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再往前推一些,奚茴的眼神餘光瞥了一眼雲之墨的方向,無人的街道沒有食物,有人的街道亂作一團,想找到吃的一時半會兒真沒那麽容易。


    “你給我送吃的,趙欣燕知道嗎?”奚茴接下了桂花糕,先沒動。


    荀硯知搖了搖頭。


    從昨天到現在,他都沒有再見過趙欣燕,荀硯知的心裏有根刺,趙欣燕以劍指他臉的畫麵一直縈繞在他的心口,而他也知道,他與趙欣燕再難回到以前的關係了。


    結契後到他們這種地步的也不是沒有,隻是荀硯知以前從沒想過離開趙家,可近來這個念頭時時閃現於腦海,他不想見趙欣燕,可能趙欣燕也不願見到他。


    奚茴眯起精明的狐狸眼,眼神上下掃了荀硯知,她問:“你不想跟趙欣燕了吧?不……準確來說,你應當不想跟著趙家,不想再做鬼使了吧?”


    幾乎一針見血。


    荀硯知沉默便是回答。


    奚茴道:“你可知我為何知曉你是軒轅城的人?”


    荀硯知看向她,奚茴道:“因為我看見了,你是棄嬰被僧人救回了寧古寺,天生眼盲又機緣巧合地救了許多人,被百姓追崇,為你修塔,一生都鎖在了寧古寺中……但實際上你應當從沒感受過自由吧?為別人做那麽多好事真的很快樂嗎?有你帶那條小狗爬上山巔感受陽光溫度時,更快樂?”


    荀硯知滿眼震驚,他不知奚茴如何知道這些的,更驚訝於她竟然連他回憶中都成模糊的過去都知道的如此清晰。


    荀硯知看向奚茴的雙眼,這一瞬,他在她麵前竟毫無秘密。


    “有人說你身上有許多功德,可積福的人也會倒黴短命,那些功德不能讓你與其他鬼魂一樣進入鬼域忘卻前塵,倒不像是好事,更像是枷鎖,對吧?”奚茴眉眼彎彎:“荀硯知,無私是聖,自私才是人性,你雖是白龍僧人,可白龍僧人也是人,為自己著想才是對的,人要先對自己好,才不枉此生。”


    奚茴說的道理,與荀硯知生平所聽都不一樣。


    曾有無數人告訴他,行善積德,以他人為本,他救了一個人,就必須就一百個。


    他有能力,所以該為人奉獻。


    甚至忙碌一生為他人,最後連那條陪他半輩子的狗走丟了,死在哪裏了都不知道。


    他有過掙紮,可被佛法壓身,自私是錯,無私是佛,他不該,也不能……


    奚茴從荀硯知的臉上看見了她想看見的猶豫和錯愕,她的目的達到了。


    她笑:“反正你對趙家也不是真心的了,何不真心為一次自己?”


    奚茴表現得輕鬆自在,心中卻有個聲音期待地慫恿著荀硯知,拋棄趙家,拋棄趙欣燕。


    許久靜默,荀硯知輕聲道:“我想……看一次日出。”


    他從未見過陽光,年幼時有那條與他一樣有殘缺的狗陪在身邊,他們經常爬上山頂感受陽光的溫度,他不知什麽時候是日出,於是總在黑暗中等到身上暖和了才往回走。


    過去兩千餘年,他什麽都經曆過了,甚至因為死亡後與趙家人結契而能於夜間觀物,可他始終沒有見過光的樣子。


    奚茴依舊笑著:“那就去看吧,又沒人攔著你。”


    荀硯知愣怔,是啊,沒有人攔著他,他是已經結契的鬼使,無懼陽光日曬,從前他沒為自己考慮過,如今隻是想看看日出而已。


    荀硯知笑道:“多謝你,奚茴姑娘,你真的和其他行雲州人不一樣。”


    奚茴扯了一下嘴角,對荀硯知擺了擺手,明顯是在趕人了。


    荀硯知很知趣,也不打擾奚茴,他來的目的隻是想起如今的軒轅城早已沒有能吃的食物,所以來送糕點而已。


    荀硯知走後,奚茴又看向雲之墨,沒見到他的身影,她默默打開了黃油紙包。


    綠豆糕入口,咽下去的瞬間奚茴就感受到了身邊一陣火風吹過,雲之墨站在她的身後,睨著她道:“吐出來。”


