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巧, 林霄接連幾次都遇上了奚茴,每次碰見她都是獨身一人。因女子嬌瘦, 一個人出現在這荒郊野外的很不安全, 故而林霄特地放慢了速度, 本著好心提醒身邊人, 叫身邊人近前問話。


    跟在林霄身後的人是晏城的首富之子, 自幼與林霄一起長大, 這幾日沒少拿林霄與奚茴開玩笑,畢竟這兩人實在太巧,總能遇上。


    此刻林霄一記眼神他便知道對方想說什麽,於是牽著馬上前,問了句:“姑娘這是要去哪兒?可要同我們一路?”


    一個女孩兒獨自行走就怕遇上危險,即便潼州境內已經許久不曾發生過此類案件,但小心為上,有他們一幫人護著,姑娘家也不會遇上麻煩。


    奚茴眨了眨眼,還不等她說話那主動找她搭訕的男子便突然朝後退了數步,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險些吃了一嘴灰。


    突如其來的人影叫十幾名男子立刻警惕起來,紛紛拔出腰間的佩劍。


    林霄見到來人便道:“收起來。”


    雲之墨臉上還戴著那副暗金色的蝴蝶麵具,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堵牆般攔在了奚茴的麵前,他知道這些紈絝子弟沒什麽壞心眼才沒將他們都殺了,便冷著一張臉低聲道:“滾。”


    林霄記得雲之墨,再朝雲之墨身後的奚茴看去,果然少女又露出了那種欣喜仰望的神情,壓根兒不需要他們幫助。


    “唐突。”林霄對雲之墨拱了拱手,便將自己的好友扶起來,幾人重新上馬,待走遠了才嘀咕了兩句。


    “我們又不是什麽壞人,做什麽那麽凶巴巴的趕人走?”


    “我們十幾人一起過去,即便沒有壞心思也容易嚇到人家,那姑娘一人在湖邊坐著,她身邊的人怕我們圖謀不軌也是正常的。索性也沒發生什麽事,不如早些回去,小爺請大家吃酒吧!”


    林霄說到這兒,那些人也就止了牢騷,倒是方才摔了一跤的好友露出一臉別有深意的笑,對著他抬一抬眉,即便不開口林霄也知道他是什麽用意,便用馬鞭朝對方樣了樣,隻差說句滾。


    待一行人走遠了沒了身影,奚茴才嘀咕了句:“我怎麽總碰見他?”


    雲之墨聞言,轉身略彎下腰,對她歪頭,有些威脅氣勢的疑惑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奚茴沒看穿他的醋勁兒,認真道:“我已經連續遇見過他好幾次了,在瓷魚鎮吃魚生時他還在我們隔壁呢。”


    雲之墨不喜歡奚茴與旁人有什麽特殊的緣分,於是伸手在她額前彈了一下道:“還想不想吃果子?”


    “吃!”她口渴得厲害。


    雲之墨找了幾個生津止渴的果子就藏在袖子裏,這時統統丟進了銀葉小舟中,二十幾顆都與梨子一般大,夠奚茴吃上好幾天的了。


    重新坐上銀葉小舟,奚茴一邊啃著野果一邊吹著涼爽的風,沒過一會兒便在大片油田中央看到了一條隨山丘起伏的路。官道上十幾人策馬奔騰,恣意快活,也不知是誰先抬起頭一眼瞧見了這艘銀葉小舟,竟伸手朝這邊指了過來。


    少年們記得這銀葉小舟停在奚茴旁邊,還以為小船用來遊湖,誰知船隻竟也能上天。


    不過他們都聽說過行雲州,也知這世上有會仙法的能人,便揮著馬鞭朝銀葉小舟打招呼,不畏懼乘舟的人,笑得張揚又豪放。


    奚茴見他們忘性這般大,好像活得沒有煩惱的樣子,不禁心生羨慕。她倚靠在雲之墨的懷裏啃了一口野果,再朝下看,卻見到一抹異光從林霄的肩上閃過,眨眼便逝,像是刹那的幻覺。


    奚茴扯了一下雲之墨的袖子,問他:“哥哥,你看見他肩上的光了嗎?”


