作巨大的手掌,輕輕托起了小舟往前蕩了蕩,水中海女如同一尾巨大的魚,輕輕地順著浪花遊動。


    時間仿佛過得很快,分明方才還是豔陽高照,眼見著就入了夜,海上的風如同海女的吟唱,浪花卷起一道道月光,海麵上的天燈朝深海中漂浮,每一盞上都寫下了長久。


    奚茴抬起頭看向星光密布的夜空,伸手指向銀河的方向道:“有人與我說,你是從那裏來的。”


    她說這話時往對麵的人身上倒去,歪著身子靠在了對方的懷中,抓著他的手摟緊自己的腰。在看見對方詢問的眼神,奚茴才道:“我也不記得是誰告訴我的了,但我記得,你好似以前是個神仙來著?”


    男人失笑,朝她搖頭,否認了這個身份。


    “我就說嘛,哪兒有神仙像你這樣與惡鬼為伴,也不在乎人命的?”奚茴笑了笑,像是得了便宜的小孩兒:“我就知道是他們誆我的。”


    她抬起右手,晃了晃手腕上的引魂鈴,沉默了許久才道:“哥哥,你與我說說話吧。”


    “隨便說些什麽都好,我都快忘了你的聲音了……”


    久久沉默,唯餘浪濤聲,奚茴抱緊男人的胳膊,撫摸他袖口上的花紋,忽而覺得海上的風很冷,身後的人也失了溫度。


    她將胳膊越抱越緊,總有種若不抱緊點他便隨時都會離開的錯覺。


    是了,是錯覺。雲之墨怎麽會離開她呢?他怎麽舍得?


    銀漢迢迢,星辰之上的一雙眼看向漂浮於海麵上的銀葉小舟,無數盞天燈飄向了天空,像是真的能飄至銀河,那些燈盞上歪歪扭扭的字,無不訴說著長情與思念。


    白衣如雲似霧,星光遮蔽了他的身形,而這片少女的心海之上,還有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身影。


    司玄目光沉沉地看向小舟中的男子,對方墨衣烏發,五官、身量皆與他一般無二,若非要說出些什麽不同,便是司玄從不會穿沉悶的暗色衣裳,也不會擁有那樣一雙恣意邪氣的雙眸。


    船上的少女歪在了男子的懷中睡去,她姿態親昵,便是心海的睡夢中也不安地摟緊男子的腰,脆弱地呢喃著哥哥二字。


    此哥哥,非彼哥哥。


    饒是司玄從未見過這女子也知道,她對與他相貌一致的男人絕不是兄妹之情,倒更像是……


    “是愛。”寧卿的聲音響起。


    司玄回眸,星河之上,寧卿的意識也闖入了奚茴的心海。她像是輕易看懂了司玄的疑惑,定定地看向他,有些緊張地問:“你看見這些,想起什麽了嗎?”


    司玄搖頭,他隻有滿心疑惑,卻是什麽也不曾想起。


    寧卿道:“也難怪,你是你,他是他。”


    屬於雲之墨與奚茴的記憶,司玄又如何會想起呢?


    “你讓我進入她的心海,便是要我看這個人?”司玄指向船上的男子,問:“他是我的靈魂碎片?是我一念之差後產生的第二縷人格?”


    寧卿否認:“不是,若他真是屬於你的一部分,你便不會忘記他所經曆過的一切了。”


    更加不會忘記奚茴。


    寧卿道:“我讓你進入她的心海,是想讓你將她喚醒,她的人生,由她清醒著選擇,不論結果如何,總好過於虛假的幻境中渾渾噩噩。”


    更何況,奚茴的夢境持續不了多久了。


    她夢裏的雲之墨不會開口說話,沒有命火的溫度,這些屬於雲之墨的特征在一點點消失後,她也會被迫從夢境中醒來,兩次生離死別的打擊,她承受不住的。


    司玄不知雲之墨與奚茴之間的故事,但他知曉奚茴的身份,對於寧卿反對諸神的決定,決意喚醒奚茴讓她自己做選擇後,司玄便知曉寧卿也不是過去的寧卿了。


    與其說她的心因愛而變得渺小,沉浸於小情小愛中,倒不如說她的思想因愛而變得豁達,知曉這世間的所有情與愛,皆不分大小。


    星輝隱去,夜色徹底籠罩在海岸上,神光降臨的那瞬仿佛天亮了。


    金色的光芒落在銀葉小舟上,也落在粼粼到底海麵上,碎成了一片片金葉,比之城中滿地的銀杏葉更加亮眼。


    奚茴被這束光芒照得清醒了些,她抬手遮在眼前,微微眯起雙眼朝光源看去,待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心口的跳動驟停,幾息後再猛烈地鼓動著。


    “哥哥!”奚茴猛地從銀葉小舟中站起。


    小舟晃動,濺開了水花,被奚茴倚靠的墨衣男子逐漸在這束光芒中風化。


    奚茴看向司玄,心中高興,又想起了什麽轉身朝小舟的後方看去,不見雲之墨,她愣了會兒,慢慢回過神來。


    再看向司玄,少女的眼眸中多了幾分探究:“你是誰?”


