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像是燃燒了起來,一股奇妙的熱意順著四肢百骸流走。奚茴想著影子與她說話時的聲音,緊緊握著手腕上綁著的引魂鈴,她甚至將那繩子扯得再緊一些,勒著手腕上的嫩肉,勒出疼意,才像是能將它抓牢,不會輕易弄丟。


    趙欣燕驚異謝靈峙對奚茴的袒護,沒忍住將自己才得到的消息告知:“謝師兄如此護著她,那你可知她私下與渡厄崖下的惡鬼生活在一起?”


    奚茴的呼吸一窒,她將引魂鈴握得很緊,一雙眼在迷霧中精準地找到了趙欣燕的方向。她五覺敏銳,便是看不見,聽聲辯位的本領也高過在場所有人。


    奚茴動了動手指,貼近腰間,那裏藏著一把匕首,是她年幼時收在自己的小苑中的,經過這兩日上房頂以瓦片打磨,已經非常鋒利。


    她聽著趙欣燕說的話,隻要她知道影子的存在,奚茴便會忍不住想要殺了她。


    反正這裏霧濃,未必就有人能看清她的動作。


    “你胡說什麽?”另一道聲音響起,奚茴蹙眉,竟是應泉。


    趙欣燕道:“非我胡說!就在昨晚你與謝師兄降鬼之時,便有一隻鬼偷偷潛入了奚茴的院子裏!秦婼的鬼使一直看著那所院子,她看得清清楚楚,若人見不到鬼魂,鬼使難道還會瞧錯?更何況那堂而皇之進入奚茴院中的鬼根本沒有隱藏自己!”


    “趙姑娘!謹言慎行!”


    謝靈峙的聲音帶著威嚴,趙欣燕卻更加激憤:“我沒說謊!大可讓秦婼的鬼使出來作證!她說她見到的那鬼是一團黑氣,周身遍布眼珠,昨夜從奚茴的房中出來後,奚茴還在屋頂上瞧見你們了,她鼓掌叫好,巴不得那惡鬼毀了整個兒漓心宮!”


    “謝師兄!我亦是漓心宮的弟子,在行雲州出生,自一心想著行雲州,又怎會編出這些謊話誆騙你?奚茴的院子裏有無鬼魂去過,隻需一探便知!”趙欣燕說罷,竟氣得低聲抽泣,好幾個與她交好的女弟子湊上前安慰她。


    奚茴漸漸鬆了口氣,她知道趙欣燕說的鬼,昨夜當著她的麵吞了另一個鬼魂的黑氣,那黑氣中的確有滾動的眼珠,不知是哪兒來的,反正不是影子哥哥就行。


    “奚茴可有話說?”應泉此刻出聲,似是給她辯駁的機會。


    迷霧中誰也看不清誰,奚茴方才分了神,大家穿的都是漓心宮的衣裳,此刻已經看不出身邊究竟哪個是謝靈峙了。她瞥見周圍僅有一人佩劍,瞧衣裳顏色也對,便伸手扯了扯對方袖擺,示弱般咕噥著聲音道:“我才從淩風渡出來,什麽也不知道。”


    她離開淩風渡才幾日,旁人從淩風渡中關了兩個月的都要瘋上一段時間好好休養,此刻奚茴一副委屈含糊的語調,這才讓眾人想起來她就是個什麽也不知,什麽也不懂的小姑娘。


    “淩風渡中的結界是蒼穹上仙所設,若無長老令牌,任誰也打不開,她難道還能在裏麵勾結渡厄崖下的惡鬼不成?”應泉出聲:“但趙師妹所言也未必就是假的,近來行雲州中的確有鬼魂異動,或有些從渡厄崖底逃出的小鬼躲進了她的院子也未可知,奚茴的住所,我會信符傳訊,讓人去查探。”


    應泉一席話便讓眾人止了聲。


    奚茴還牽著謝靈峙的袖擺,見暫且無人針對自己了,這才壓低聲音對謝靈峙道:“應泉似乎比你更有威嚴哦。”