    雲之墨也朝林霄瞥去一眼,在他眼裏,這少年的身上何止跟著一抹光,除去奚茴看見的,還有更深的黑暗如影隨形,與少年臉上的笑容成了鮮明的對比。


    隻是這些尋常人看不見,或許連行雲州人也未必能看見的東西,奚茴又如何能看見?


    她已經給了雲之墨太多次驚訝了。


    雲之墨問:“除了光,你還看見了什麽?”


    奚茴搖了搖頭,反問:“真的有光?看來我沒瞧錯,那光是什麽東西?”


    雲之墨垂眸,銀葉小舟越過了那些少年,眼前所見是一片青蔥的曠野後,他才慢慢展開自己的手心,燃起一簇暗紅色的火焰,問奚茴:“你可知這是什麽?”


    炙熱的火焰與眼前跳躍,奚茴認得這個,她曾跳下渡厄崖時便穿越過這紅光,當時雲之墨說……


    奚茴道:“這是命火。”


    雲之墨應聲:“對,是命火。世人皆有命火,與魂火不同,魂火燃於雙肩,為人之壽命,魂火滅人也就死了。命火則是人之命數所燃的火焰,不隨人死而滅,隨魂滅而滅,命火可燒魂,我吞噬的這些,便是六萬多年來從問天峰下走過的所有鬼魂的命火。”


    若是尋常人遇上命火,立刻會被燒得灰飛煙滅魂魄不留。但命火本身不分善惡,雲之墨可以用命火殺人,自然有人能用命火救人。


    雲之墨道:“那人的雙肩上少了一半魂火,剩下的一半是用命火補齊的,你所見之光為命火的光,那命火也不是他的。”


    奚茴撇嘴,聽起來便覺得複雜。


    雲之墨可見世人魂火,也可收世人命火,他卻看不穿奚茴的魂火是否旺盛,更別提命火。


    少年不是一般人,潼州也不是一般的州地,這裏潛藏了太多秘密,在雲之墨第一次停靠銀葉小舟踩到這片土地上他就發現了。


    即便是地處位置使得氣候如春,也不該一年四季皆是一副模樣,柳絮不是這個季節飄的,一路走來看見的桃花、杏花也非這個季節的產物。前不久在軒轅城已入秋末初冬,中秋過去多日,桂花都謝了兩回,個別州地甚至開始結冰落初雪了,潼州卻依舊保持著綠意盎然的繁茂景象。


    一個巨大的幻境,像無邊的畫卷,將所有潼州的生靈全都囊括其中。


    雲之墨對此是有些好奇的。


    因為他看見了這裏的天與地皆被籠罩在兩股氣之中,這兩股氣的力量分庭抗禮,又彼此消磨,像極了他曾有過的感受。所以雲之墨暫且落定潼州,他想看看一個升為天,一個沉為地的兩股氣,最終是誰先妥協,誰走向了誰。


    還有一個原因,也因潼州特殊,雲之墨不怕被行雲州與寧卿那個女人來煩。但凡他們深入潼州,自己便會陷在潼州如今的繁瑣之中,分身不暇來管奚茴了。


    -


    將到晏城,離得遠遠的便能看見城牆上大段的綠連著一串串的紅,植物將城門徹底包裹,便是城中也有數不清的同類植物,幾乎家家院牆上都種了一片。


    若非這一條通往晏城的官道上到處都是人,乍一眼看過去,這裏當真像個被植物掩埋的荒城。


    因為入城的人太多,銀葉小舟在天空太過紮眼,奚茴與雲之墨便在距離城門還有一刻鍾的地方落下,用一片竹林遮掩,將小舟收回成銀葉。


    隨著行人一並朝晏城靠近,待走到跟前了她才認出城牆上掛著的是淩霄花。


    淩霄花本就是藤蔓植物,順著杆就能爬,若無人修剪便會瘋長,但長得如晏城城牆上這般茂盛的奚茴還是第一次見。這些淩霄花根莖老且粗,看樣子已經有許多年了,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將根嵌入城牆縫隙中生長,一路攀爬至城門頂,站在城牆下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一串串紅。


