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有謝靈峙在,也沒人真敢要了她的命。


    她傷得不輕,肩上的傷痕深可見骨,秦婼笨手笨腳地弄出了更多血來,止血的藥粉灑了兩瓶也不見管用,手忙腳亂地去叫了人。


    謝靈峙見她雙手上都是血,眉頭緊蹙,正要去看奚茴,那邊靠在樹幹旁的應泉卻先眾人一步走到了火堆旁,一眼便瞧見衣襟大開,渾身是血的奚茴臉色蒼白地歪倒在地上。


    “都別過來。”謝靈峙想叫住應泉已是來不及,便阻止了更多師兄弟們圍觀,自己咬著牙拉上了秦婼,三人一起給奚茴療傷。


    “需得縫合。”應泉從收納法器中取出針線,他與謝靈峙常年在外,療傷之物備了許多。將針線交給秦婼後,他便不再看向奚茴,轉身與謝靈峙對了一下眼神,厚著臉皮道:“她受的是劍傷。”


    如此便更加印證了應泉先前的猜測,殺人的是妖道而非惡鬼,一般惡鬼不使劍。


    秦婼一邊哭一邊將奚茴的傷口縫上,又灑了藥粉,糊弄得她滿身都是,這才將傷口的血止住了,但此刻奚茴臉色鐵青,看上去就跟快死了似的。


    “師兄……怎麽辦?她、她好燙。”秦婼給奚茴擦去身上血跡時,便察覺到她的額頭高熱不退,不論敷幾回冷水都是滾燙的,除此之外,奚茴已經燒得手指都微微抽搐了。


    “我們得趕快離開。”謝靈峙給奚茴塞了一粒藥,轉身便對眾人道。


    為了他們的安危,也為了奚茴的命,他們不能再在萬年密林裏久留了。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一行人無心思繼續休息,便答應了謝靈峙的提議。想要走出萬年密林至少還得三日,便是他們不眠不休加快腳程,也要兩日時間。


    這兩日裏奚茴一直沒醒來過,甚至連他們離開了萬年密林也不知道。


    她隻覺得渾身都疼,好幾次似乎馬上就要醒來了,可不論如何眼皮也睜不開,渾身像是放在火上炙烤般燙得難受,心肺都跟著一抽一抽地疼。


    奚茴偶爾能聽見耳畔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堵牆般朦朧不清,她不知道那些人在說什麽,隻覺得吵得心慌,幾回她想張嘴說話都無法出聲,甚至有些讓她想起了之前在淩風渡中的日子。


    想起了淩風渡,奚茴便想到了雲之墨,大約人於病重多脆弱,而能叫奚茴真能信任的,也僅有雲之墨一人。


    那日雲之墨燃起那麽大的火勢,必定是順利逃脫了,卻不知他去了何處,明明答應了做她的鬼使應當不會食言而肥,他們算是結契成功了吧?


    若是如此,應當亦有羈絆關聯,可奚茴卻絲毫感受不到雲之墨的存在,這讓她無端慌亂。


    這樣想著,稀裏糊塗地奚茴便在睡夢中度過了幾日,待她覺得身上的疼稍有緩解,終於能睜眼看人時,眾人已經離開了萬年密林,入住百花州靠近密林的一處小城的客棧裏了。


    奚茴察覺出有人給她喂水,她多日未進食身子虛得厲害,喉嚨如刀割般痛苦,嚐到了水的滋味兒便連飲了好幾口,待她不那麽渴了,奚茴才有力氣睜開眼睛。


    睜眼第一個見到的便是秦婼,奚茴記得她身上的味道,在睜眼之前便猜到了依舊是她照顧自己。


    秦婼見奚茴醒了,露出一抹笑來:“你終於醒了!你已經昏睡四天了,昨日我們到年城後便給你請了大夫,灌了好些藥下去,你可算是沒事兒了。”