    司玄見她瘦弱的身影並未畏懼他身上的聖光,反而在問出這句話後慢慢朝他靠近,狐狸眼竟與他之前在行雲州懸雲山紅楓林中隔著山川匆匆一瞥時一樣。


    廣闊的海洋,璀璨的星河,漂浮在水麵上的天燈,與風中偶爾飄下的銀杏葉,這些夢境中紛雜的場景沒有一絲映入她的眼中,自他出現,她的眼中就隻剩下他了。


    司玄嘴唇輕啟:“我叫,司玄。”


    “靈璧神君。”奚茴眨了眨眼,眼神無措了起來。


    周圍忽起風,海中漲汐,小船在浪花裏搖搖欲墜,奚茴也像是站不穩般往前踉蹌兩步,她與司玄之間僅剩一臂。


    聖光落在少女的臉上,而她直勾勾地盯著司玄的眉眼,像是想要通過他這張臉看見另一個人的影子,哪怕分毫。


    “原來……他們沒有誆騙我啊。”奚茴抿唇:“原來謝靈峙說的,都是真的。”


    這世上真的有一個與雲之墨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個人是靈璧神君,是雲之墨燒毀自身意識後喚醒的上古神靈。


    奚茴眼前一黑,脆弱的身形晃動,直直地朝小舟外的深海墜去。


    第90章 九夜長燈:六


    ◎她是輪回泉嗎?◎


    司玄伸手欲接住奚茴, 不過下一瞬她便穿過了他的臂膀,化作一縷風,輕飄飄地散在海麵上。再一抬頭, 他眼前的海、銀葉小舟,乃至星空, 悉數消失, 墜落一片黑暗。


    寧卿道:“她快醒了。”


    隻有讓奚茴在她於心海編織的夢境裏窺見現實, 她的三魂七魄才會回到現實, 沒有什麽能比讓司玄站在她麵前, 更能打破她的幻象了。


    司玄於黑暗中閉上雙眼,再睜開,行雲州已入深夜, 星河萬裏熠熠生輝,懸雲山的紅楓林旁還有一方涼亭,架在了上山路的懸崖轉角處, 可觀行雲州的風景。


    清風拂過純白的衣袂, 他朝身旁的女子看去, 溫柔的眉眼中倒映著對方猶豫又難過的表情,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握緊。司玄想去抹平寧卿眉心的皺痕, 到底是基於多年來相處的恪守分寸, 他抬起的手最後隻放在了她的肩上,以示安慰。


    “不要擔心。”司玄道。


    寧卿歎了口氣:“我如何不擔心?你去了漠州, 也看見了這世間已經亂成了什麽模樣, 鬼與活人生活在同一方城池中, 陰氣環繞。陷入永夜的天終有一日會將所有生靈吞沒, 即便有你我如今護著他們, 我們又能護住多久?”


    人與神仙不同, 人活著吃五穀雜糧,需要光與風,他們脆弱易折,稍不留神便會隕喪。寧卿與司玄化出的結界隻能護他們一時,護不了一世,即便護住了一世,他們也無法繁衍子孫後代,曦地終將會在這一輩失去所有生機。


    “世事造化,因果有道,輪回泉不會無緣無故匯聚泉靈投入奚茴的身體裏,既推著我們走到了這一步,前路便不會是絕境。”司玄說完,寧卿朝他看去一眼。


    她問:“你看到了什麽?”


    司玄垂眸,他搖了搖頭,便是神明也不可窺見天命,但他算過的,在見識到生靈塗炭的漠州後,他推算過不止一次。


    曦地的災禍中仍有一絲機緣,便看那機緣出自何處了。


    今夜無月星卻很多,吹過方亭的風越來越涼,寧卿以神明之軀感受凡人的溫度,不禁覺出一絲寒冷。


    司玄對她道:“他們還在等著我們。”


    他口中的他們,是那些從蒼穹上被寧卿召喚下的神明,既都為了蒼生下凡,總不能真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小女孩兒的身上。寧卿說要給奚茴自己選擇,他們必須得考慮奚茴選擇後的另一條路,該怎麽繼續走下去。