    不必猜,方才她在銀葉小舟上看見的城內百姓家中種的,應當也是淩霄花了。


    入了城,奚茴果然看見了數不盡的淩霄,家家戶戶的圍牆上全都爬滿了,陽光下還有人專門給淩霄花灑水,將其養得更加枝繁葉茂。被花朵簇擁的城池雖浪漫美麗,可遠超過人數的植物始終叫人心中忍不住升起些許悚然。


    好些人也與奚茴一般是頭一次來晏城,好奇地打量著道路兩側房屋上掛下來的淩霄花,因這成串的花朵讓許多人駐步觀賞。


    奚茴與雲之墨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尚未打聽便知道了今日城外擁堵的原因。


    此刻華燈初上,街上人聲鼎沸,往日行人多半為普通百姓,今日卻有一半單看穿著便非富即貴。這些人都是受晉嵐王邀請而來,特地參加七日後晉嵐王世子的弱冠宴。


    客棧的小二說,晉嵐王的王妃早亡,世子年幼時又遺傳了晉嵐王的體弱多病,故而在十八歲之前世子從來沒離開過晏城。後來過了十八歲,眼見著身體好轉起來了他才有機會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便是弱冠宴這麽重要的場合,到今日他也還在外頭玩兒得沒回來呢。


    小二還說,晉嵐王深愛王妃,王妃死後一直沒再娶,甚至為王妃守起了貞潔,王府內從無侍女嬤嬤,連煮飯的婆子都沒有。正因為晉嵐王深情,對他這個獨子就更為看重,晉嵐王為京州皇城天子的胞弟,他要想辦宴席,請帖都送出去了,自然是受邀的無不前來。


    便是這樣,才致使這幾日晏城城門前幾乎水泄不通,今日進城的達官顯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還各個帶了家丁侍從,可叫晏城好好熱鬧了一番。


    奚茴聽那小二與人說得津津有味,甚至轉了話題提起了晉嵐王與他王妃的恩愛往事,活靈活現,仿佛他親眼見過一樣。


    眼看著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晏城的城門也將落鎖,幾匹駿馬橫穿街市,大咧咧地從客棧門前衝過,揚起一地薄灰。


    於門前嗑瓜子閑聊的小二見狀,連忙指著馬騎在最前頭的那個少年道:“瞧啊,世子爺回來了!”


    奚茴也瞧見了,那個沒了一半魂火,肩上又頂著命火的少年進了城便往家趕去。


    金骨墨扇輕輕往奚茴額頭上一敲,連忙叫她回神,她伸手捂著額頭,吃痛地看向雲之墨,眼神詢問他做什麽。


    雲之墨撇嘴道:“不吃東西,總看著旁人做什麽?”


    這回奚茴聞到了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她皺了皺鼻子,反問:“這家客棧的麵是不是放了醋啊?否則怎麽聞起來酸酸的?”


    雲之墨環抱雙臂,微微挑眉,麵具下的眉眼直勾勾地盯著奚茴,道:“既知道我吃醋,便不要多看旁人一眼。”


    雲之墨心中不悅,正在想要不要把那小子弄死算了。


    奚茴說過她與那人碰到過不止一回,說明他們之間有些偶遇的緣分,哪怕是孽緣雲之墨也不高興,隻想將其斷了才好。


    奚茴見狀噗嗤一聲笑起來,低頭吃了兩口麵才道:“我是覺得這座城池古怪,所以才一直看著外麵,又不是故意看那一個人。”


    “這城池的確古怪。”雲之墨這回沒有隱瞞:“從城外到城內,每一朵淩霄花上都布了陰怨之氣,非但如此,這座城的布局也很特殊。”