    奚茴笑不出來,她嘴裏還苦著,肩膀痛得厲害。


    再看秦婼她便想起了自己之所以會昏過去,便是對方沒輕沒重地加重她的傷勢,心裏的厭煩更甚。奚茴動了動手腕,確定自己的力氣在慢慢恢複後,便去摸手腕上綁著的引魂鈴。


    鈴鐺是溫熱的,不是她體溫熨帖,而是它從未有過的溫度。


    奚茴心尖一顫,目光愣愣地盯著引魂鈴半晌。


    那鈴鐺原是青銅製成,本為青灰色,後來因藏過雲之墨的一縷魂魄而成了暗紅色,如今暗紅的鈴鐺上個多了許多繁複的花紋,像是被能工巧匠精雕細琢而成,貼著雪白的手腕,如一大滴血珠。


    奚茴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引魂鈴,再看向秦婼,心思一動,起身立刻掐住了對方的脖子。


    秦婼身子自幼便弱,哪兒受過這般對待,奚茴雖還在病中,速度卻出乎意料地快,待秦婼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她翻身壓坐在床側,呼吸不順,動彈不得了。


    奚茴隻覺得耳後有一陣冷風吹過,緊接著秦婼便道:“小小,救我……”


    她的嗓音沙啞,因為奚茴用了七成的力,秦婼絕對不好受。


    奚茴回頭,果然看見了一抹魂,那魂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與秦婼一個性子,膽小怕事,可為了保護秦婼還是對著奚茴灑出了一把毒煙。


    奚茴記得對方,她小時候還在這毒煙中吃過虧,隻是如今她已不是小時候了。手中加重力氣,奚茴對著小小露出一抹笑來,便見那毒煙霎時被烈火燃燒,火光在屋中亮起,困住了秦婼的鬼使。


    奚茴更高興了,她甚至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手腕上的引魂鈴,再看向秦婼的眼神溫柔了許多。


    “趙欣燕的走狗,她專門叫你來盯著我的,我沒冤枉你吧?”奚茴問完,秦婼便懼怕地點頭,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那麽現在,我要你幫我盯著她,你可願意?”奚茴問完,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鬼使如今在我手中,你若不願,我便燒了她……但我若動手燒她,她便灰飛煙滅,連轉世投胎也別想了。”


    秦婼的臉色青黑,奚茴等了許久才似想起來她還被自己掐著脖子呢,便帶笑著等她快承受不了了才略鬆開了手。


    秦婼大口大口喘息,眼淚被逼了出來,她渾身顫抖,怕得發冷:“你、你……”


    奚茴蹙眉:“從趙欣燕的走狗變成我的走狗,你就不願了?都是當人走狗,當誰的不是當呢?”


    “我……”秦婼沒想過奚茴居然能隨意縱火,她此刻才恍然過來:“你……有鬼使了?”


    “噓,說出去的話,我的鬼使晚上會割你脖子哦。”奚茴笑嘻嘻地威脅著。


    秦婼渾身一軟,心跳都快停了,再去看她的鬼使小小,因周圍的火勢越來越大,小小的魂魄被燒,已經痛苦得縮成一團卻無半分反抗的能力。


    秦婼此刻知道她絕不是奚茴的對手,再想起之前萬年密林裏消失的兩名師兄,還有謝靈峙救奚茴時應泉看到的那團火影,秦婼脊背發寒,對奚茴更是畏懼。


    “快點決定吧,你的鬼使撐不了多久了。”奚茴涼涼道。


    秦婼別無他選,隻能點頭:“我、我答應你,你放了小小!”


