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如此,奚茴又怎會真的尋死呢?


    謝靈峙的心口傳來一陣陣刺痛,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起來,當年的奚茴隻有八歲……而他卻無能地連岑碧青說的話也無法反駁。她一個人承受了這麽多,如何會對行雲州、對蒼生還保持善意?


    是因為奚茴從未得到過旁人對她的愛,是他們一步步將她逼上了這條不歸路。


    原諒二字哪有那麽容易?趙家不會輕易原諒殺了趙欣燕的奚茴,奚茴自然也不會輕易原諒曾那般迫害她的趙欣燕。


    可這些謝靈峙不知道,他的確知道奚茴在漓心宮裏沒有朋友,為人孤僻還總是會撒謊,不受旁人喜愛,可他從不知道她一直備受欺淩,她也不曾與他說過……


    謝靈峙一瞬窒息,記憶中某些片段浮現。


    奚茴真的沒有說過嗎?


    她好似在他麵前有過幾次難以言喻的扭捏,又因他被岑碧青急著召回而匆匆打斷,隻留給她一些不值當的小物件,留下一句“阿哥下回再來看你”便打發了。


    “阿茴……”謝靈峙不知此刻該怪誰,到頭來,他最痛恨的卻是當年不作為眼盲心瞎的自己。


    “你與雲公子,便是那時相識的?”謝靈峙的聲音有些啞。


    奚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她靜默了許久,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謝靈峙。奚茴曾今很討厭謝靈峙,恨不得推他去死,許是長大後人的心境會變,奚茴對謝靈峙早沒那麽多恨意了,或許是因為他從始至終除去這個身份之外,也沒對她做過多少壞事。


    “是啊。”回答的不是奚茴,卻是憑空出現的雲之墨。


    眾人聞言才猛然朝另一側看去,方才還沒瞧見院子裏有這個人的身影,卻見他從紫玉蘭花樹下掀開花枝踱步而來,一派閑散的模樣,麵上掛著冷淡的笑容。


    “當時的小鈴鐺小小的一隻很可憐,瘦弱得如同四、五歲的幼童,根本不像八歲的小姑娘,可見行雲州的人的確沒什麽品行,竟能如此惡毒地對待一個小孩兒。”雲之墨展開折扇,淺淺釋放的威壓使得一行人抬不起頭來。


    不單是這些行雲州的弟子覺得雙肩沉沉,呼吸困難,便是才到院外不久的二人也刹那雙腿虛浮,險些被這威壓壓彎下了腰。


    一道清冷的女聲從院外傳來,隻輕飄飄兩個字:“奚茴。”


    聽見這久違又陌生的聲音,奚茴渾身一顫,抬頭望去,便見院落月洞門外緩步而來的身影。


    女人還如往常一般裝扮,青藍色的長裙上銀線繡雲,滿袖寒顏香的味道。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啊,昨天沒更新也沒法兒請假。


    我的眼睛很痛,右眼有血塊,眨一下都痛,沒法兒碼字。


    第66章 烈陽之風:十四


    ◎從今時起,她便徹底自由。◎


    被火光包圍的軒轅城中, 唯有客棧上空的這片天透出幾抹陽光,此刻陽光正照射在奚茴所住院落的小屋頂上,因此處天熱, 院子裏的花草枯萎了大半。


    岑碧青許久沒有離開過行雲州了,自從幾年前謝靈峙能在外獨當一麵後她便一直留在了漓心宮內, 往年曦地與如今不同, 她與張典一路過來看見了太多凡人流離失所。靠近京州, 漫天的黑雲烏壓壓地將天拉下了一半, 可那些黑暗中唯有一處被燒得通紅, 遠遠便能看見軒轅城上空的烈焰。


    此等法術,就連年紀一把的張典也從未聽說,更別說尚算年輕的岑碧青了。


    入了軒轅城, 他們被城中火光炙烤,再尋找客棧而來,便在院外聽到了奚茴的一番話, 沒聽全, 卻也知道她認下了殺害趙欣燕的事實。


    岑碧青抬頭看了一眼陽光落下來的地方, 微微眯起雙眼。


    她背對著奚茴,回想起離開行雲州前幾位長老對她說的話。此番之所以讓岑碧青過來, 也是因為她是奚茴的母親, 如若奚茴的身邊的確出現了個身份神秘心狠手辣之人,也唯有她說的話能讓奚茴聽上幾分。