    第63章 烈陽之風:十一


    ◎我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奚茴聽見聲音猛地嗆到, 滑入喉嚨一半的桂花糕噴在了屋頂琉璃瓦上,她連忙捂著心口咳嗽,紅著一雙眼無聲地控訴這神出鬼沒的人。


    雲之墨在奚茴嗆到的那一瞬神色擔憂, 又見她將桂花糕噴了出來,心情好上了許多。對上奚茴埋怨的眼神, 他也不覺得自己多過分, 隻微微挑眉頗為清高地拂袖離去, 袖擺掃上了奚茴的手腕, 打翻了那幾塊還完整的桂花糕。


    眼見著桂花糕順著瓦片咕嚕嚕滾到了樓下。


    奚茴:“……”


    這回雲之墨回來得很快, 手裏拿著兩塊紅豆酥餅,泛著淡淡的甜香。


    奚茴眯起雙眼看向某個穿著頗為精致的小姑娘被她爹抱在懷裏,手中還有些紅豆酥餅落下的碎渣, 可那香香甜甜的酥餅不過轉瞬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了。


    小姑娘哇哇大哭,他爹隻好費力哄著,這家人瞧上去還挺有錢, 身後跟著馬車和仆人, 不過一會兒便又用了其他東西哄住了小姑娘。


    此刻紅豆酥餅被奚茴拿在了手裏, 她沒什麽負罪感地咬了一口,有錢人家買的糕點就是好吃, 紅豆用蜂蜜熬過了, 軟糯可口,酥餅一咬下直掉餅皮碎屑, 入口鮮香, 嚼幾下便化了。


    奚茴見雲之墨還站著, 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擺笑彎了眼。雲之墨瞥向客棧屋頂上的琉璃瓦, 瞧著不是很幹淨, 但奚茴已經在這兒坐了許久, 沒等她催促自己第二次,雲之墨便掀開廣袖與奚茴並肩而坐。


    謝靈峙等人在遠處的火雲之下指揮百姓撤離,人聲鼎沸中夾著老人的哀嚎與孩童的哭泣,軒轅城與奚茴剛來時所見完全不同、


    奚茴雖肚子餓,可也不能一次吃太多,那兩塊餅挺大,她吃了一塊,剩了一塊仔仔細細地包起來,也不知這一頓吃完下一頓是什麽時候。


    雲之墨見她沉默,情緒蔫兒了下去,便問:“你不高興?”


    “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奚茴道:“我原以為曦地與行雲州不同,初見時真的很興奮也很好奇,看見那些人都努力平凡地活著,過著我曾經所期盼的日子……如今曦地也不安生了。”


    就像她曾幻想的一片淨土,到頭來一切寧和繁榮的景象不過一夜間便被破除,凡人脆弱,對此改變無能為力。


    雲之墨聞言,心下微怔,他看向奚茴,驚覺她這些天內潛移默化的改變。


    憂他人所憂可不是她的本性。


    就好比雲之墨,便是真的天下大亂,九州鬧得不可開交,鬼域與曦地徹底融合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世間凡人的命本就短暫,十年與百年在神明麵前不過一眨眼,他們的生死從不在雲之墨的考慮範圍內,可奚茴好似不是這樣想的。


    奚茴是人,即便她年幼時受過許多的苦,也厭惡行雲州,可她並未厭惡這個世界,看上去……似乎還挺喜歡曦地的。人的情緒最為複雜與衝動,是雲之墨近來才弄懂些許的東西,他在奚茴的身上學到了許多,可她在曦地學到的更快。


    她倒是不會像謝靈峙他們那般為他人而盡心盡力,卻也能從即將隕落的軒轅城中感受到一絲唏噓與哀歎。


    奚茴的惆悵隻持續了短短的時間,她抬眸看向天空上的圓月,隻有這一小片可以看見現在是天黑,猩紅的月光灑在琉璃瓦上,而這片暫且安全的小世界是雲之墨以火燒出來的。


    他比奚茴原以為的要強大太多。


    奚茴抿了抿嘴,問:“哥哥,你看那月亮這麽圓,是不是就要中秋了啊?”