    司玄放在寧卿肩上的手收回,她也感受到了對方掌心的溫度撤離後,周身縈繞的寒冷,回想起她所見到的另一人,不禁於心中笑了一下。


    司玄溫柔但克製,曾從他魂魄中衍生出來的另一人的獨占欲與保護欲卻從來如火一般,是張揚著的。


    一時間她有些羨慕奚茴,能擁有那般毫不掩藏的愛。


    -


    奚茴這一覺睡醒後才發現自己竟躺在漓心宮後山的小苑中,她一時恍惚,就像是她從來沒離開過行雲州,而之前半年間發生過的事都是夢。


    看著熟悉的床幔,屋中熟悉的擺設,還有陽光透過小窗照在桌麵上婆娑的樹影,海棠花不是這個季節開的,卻有幾片粉色的花瓣順著窗欞與門縫飄了進來。


    奚茴坐在床頭愣神許久,好些回憶才如塵封的書籍被吹開,一頁頁於眼前閃回,她捂著心口猛地喘了口氣,記起了自己是怎樣吐血暈厥,又是怎樣回到行雲州的。


    謝靈峙再見到奚茴時,她便坐在小苑的海棠花樹下,一席雪青色的長裙,袖擺與裙踞皆托在地麵展開,上麵落了一層海棠花的花瓣,可見奚茴已經在這兒坐了許久了。


    謝靈峙就站在月洞門前一時沒有靠近,回想起回到行雲州後這些天發生的事,他便覺得無措也無奈,皆歸咎為自己的無能為力。


    早間齊曉向他道別,說他終於想好了接下來要去哪兒。


    曦地每日都有地區受鬼域淪陷影響,行雲州也每日都會派一些門內弟子前往曦地救援,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能活多少算多少,總好過他們在神明的庇護下泰然自若,不看旁人苟延殘喘。


    即便知道或許未來的曦地也隻有兩三年的時間,但這個時間裏他們仍然可以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齊曉道:“也虧得師兄的一席話讓我想明白了這些,即便沒有鬼使我也是行雲州的人,即便沒有鬼使,我也可以護衛蒼生。我要離開行雲州,去往大千世界,或許下一刻遇見的便是危險,但誰知道呢?這世道總有奇跡發生。”


    謝靈峙被他話中的“奇跡”二字觸動,他將自己能交給齊曉的法器都交了出去,隻盼望即將離開的師弟會遇上屬於他的奇跡,既能救人,亦可自保。


    作別齊曉,謝靈峙便被岑碧青叫走了。


    幾乎一整天他都在曾經的問天峰處待著,五彩的光柱中靈氣逐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結界,從結界外可以看見光芒中偶爾閃過的身影。高矮胖瘦與人影相似,可他們不是人,他們是蒼穹上的神明,受神女召喚降到人間。


    神明在討論些什麽,於結界外的人什麽也聽不見,隻偶爾能聽見潺潺水流聲中忽而傳來一道鍾響,震懾人心。謝靈在其餘四宮長老的身側,雖跪坐著,腰背卻挺得很直。強行將他拉來的岑碧青卻深深地將身體匍匐了下去,從頭到尾沒抬一次頭。


    他神遊太虛,直至眼看著天色不早,謝靈峙才從渾噩中蘇醒。


    他分外清楚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若可以選擇,他也想如齊曉那般擁有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


    謝靈峙帶奚茴回來行雲州,是因為他以為青梧宮的明佑長老可以治好奚茴,結果越發偏離了他的初衷。謝靈峙想,他也可以帶奚茴離開,他們可以去元洲,也可以去蜀州,總之隻要不是行雲州,哪裏都好。


    神明顯然無法議論出一個準確的結果,他們這些受命前來的白跪了一整天,謝靈峙回到漓心宮後便直奔奚茴的小苑而來,這一路他都在計劃怎麽走。


    待見到奚茴,不知她何時蘇醒,又安靜地抬頭賞那一樹海棠,或靜靜地看太陽沉於雲海,日光漸暗。


    看上去,奚茴像是在發呆,可有些什麽到底是不一樣了。


    謝靈峙緩慢地朝奚茴靠近,她聽見了他的動靜,回眸朝他看過來的那一眼謝靈峙便知道,她清醒了。


    不知因何,但總歸是好事。


    癡傻中的奚茴不會自己換一身清爽幹淨的衣裳,也不會離開那間屋子出來賞景,更不會在聽見身後的細微動靜便敏銳回眸,看向他時沒有笑容,無悲無喜。


    “阿茴。”謝靈峙走到奚茴麵前,慢慢蹲下問她:“你可覺得哪裏不適?”


    奚茴搖了搖頭,嘴唇抿了抿,道:“謝阿哥,麻煩你了。”


    她終於又叫謝靈峙“謝阿哥”,這一聲比之先前的每一次都要真心,就像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相遇的那段時間。


    謝靈峙即覺得慶幸,又有些心酸:“隻要是阿茴的事,在我這裏永遠都不算麻煩。”


    奚茴擱在膝蓋上的手捏緊裙子上紫藤花的繡紋,她的眼底倒映著晚霞最後一絲光芒,那濃烈的紅像是將她的眼眶也染了色,淚水聚於眼瞼,她深吸一口氣,到底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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