    謝靈峙等人都被張典帶了出去, 獨院中隻剩下岑碧青與奚茴二人, 就連雲之墨也被奚茴支走, 因為她有話要對岑碧青說。


    兩方沉默, 便看誰先沉不住氣。


    奚茴的性子比岑碧青急躁, 她以為岑碧青趕了這麽久的路必然有話要對她說, 可到頭來奚茴在岑碧青麵前還是如此被動。


    她撇了撇嘴,心中早已覺得無所謂,也就不再與岑碧青強這個脾氣了。


    “我知道為何這麽多年你對我總這般冷淡了。”奚茴抿著嘴,看向岑碧青的背影道:“因為你也認為我是怪物。”


    岑碧青聞言,微微垂眸。


    她與奚茴十年不曾再見,也從未有過幾次交談,可過去奚茴總想討好她的畫麵似乎還曆曆在目,明明是個半人高的小不點兒,不知不覺中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如今對她說話的口氣也變得不那麽卑微獻好。


    “我三歲那年重病,你曾親眼見到過我死而複生,對不對?”


    奚茴的聲音響起的刹那,岑碧青便渾身一僵猛然睜大雙眸,她未轉身,也不敢轉身去看奚茴。


    岑碧青不知奚茴是從何得知她曾在三歲那年死過一回,這是岑碧青一直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無人知曉,更因為她怕被人發現而請走了曾照顧奚茴的嬤嬤。


    奚茴看向一直背對著自己的岑碧青,即便說再多不在意,可心裏始終有些失望,即便她已經將話說得這麽直白岑碧青還是不願多看她一眼,奚茴便知道過去的自己有多可笑了。


    “我曾不知為何自己總不能討你喜歡,想方設法地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我看旁人都有人可以依仗,更覺得自己孤苦無依,可原來我的確與旁人不同,所以才得不到與旁人相同的關注和愛意。”奚茴輕聲道:“前段時間我生了一場病,病中夢到了許多過去的事,三歲那年我病死在了床榻上,也聽見了你的呼喚看見了你的眼淚,可我活過來的那刻你卻並不開心。”


    “也許我天生是個怪物吧,饒是如此,我也期待過你的愛,哪怕我的確生來不詳,我也是在你的肚子裏待了十個月才被生下來的。”奚茴不再看向岑碧青:“岑長老,在你生下我之前,也必然期待過我的到來吧?”


    一聲“岑長老”將她們之間的關係劃分開,岑碧青身形恍惚,眼眸抬起時才驚覺眼眶中蓄了淚,隻要輕輕一眨便能落下來。


    她怎麽可能不曾期待過奚茴呢?


    奚山死去之前,岑碧青每日都在期待奚茴的降生,她是岑碧青與奚山愛意盛濃時的結晶。


    岑碧青在懷奚茴時身體發腫,奚山舍不得她受苦,也說過不論他們的孩子未來是否成才,他們都不會再要第二個,他們會將所有的愛意都給這個在期待中孕育的孩子,日後奚山教她練劍,岑碧青便教她術法。


    那是她此生中最美好的畫麵了,即便已經過去了十八年,如今想來也仍舊足夠她心動。


    岑碧青的心裏充滿了矛盾,她不知自己要如何麵對奚茴,尤其是在聽到對方一番話後她就更加覺得無地自容,回想起這十八年來她從未對奚茴好過,又怎麽有資格當一個母親?所以奚茴叫她“岑長老”也不錯。


    奚茴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眼神也漸漸冷了下去,她對岑碧青道:“不論你是如何想我,但當初的我卻是十分真心地將你當做我的母親對待的。”


    “你還想認我這個母親嗎?”岑碧青終於舍得開口了。


    奚茴聞言,視線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沒出聲,隻聽見岑碧青道:“我願意給你這個機會,奚茴,我可以讓你回到我身邊,我也會像對待謝靈峙那樣對待你。”


    奚茴微微皺眉,她沒想到岑碧青此番過來與她說話竟會有如此反轉,她還以為她是來興師問罪的呢。畢竟趙欣燕都被殺了,更遑論在此之前,趙欣燕還向行雲州告狀。


    她輕聲問:“此話怎講?”