    雲之墨也抬頭望了一眼月亮,他沒有經曆過中秋,可在書上看見過這種曦地節日習俗,到了十五月亮最圓時,便是中秋了,如今看過去,月亮的確很圓,差不多便是今明兩天。


    奚茴又道:“我聽人說中秋要與自己的家人一起度過,是團員的日子,你說岑碧青明日能不能趕到軒轅城?”


    她不再稱呼那個女人為娘親。


    雲之墨眯起雙眼感受一番廣闊的天地,若他沒猜錯,明日還當真是岑碧青連帶張典一並到達軒轅城的日子,於是他點頭:“沒有意外的話,你明天就能看見她了。”


    “那太好了,我有話想對她說。”奚茴深吸一口氣,說完這話她心情似乎好上了不少,看向雲之墨的眼神也帶著微笑。


    四目相對,屋頂的風是炙熱的,吹得奚茴都出了一層薄汗,雲之墨伸手勾動了她的發絲別在她的耳後,險些脫口而出的話還是咽了回去。


    他想問奚茴,要不要與他一起走?


    軒轅城的人都在逃命,他將這片天空燒紅已經暴露了自己的行蹤,會及時趕來的恐怕不止岑碧青,行雲州裏布下的大陣倒數計時,寧卿那個女人必然已經鎖定了他的位置。


    可奚茴還想見到岑碧青,她不知是想通了哪一點,正期待著明天的到來,雲之墨不想掃她的興。


    “還有一件事,我想現在去做,你陪我好不好?”奚茴朝雲之墨湊了過去,露出乖巧的笑容,說話的聲音也軟糯糯的,像是在撒嬌。


    雲之墨知她在賣乖,可隻要奚茴賣乖,便不會是要做乖事。


    “我何時不依你?”雲之墨反問。


    奚茴笑得更開心,她又靠近了些,壓低聲音討論壞話:“我們去捉趙欣燕吧。”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在方才與荀硯知那一番談話中奚茴就已經想到了這個計劃了,一個能讓趙欣燕痛苦,又能讓她痛快的計劃。


    -


    荀硯知為了這座上山的路走了大半夜的時間,他的確可以飛身而上高山之巔,卻還是想走過這兩千多年變化的一條路,回到他曾經長大的地方。


    他是因為天生眼盲被父母丟棄在寺廟門口的,因那對夫婦還有良心,知道寺廟裏的和尚心善不會不管孩子,至少把他丟在這兒,他不會死。


    可荀硯知因為雙目失明,許多事情都做不了,孩童時被困在黑暗中摸爬滾打,再長大點兒又因為自己不能看見而自卑不願出門,可即便如此,那些陪伴著他長大的師父們都對他很好,盡心盡力地照顧他。


    他們說他害怕世俗的眼光,俗根未盡,所以並未讓他剃度當個和尚,甚至在他五歲那年救了一條瘸了腿的小狗回來,作為他的夥伴陪伴他,以開闊他的心。


    那段時間是荀硯知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有一個不會嘲笑他眼盲的夥伴,他可以將自己心中一切煩惱與害怕都告訴給它聽,而它也絕對不會將他的小秘密泄露出去。


    荀硯知開始往好的方向發展,他每日天不亮就帶著小狗去爬山,小狗在前頭引路,他在後頭慢慢地走,一人一狗總是坐在山巔處感受太陽升起後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溫度,直到陽光足夠熱烈了再回山下。


    後來他因對藥物敏銳成了能救濟蒼生的活佛神醫,那些都是旁人加冠在他身上的稱呼,而他也再沒時間陪著小狗上山看日出,即便有滿腹的心事也無處訴說了。


    奚茴有一點說得對,荀硯知功德加身,在旁人看來是件榮譽的事,可對他自己來說卻成了困縛的枷鎖,從十歲那年開始他再也沒有機會喘口氣,所作所為都被人看在眼裏,他被動地成為了一個名揚遠外的白龍僧人,戴發出家。