    應泉……奚茴還記得那人,年幼時可太愛欺負她了,處處與她作對,奚茴厭惡他至極,借此機會挑撥謝靈峙與應泉,她也好看戲。


    謝靈峙沒出聲,應泉也沒了聲音,接下來一路安靜行走,奚茴思量著方才趙欣燕的一席話,更加急切地想要盡快與影子結契,便在思索對策,以免走神跟丟,便沒鬆開謝靈峙的袖擺。


    果然半個時辰左右,周圍的霧漸漸散了,倒是叫人看出了萬年密林的真麵目。


    那些龐然大樹高聳入雲,粗壯的樹幹十人環抱也未必能抱得過來,布滿青苔的老藤蔓沿著樹幹盤踞,於樹枝上掛下細長的根須。


    滿眼幽綠的密林中唯有風聲水聲,還有不知哪種鳥兒傳來的鳴叫,偶爾風吹草動,葉影婆娑,柔韌的草地上深深淺淺多處水坑,撲麵而來的濃鬱濕潤草木與泥土的氣息。行人走在其中,像是小小的一排蟻蟲,又好像那些大樹上任意掉下一片葉子,都能將他們覆蓋傾沒。


    奚茴昂首看了許久頭頂,茂密的樹葉層層疊疊遮蔽了天空,陽光透不進來,隻偶爾幾束光如針似線地斑駁了草坪。


    她看久了,有些頭暈,再低頭回神,這才發現自己竟一直扯著應泉的袖子。


    應泉也不出聲,沉默著走在前頭,奚茴朝不遠處看去,謝靈峙在領路,與她十步左右距離,周圍人散開再重聚,因關係分成了數目不一的小團體。


    奚茴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連忙收了手,應泉察覺出,略回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倒是叫奚茴想起了十年前,便是這個人親自送自己去的淩風渡。


    “你……”應泉正要說什麽,奚茴連忙叫住謝靈峙,趕緊湊上前去,提著裙擺繞過了應泉,懶得聽他說話。


    方才她還想挑撥離間,看來計劃未成,倒當著應泉的麵誇了他一句。


    嘖,真惡心。


    作者有話說:


    下章碰麵~


    第17章 銀杏生火:十七


    ◎影子哥哥!我終於見到你了!◎


    於迷霧中應泉與謝靈峙算是護住了奚茴,卻不代表他們兩人的話壓下了旁人對奚茴的猜忌,也不知這十年到底行雲州人是如何傳她的,竟讓奚茴意外有種自己在五宮弟子裏很出名的錯覺。


    八歲的女童火燒炎上宮,被關淩風渡十年,這事兒說大也不算大,至少不會被記入行雲州的史冊之中。奚茴卻像是聲名狼藉的過街老鼠,任誰都要打壓她一番,便是出了迷霧,尚未離開萬年密林,那些惡意的目光也夠她覺得渾身被刺穿了。


    趙欣燕從來就不喜歡奚茴,因在謝靈峙遇見奚茴之前,原與她關係甚好。趙謝二人都是行雲州的氏族大家出生,是自幼的玩伴,可因為謝靈峙被岑碧青要去了漓心宮認識奚茴之後,他便一心向著奚茴了。


    若奚茴知曉原因,必要大喊一聲冤枉。


    她對謝靈峙是厭煩的,若不是需得對方保護才擺出一副信任姿態,她是恨不得連一眼也不看謝靈峙的。


    以前她還想過把謝靈峙從書樓上推下去,摔死他得了。若非當時趙欣燕出現,她說不定真得手了,如今便沒有什麽漓心宮大師兄,隻有謝家為謝靈峙立的墳塚。


    要出萬年密林還需步行多日,如謝靈峙所說,因這密林已存世幾萬年之久,山中珍奇異獸無數,飄蕩的鬼魂有好有壞,亦有些曦地其餘八州自學捉鬼的修士。這些修士未必皆是好人,有的修士為了長生,會捉鬼魂煉丹,甚至瞧見不錯的魂魄,不惜殺人取魂,便是凡俗的妖道。