    “我又不傻,怎會放了她?”奚茴理所應當道:“自然是你乖乖聽話,她就能好好的,你若敢向誰告狀,又或是盯得不仔細了,我便拿她出來教訓你啊。”


    “你!”秦婼覺得奚茴惡毒極了,可偏對方還做出無辜狀。她是真的怕小小出事,這麽多年一直都是小小陪在她的身邊,若小小沒了,她肯定也不會再有其他鬼使,那她也不配成為行雲州人了。


    “我……我答應你了,我都說我答應你了!”秦婼沒忍住落下淚來。


    她就是懦弱,才會緊密倚靠趙欣燕乞求庇護,哪怕被趙欣燕呼來喚去她也不覺得自己是被孤立的,而如今她的鬼使被奚茴拿捏,她也無法自救,倒不如……聽奚茴的話。


    反正、隻是盯著趙欣燕的舉動,也、也不是真的害她,應當不會出事的。


    秦婼這般安慰著自己,便見奚茴鬆開了掐她脖子的手,她連忙從床上滾了下來,抹了一把淚準備出去,奚茴又叫住了她。


    “喂,笑著出去,你這樣哭涔涔的,別人會以為我欺負了你。”奚茴坐在床邊,把玩著手腕上的引魂鈴,頭也未抬。


    秦婼麵對著門深吸幾口氣,再回頭看一眼大火中的小小,滿眼的委屈不甘,可吞下苦水後,她還是要微笑著出門,將奚茴已經醒來的好消息告訴謝靈峙他們。


    秦婼走後,奚茴才握住了引魂鈴,輕聲喚道:“影子哥哥,你在吧?”


    烈火消失,奚茴似乎聽到了一聲鈴響,抬頭便在屋內看見了想見的人。


    雲之墨坐在靠窗邊的太師椅上,此時恰是正午,一抹陽光順著窗戶縫隙落在他的發上與肩上,像敷了一層碎裂的金。他的長發鋪散在太師椅的扶手上,過長的廣袖也拖地一截,可整個人都處於幹淨清朗之中,那雙光下的眉眼幾乎是溫柔地看向奚茴。


    奚茴鞋也沒穿跑到了雲之墨的麵前,晃了晃手中的引魂鈴道:“我就知道你在。”


    雲之墨笑道:“小鈴鐺向來聰明。”


    就像個小狐狸。


    雲之墨目光朝窗外掃去。


    小客棧的窗沿上種了些花兒,樓上那層掛下幾根花藤,是初放的忍冬,花朵細小尚未完全開放,一銀一金並蒂而生,散發著淡淡幽香。


    雲之墨處於光中,忍冬的影子落在他的額與眉眼上,銀光灑羽睫,暖暖的陽光裏,他整個人慵懶得像剛睡醒的神仙。


    奚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幾步走到窗邊嘩地一聲打開了窗欞,大麵積的陽光照了進來,嚇得小小縮在角落中。


    即便與行雲州人結契的鬼魂無懼陽光,可畏光卻成了所有鬼魂的本能。


    奚茴看向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還有遠處層層挨擠的房屋,小城裏的煙火市井步入眼中,不遠處的一聲聲吆喝似乎將她徹底喊清醒了過來。


    天依舊是藍的,雲依舊是白的,可這裏已經不是行雲州了。


    是奚茴從未見過的,外麵的世界,是書中所寫的曦地其餘八州之一。


    真美好啊,瞧那些忙碌的男女,巷子裏的老人,街尾玩鬧的孩童,連成一排的商鋪,還有偶爾飄來的酒香飯香。這裏應當不會有人因為她自幼無法招來鬼使而叫她怪胎,因為這裏的人,大多都看不見鬼,他們是凡人,是奚茴向往的人。


    “真可惜啊。”奚茴道。


    雲之墨見她站在窗前,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因這兩日重傷生病更顯得憔悴瘦弱,蒼白的臉被光照得幾乎透明,像是下一瞬就要羽化成蝶飛去自然。


    可貼近奚茴時,雲之墨的身上是暖的,不是命火的炙熱,像是他身上的血又活絡了過來,就連心跳也跟著複蘇了。


    “可惜什麽?”他問。


    奚茴道:“可惜這世上有行雲州那種地方,可惜我隻能燒掉一個小小的書閣。”