    岑碧青應當不會白白給她機會,奚茴知曉人性善變,卻也沒有變得這麽徹底的,難道這十年來她一直都在害自己親生女兒被關淩風渡中而愧疚?


    不過片刻,岑碧青便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我親自培養你,也想被行雲州認可,這些都不是難事,但你要知道我不會要一個殺人犯的女兒,所以在趙欣燕這件事上,是你太過激進,處理不當。”


    “你想要我如何做?”奚茴問。


    岑碧青深吸一口氣開口:“我要你去趙家請罪,自請認罰剔除雙手的手筋,以平息他們喪女之痛。之後我會找神醫救治你的雙手,保證你平日裏的生活,從此之後你便跟在我身邊,我來教你讀書寫字,教你為人處世。”


    岑碧青頓了頓,心有不忍,又不得不說:“你不是一直想學些東西嗎?到時候雖不能修習法術練劍擺陣,可握筆寫字作畫應當是不成問題的。”


    奚茴微微挑眉,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她就知道岑碧青哪兒有這麽好心,又怎會真的將她當成親生女兒對待。


    在岑碧青的心裏,奚茴永遠都是個怪物,什麽殺人犯的女兒,什麽挑去手筋認罰都不過是對方騙她繳械的手段,待她真的挑去手筋跪在趙家麵前,恐怕趙家早就一劍劈下來要了她的命,而那時岑碧青眼也不會眨一下。


    “若我按照你說的做,你就會認我這個女兒?昭告行雲州所有人?”奚茴問她。


    岑碧青應聲:“是。”


    “那我要是不按照你說的做,你又想如何對我?”


    岑碧青蹙眉,奚茴不等她回答便道:“若我不答應去趙家麵前請罪,你是否還會認我這個女兒?在你心裏,我到底是你的女兒,還是你手中的風箏?你以為你緊一緊線我便要跟著你走?那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奚茴!”岑碧青見她如此不懂禮數,不禁微惱地轉過身來瞪向她,可卻在對上奚茴那雙眼睛時渾身一顫,刹那頭腦空白,到了嘴邊的話也說不出了。


    奚茴的眼中沒有愛恨,不見往日對她的崇拜敬仰和愛慕,也不見惱羞成怒後的不甘,唯有冰冷的嘲諷,就像她如今變成了高高在上的那個人,不曾將岑碧青真的放進眼裏過。


    “岑長老,我想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奚茴忽而笑了一下,這一笑更叫岑碧青心中發寒。


    她道:“我是刻意留在客棧等你的,否則就憑行雲州的那幾個廢物根本攔不住我,而我等你到來也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廢話,隻是為了通知你一聲,從今往後我便要如你所願,徹底與你斷開關係了。”


    岑碧青微微張嘴,屏住呼吸,奚茴接下來的話她全都聽見,卻像是耳鳴般不能理解。


    “三歲那年我重病死而複生,你與他人一般將我當做怪物對待,我不怪你,畢竟任誰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兒是個死不掉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就連你們行雲州都不能看穿我為何能重活一次,可見我也注定不是行雲州的人。”奚茴道:“所以我想了許久終於想通了,從今往後,我不再是你岑碧青的女兒,不稀罕你那高高在上的垂憐,也無需你自以為是的施恩。”


    “說實在的,聽見你方才那一番話我隻覺得可笑,趙欣燕我想殺就殺,不用經過趙家同意也無需他們原諒,甚至日後若有我看不順眼的,我亦不會輕易放過,這便是我奚茴的性子,要讓我忍氣吞聲地活,那不能夠。”奚茴慢慢走到石桌旁,自在地坐下,再微微抬起下巴朝岑碧青看去,極盡嘲諷:“你就當我三歲那年死了吧,別想用我早已不需要的廉價母愛來綁架我,我不吃這一套。”


    岑碧青震驚地站在距離奚茴幾步遠的地方,她能清晰地看見奚茴臉上每一次細微的表情,可就是這麽一點距離,於她們之間彷如無法跨越的鴻溝。


    奚茴覺得過去的自己可憐又可悲,她看著岑碧青不可置信的臉,仿佛能從她的眼神中看見過去的自己——那個可憐的小小的奚茴總偷偷跑進漓心宮裏,哪怕碰不見自己的母親,也想去聞一聞寒顏香的味道,幻想她就在自己身邊。