    奚茴不覺得謝靈峙是在危言聳聽,也很信他說的話,白日裏與他寸步不離。天色將暗,他們走了一天也該休息,便原地休整一夜,次日天亮再出發。


    出行雲州的路隻有這一條,但通往不同州地便要走林中不同的分岔路,出行時上白銅階的共有幾千人,到現在便剩下幾十個,大家從迷霧中出來後便分散前去各地了。


    謝靈峙是大師兄,看顧的人多了些,除了漓心宮的弟子,還有一些嶸石宮和金橋宮的弟子也跟上了他的隊伍。


    設陣、護陣、守夜需得聽他來安排,謝靈峙走到人群中,奚茴便坐在一棵巨槐樹下的老根上,盤腿揉了揉酸澀的腳踝。


    也隻是在萬年密林裏需要謹慎一些,待他們出了林子見到人煙了,便無需幕天席地,可以入住各地專門為行雲州所設的客棧驛館,也不必設陣防範,得以好好休息了。


    天色已暗,太陽早已落山,深林中本就不透光亮,他們每個人都有明晶照明,故而棲地被微光環繞,還有女弟子早已架起了火堆,從收納法器中取出食物。


    風中飄著淡淡的食物香氣,火光與明晶的光亮衝撞得人影投在了樹幹上,層層搖曳的影子外,是濃墨般的密林深處,夜鳥長鳴,除他們這處外,沒有一絲人氣。


    等謝靈峙安排好了再去看奚茴,方才還坐在樹下的人此刻卻沒了影子。


    “阿茴!”謝靈峙幾步小跑至方才奚茴坐過的樹根旁,眼神朝那大樹後幽暗的深林看去,黑漆漆的密林中抬頭不見星月,深林盡頭有些螢火蟲的黃綠微光。


    “可有誰見到阿茴去哪兒了?”謝靈峙問。


    應泉聞聲側眸,回想起道:“她已經消失好一會兒了。”


    此話一出,眾人才覺出緊張感來,一個活生生的人悄無聲息地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若真是這林中鬼祟所為,那下一個遇上危險的便很有可能是他們。


    謝靈峙一言不發往深林走去,他不能才將奚茴帶出行雲州,還不過一日便叫她出事。


    符紙化作飛鳥銜著明晶飛出,霎時照亮了前方的路,謝靈峙差了幾個身手不錯的師兄弟跟著自己一起找人,其餘人便留在原地由應泉照看。


    兩刻鍾後謝靈峙歸來,他們在附近林中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奚茴,周圍沒有爭鬥的痕跡,謝靈峙急得臉色都有些難看了。


    他握緊腰間的佩劍,蹙眉準備拔劍喚出自己的鬼使,應泉連忙伸手攔下。萬年密林裏到處都是孤魂野鬼,謝靈峙的鬼使非一般鬼魂,若他此刻召出,勢必會引起鬼魂動蕩,別屆時沒找到奚茴,反而給他們小隊帶來麻煩。


    就在謝靈峙猶豫之際,深林處傳來窸窣聲。


    “阿茴?”謝靈峙轉身去看,飛鳥符紙上的明晶玉佩發著淡淡的光,照在撥開草叢的奚茴的臉上。


    謝靈峙瞧見奚茴,這才鬆口氣:“你去哪兒了?”


    “就是,讓我們一通好找!”其餘幾個出發去找人的師兄弟們見奚茴好好的,心中頓時起了不滿。


    奚茴眨巴眨巴眼道:“我去方便了啊,這種事兒無需與你們說吧?”


    她從林子裏走出來,甩了甩手中不知從何處染上的水,再看向謝靈峙,瞧見對方擰眉的模樣瞥嘴聳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還伸手問有沒有吃的。


    她這副模樣招足了人嫌,自己給旁人添麻煩也不知歉意,要吃的也要得理所當然。


    厭惡的目光更甚,奚茴忽略那些視線,手沒伸多久,謝靈峙便拿了一些黃油紙包裹的糕點放在她手中,又怕她吃東西噎著,送上了水。


    “下次若有事要離開,至少與我說一聲。”謝靈峙坐在奚茴不遠處,以劍鞘劃地,在她麵前燃起了一簇火焰。


    奚茴看向火光,想起了另一個隻要出現便會燃火的人,他們應當很快便能見麵了,再見麵時,奚茴不知自己是否能瞧見他的模樣。


    思及此,奚茴揚起嘴角,心情頗好,也就順著謝靈峙的話嗯了一聲。


    眾人吃飽喝足便倚在一起休息,男子一邊,女子一側,便是奚茴再需謝靈峙護著,也顧及男女大防,在眾人休息時自己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待著。