    若是能將整個兒行雲州都燒掉,曦地九州都一樣,那就好了。


    雲之墨輕輕眨了一下眼,道:“不止是書閣。”


    奚茴不解:“我隻燒了書閣。”


    “嗯,但著火的,不止書閣。”雲之墨道:“我也不喜歡那裏,離開之前揚了一陣風,我想待他們發現火勢時,漓心宮應當也燒得差不多了吧。”


    奚茴的眼在他的話語中逐漸睜大,越發明亮,她笑得恣意:“真的?你真的燒了漓心宮?!”


    雲之墨點頭,便是那些人及時救火,也別想能救下漓心宮的宮殿。


    “影子哥哥!”奚茴朝雲之墨撲了過去,她跪坐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胳膊,像小孩兒般依賴著他,晃著他的手臂道:“你真的太好太好了!”


    也唯有她,才會覺得放火燒宮是好事了吧?


    雲之墨看向奚茴頭頂,盯著她發頂的漩,少女笑得雙頰泛出了些血色,雲之墨連帶著心情也不錯,便幹脆由她抱著自己胳膊。


    再看向窗外重重人間煙火,雲之墨微微抬眉,這也是他……第一次見除行雲州外的曦地,也是他第一次,擁有隻屬於自己的,自由。


    -


    漓心宮的火足足救了三日,那滔天的火勢才終於滅了下來。


    這一燒,書樓毀了大半,漓心宮的宮殿坍塌,甚至因為救火傷了二十幾名弟子,行雲州的角落城池裏都能瞧見那懸掛高山之上的通天火光與濃煙。


    岑碧青心力交瘁,才收拾好殘局,已是疲憊不堪,正欲休息片刻,外頭又有人來傳話。


    “岑長老,幾位長老請您速去問天峰青玉台。”那弟子神色惶惶,岑碧青不敢耽擱,立刻起身往青玉台趕去。


    待她到時,其餘四宮的長老皆已到齊了,他們甚至在岑碧青踏上青玉台後於周圍設下了結界,結界圍住青玉台上布滿裂痕的四十二碑。


    這碑是蒼穹之上的神仙所設,他們極力修複也無濟於事,問天峰下的惡鬼源源不斷往外衝出,即便都被他們五宮鎮壓在明山之上,未禍及行雲州中其餘城鎮,卻也不是長久之計。


    “諸位找我前來有何要事?”岑碧青問。


    誰都知道這幾日漓心宮的難處,此刻叫來岑碧青,必是有大事發生。


    四位長老未出聲,同時指向一處,岑碧青踏上台階仔細去看,才發現原先從鬼域縫隙處延伸的裂紋正在穩步修複,金光填滿了縫隙,似乎有源源不斷的仙力靈氣從中散發,撲麵嗅到的便是清新的雪鬆氣味。


    問天峰上的林木,在不久前一息枯死,又在此刻逐漸複蘇。


    “這是……”不待岑碧青問出口,眾人便看見天上的雲層被氣勁蕩開,問天峰有一半隱入雲中,此刻雲開霧散,金光乍現,像一層網落下,覆蓋於整座山上。


    那是重新加固的封印,叫渡厄崖下尚未逃出的惡鬼痛呼哀嚎,再度被逼回了暗黑深淵。


    天光散開,落在雲中似五彩斑斕,五宮長老紛紛抬頭看去,在見到那異彩光輝後立刻虔誠跪拜,雙手舉過頭頂平放於身前地麵,堪稱五體投地。


    “拜見神明!”


    神明降世,異彩華光,雲散霧開之後,便如金靈彩羽落下,行雲州在短短幾息間充滿了靈氣,萬花盛放,一抹輕盈的身影落在了四十二碑中央。


    那是一位身披霞裙的女子,發絲翩躚,身背四圈異彩光環,雙足懸空,輕如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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