    奚茴喃喃:“若是我年幼無知,又或是無人愛我……”


    她想若從淩風渡中十年過來她還是如過去一般,那岑碧青今日的條件必能誘、惑到她,她會願意舍棄修習法術的機會,來換取對方微弱的愛。


    現在,她不需要了。


    “我知道你說這些話的目的,因為你們害怕。”奚茴道:“我知道如今行雲州情況不好,漫天大雨帶來了鬼域的陰氣,你們早就亂成一團了,而趙欣燕還在你們麵前編排我,她一定與你們說過我與惡鬼結契了吧?那個渾身長滿眼珠子的惡鬼是多了不得的鬼魂嗎?至今我也不知他的身份,你可以說來給我聽聽。”


    岑碧青早已被奚茴這番話打得措手不及,哪兒還能想到其他,見她提起那兩萬餘年前的惡鬼,便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去探她有無與之結契。


    奚茴也不掙脫,她坦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倒是一直在那株紫玉蘭花樹下隱身的雲之墨微微眯起了雙眼,警惕地看向岑碧青,隻待對方有任何傷害奚茴的舉動,他便會毫不留情地將其燒死。


    千目隱藏於雲之墨的結界範圍內,聽到奚茴提起自己,悄悄朝雲之墨瞥了一眼,心中莫名有種被認可了的自豪感。


    岑碧青隻探了一下便收回了手,奚茴卻輕輕笑了起來:“怎麽樣?現在你知道,其實我根本沒有與鬼使結契吧?是不是驚訝又失望?”


    岑碧青的確驚訝,更驚訝的卻是雲之墨。


    他看向奚茴的雙眼眨也未眨,幾片紫玉蘭花瓣略過眼前,而他在這一瞬連呼吸都停了。


    早間山巔上奚茴的一番問話沒有糾纏下去,關於結契之事輕巧帶過,雲之墨以為她不知情,可她又何等聰明。


    原來奚茴知道他們並未結契,原來她隻是要確定他是她的就好。


    奚茴道:“趙欣燕不是我殺的第一個行雲州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至少那個張典今晚就要小心他的腦袋,我有一把鋒利的匕首,隻待取走他的首級。”


    “你怎麽變得如此狠毒……”岑碧青道:“到底是我沒有教養好你。”


    “你也不是對我的成長毫無用處,至少你教會了我一點……便是隻要是不在乎的人,便可以隨意冷漠。”奚茴緩慢地站起身道:“今日我等你便是要與你說清,從今以後我奚茴不再是你的女兒了,你若是想後繼有人,大可以叫謝靈峙當你的兒子,謝家說不定也會很高興的。”


    說完了這些,奚茴也覺得輕鬆多了。


    她的本意便是要與過去劃清關係,小怪物日後有小怪物的人生。


    “還有一點要讓你失望了,善惡於我無用,我亦沒有道德,正義束縛不了我,如今血緣也無法牽製我。”奚茴朝岑碧青笑得燦爛:“你以為除了你之外,這世上無人愛我,可實際上有個人他給了我這世上無人能及的愛,說出來,不過是想向你炫耀一番。”


    “岑長老,我日後一定會比你幸福的,因為時至今日,或許這世上真就無人愛你了。”奚茴說罷,揮著胳膊頗為自在地朝外走。


    從今時起,她便徹底自由。


    路過那株紫玉蘭花樹前,奚茴似有所感地朝樹下瞥了一眼。她像是看見了隱身於樹下被她一番話驚得久久不能回神的雲之墨,又像是在看某一朵開得極鮮豔的花,臉上的笑容越發輕鬆愜意,最終甩開袖子朝外小跑而去。


    雲之墨見奚茴離開才漸漸回神,奚茴的話他都聽了進去。


    她說這世上有一個人給了她無人能及的愛,無需指名道姓雲之墨也知道那個人是他。她曾說他是她的心愛之人,也問過雲之墨,她是否為他心愛。


    當時雲之墨以為奚茴不懂何為愛,其實真正不懂的是他,是他的想法太過淺薄,他以為愛與欲並存,奚茴若對他無欲,何談有愛?可事實上奚茴最懂愛,她就曾熱烈地愛過岑碧青,即便那不是愛情,可過去的岑碧青的確占滿了奚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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