    深林外月明星稀,林內暗幽深深,幾簇火焰燃燒至尾聲隻留下枯黑的柴堆與灰燼中的星火,些許風聲從密林深處傳來,涼風吹到臉上,帶著一束悚人的寒光。


    奚茴睜開眼的刹那,便被人封住了聲音。


    兩張或隻有一麵之緣的臉出現在她眼前,鋒利的劍抵在她的脖子上讓她老實配合,奚茴慢慢起身,任由那兩人押著自己,一步步朝深林走去。


    一個嶸石宮的,一個漓心宮的,二人裏應外合,自奚茴跟在謝靈峙身後出現在他們麵前起,他們便有意無意地看了她許多回了。


    三人動作很輕,直到走到足夠遠了,才伸手一推,將奚茴推向了草叢中。


    荊棘劃破衣裳,也割破了皮膚,鮮紅的血液氤濕了衣裳,奚茴坐在地上抬眸看向那兩個人,眼神冷冷地盯著他們。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雖說不出話來,卻也知道是誰派他們兩人來的。這兩人比謝靈峙還年長幾歲,卻跟在謝靈峙的隊伍中,也隻有謝靈峙那榆木腦袋才不覺得有問題。


    從他們的眼神第一次落在奚茴身上時,她就察覺到不善了。與趙欣燕看她不同,這兩人瞧向她的眼神冰冷卻憐憫,堅定地充滿殺意,關注她一舉一動,早些時候她不見了,這兩人還主動跟著謝靈峙出來找她。


    自不是真的為了找她,其實奚茴遇見過這兩人,也看見了謝靈峙,她當時躲在草裏沒出聲,聽清了這二人說的話。


    若他們先找到了她,便應了長老的話,殺了她。


    若沒找到她,但她回去了隊伍中,也要盡快找機會,在出這片密林前殺了她,也好嫁禍給林中的孤魂野鬼。


    “今日殺你,是為行雲州。”嶸石宮的弟子說罷,便朝漓心宮的弟子看去一眼。


    奚茴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奚茴,不要怪我們。”漓心宮的弟子說完,揚起手中的長劍便朝奚茴的心口刺了過去。


    他們已經說好了,一個殺人,一個燒魂,盡力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奚茴。長灃長老從一開始便不放心讓她離開行雲州,也隻是想借著謝靈峙帶她離開行雲州的機會,讓她死在行雲州外,卻也不敢讓她真的走入到曦地人界。


    他們的機會隻有一次,謝靈峙警敏,若他們動手太慢,一定會打草驚蛇,屆時再想殺了奚茴便不容易了。


    趙欣燕的話其實不無道理,她燒了炎上宮,她去了問天峰,十年前與十年後,問天峰的異變與奚茴有諸多巧合。伴隨噩兆鬼氣,在鬼域縫隙前降生的人,或許便是天生不詳,不容於世的。


    寒光劍影不過刹那,奚茴往後滾了兩圈,那雙狐狸眼緊緊地盯著這兩個意圖殺他的人,因躲閃太慢,方才那一劍還是傷了她的肩膀,落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痛,很痛!


    奚茴不怕痛,隻是她此刻無法出聲,心中焦急,隻能轉身逃跑,手裏的鈴鐺已經搖起多次,可她一聲也沒聽見。


    奚茴逃不掉的,她體力比不過這兩人,更何況對方一心要她死,自然不會讓她逃得太遠。


    利劍破空而來,於深林中割裂野草,紛飛的細草散發陣陣青澀幽香,濺開血花,香味兒立刻被血腥味兒衝散。


    奚茴瞳孔震顫,張口無聲,她死死地盯著那直逼眼前的劍,在下一瞬咬緊牙關,張開雙臂,像是要迎接這一擊必死的結局。


    她很怕,又不那麽怕。


    怕死,可心中卻有一道篤定的聲音告訴她,她不會死。


    奚茴畏懼劍光,閉上雙眼,卻在眼皮合上之前看見了猝然燃起的火光,暗紅色的火焰似一條飛騰的龍,颶風卷起草葉翻飛,不過眨眼便將奚茴眼前燒出了一條焦黑的路。


    長劍在離她臉一寸的位置叮當落地,而那兩名追她而來的弟子不過轉瞬便被火焰包圍。


    奚茴看見他們在想盡辦法自救,卻架不住這火勢滔天,而他們的生命在烈火中顯得微不足道,不過幾息便被燒得連灰都不剩,猙獰的表情來不及做出,尖叫也來不及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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