    雲之墨拿起一根筷子在桌麵上寫寫畫畫,筷尖起火,將桌麵上燒出了一副焦黑的陣圖來。


    謝靈峙以前給過奚茴幾本書,她雖不是每個陣法都能看得懂都學得會,可卻記得一些陣法的擺布方位決定那個陣法的作用。眼下雲之墨畫出的陣算不上什麽好陣,主煞與殺戮,若在此陣上算卦,必是大凶。


    “這陣法像貔貅一樣,隻有入門沒有出門,且每個陣牆的方位都很凶險,難怪我從進城後就一直不舒服,卻說不出哪裏古怪,原來問題就在這裏。”奚茴伸手指了陣上的一處道:“這是個吞噬的陣眼,聚靈用的,所以城中那麽多淩霄花,美則美矣,卻透著瘮人的陰氣。”


    吞噬靈氣這種事兒奚茴在軒轅城見過類似的,那是鬼魂在無意識時會去吸食花草樹木上的靈氣與陽氣,與這聚靈的陣法有異曲同工之處,唯一不同的是一個鬼可用不到這麽多靈氣。


    近來入晏城的人這麽多,一旦城中陣法啟動,這些人就都別想活著出去。


    “哥哥,有陰謀!”奚茴眸光一閃,手指戳了戳聚靈陣眼的位置道:“這個地方,絕對藏了大陰謀!”


    雲之墨在行雲州的十年幾乎將行雲州內的藏書讀了個遍,自然看穿了這座城池的問題所在,城中的確有陰謀,陰謀卻不止一座城。


    整個兒潼州都處在陰謀之下,若論陣,潼州實為大陣,是幻境構成的。


    不過旁人生死與雲之墨無關,他也不在意,即便整個兒晏城隨陣法風化也不幹他的事,他來此地不過是為了找到那個太醫院正。


    之所以在奚茴麵前點破,也是想要她提防些,即便有他時時看顧著,但她自己多個心眼也是好的。


    “所以小鈴鐺到了晚間莫要亂跑,記得時刻跟著緊了我才是。”雲之墨說著,拂袖將那陣法揮去,再點了點麵碗邊道:“再不吃就坨了。”


    奚茴吃了幾口,再看向被雲之墨洗去痕跡的桌麵,小聲問了句:“這裏這麽危險,我們來此地做什麽?”


    她總覺得,雲之墨來晏城是有目的性的,否則曦地九州那麽大,何必來一個明知龍潭虎穴的地方給自己找不自在。


    “有我在,你還怕危險?”雲之墨問。


    奚茴連忙道:“我自是相信哥哥的能力,這世間應當是沒有比你更厲害的人了,可我也知道你嫌麻煩,會帶我留在晏城,怕不是隻為遊玩吧?”


    這地方到處都是藤蔓植物,看上去陰森森的,也不像好玩兒的樣子。


    雲之墨微頓,他知道自己瞞不了奚茴多久,於是伸手捏了一下奚茴的臉,稍用了些力氣,捏得她臉頰那塊都紅了才鬆手:“你還真是聰明。”


    奚茴揉著臉,不覺得疼,隻覺得與雲之墨親昵。


    “潼州有個神仙。”雲之墨涼涼道:“我想知道,那個神仙如今究竟將自己變成什麽模樣了。”


    “神仙?!”奚茴震驚:“神仙在晏城?”


    雲之墨的目光落在客棧小窗正對著的院內那爬滿屋簷的淩霄花上,開口:“或許吧。”


    “我還從未見過神仙。”奚茴驚奇,所謂神仙她也隻在書本上看過記載,或聽旁人說過。


    奚茴又想起了什麽,問:“哥哥說這裏有神仙,你怎麽知道?莫非你見過神仙?”


    雲之墨擱在桌麵上的手指輕輕敲著,看似閑散卻於周身形成了些許落寞,他輕聲應話:“嗯,見過。”


    第74章 淩霄鎖月:六


    ◎我就在你的身邊。◎


    奚茴沒有繼續問下去了。


    雲之墨等了片刻沒等來詢問回眸看了她一眼, 便見奚茴正低著頭吃麵,她將麵碗裏最後一口吃完了才抬頭,對他展顏一笑:“他家的麵還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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