    能夠幫助那些人,荀硯知的確很開心,那都是在替旁人開心而露出的微笑,卻沒有一次是為了自己。


    後來有一年,小狗不見了許久他才發現,聽寺廟裏的老和尚說狗是非常有靈性的動物,它會在自己將死之前離開主人的身邊,找一塊不讓人發現的地方默默死去,而那段時間狗不見了,大約就是它不想讓荀硯知麵對他的死亡。


    那條瘸了腿的小狗活了十二年,已經足夠長壽,可荀硯知仍舊為它難過,因為後麵那幾年其實他並未陪伴過它。


    他心中隱隱猜測到小狗會選擇哪一處等死,隻是他沒去確認,他也不敢確認。從他十歲成為白龍僧人,被萬民修了一座白龍塔後,他再也沒爬過山頂,再也沒感受過日出,也再也沒有真心地歡樂過了。


    時隔兩千餘年,荀硯知重新走上了這一條路。


    時過境遷,上山的道路也與記憶裏的完全不同,曾立於小山丘上的寧古寺高高地聳入了雲層,火雲照在白龍塔上,使那座本已傾斜的塔更顯得搖搖欲墜,像是一場大火隨時都能將其燒塌。


    黑夜即將過去,荀硯知能看見的東西也越來越模糊,虔誠走向過往的腳下的路也變得舉步維艱,可他的雙眼還是朝寧古寺的方向看去,從無偏移。


    待到了寺廟前,老寺被新寺包圍其中,嶄新的金色琉璃瓦下純白的牆麵上畫了萬字,寺廟裏的人早就已經聽行雲州的號召離開,接連數日不曾暮鼓晨鍾,那座白龍塔近在咫尺,而他也沒再上前了。


    荀硯知尋著記憶裏的方向,再往山上走,他想趁著眼睛還能看見,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前走到山頂處,走到他往日曬太陽的地方,再一次感受陽光的溫度。


    越靠近山頂,他越覺得心裏輕鬆了下來,仿佛這些年壓在他身上的擔子隨著他每一步向上攀爬一一被卸下。於是腳步加快,越來越快,這一瞬荀硯知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看不清路也不要緊,他還能感受山林間的風。


    荀硯知不知此刻自己的臉上掛著暢快的笑,他染了墨綠的衣袂於晨風中吹亂,廣袖上的銀鬆掃過窄小山路上錯綜的雜草,像是沒有什麽能夠阻攔他。


    曾經他因為責任、道德、名聲而背在身上的重擔與自我約束,在無人的山頂徹底放下。


    趙欣燕第一次見到荀硯知的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她與荀硯知結契以來,甚至沒見他笑過。


    而此刻她親眼看見荀硯知在不遠處的雜木中摸索出一條可以通往山頂的路,他為鬼魂,卻像凡人一般腳踏實地地往上攀爬,那雙永遠因為天生眼盲而垂下的雙眼,此刻也鮮活地睜大,望向了頭頂猩紅的雲與東方。


    直到荀硯知走到了一處略寬廣的平台沒再往前,趙欣燕才將目光慢慢收回,再看向麵前的少女,心中驚恐未定,百感交集,最終啞著聲音問了一句:“你把我帶來這裏,到底想做什麽?”


    奚茴上下打量被術法困住不能動彈的趙欣燕,這裏有一個小小的結界,可以讓所有人也無法感知她的存在。


    昨夜她就與雲之墨找到了趙欣燕,索性如今趙欣燕與荀硯知離了心,她隻要沒有生命安危荀硯知也不會主動找來,這樣更方便奚茴行事。果不其然,她將趙欣燕綁了荀硯知也沒有察覺,而她隨著腦海裏曾看見荀硯知爬上山頂曬太陽的畫麵找到了這條路,將趙欣燕定在這兒,自個兒回去睡覺了。


    天尚未完全亮起,荀硯知已經爬上了山頂,就在趙欣燕的麵前,他們之間不過百步距離,趙欣燕能看見荀硯知,對方卻不能看見她。


    荀硯知在等待日出,奚茴也同樣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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