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墨想起了那雙狡黠的鳳眼,八歲的小姑娘很聰明,嬌嬌軟軟地叫他幾聲哥哥仿佛真切地把他當成親人一般,無非是得知自己沒死又不甘心被困,才對他服軟賣乖,想要他指引出路。


    雲之墨本也想借她出封印,便順了她的意。


    隻是他的身體還在山下壓著,暫且離不開行雲州。


    風中有異,雲之墨微回眸,道一聲:“退下。”


    “是。”


    千目一瞬化作水煙,順著山崖流入了雲海之下。


    千目離開好一會兒,渡厄崖上的風也回歸純淨冷冽,雲之墨撫衣袖轉身,身作一陣風消散於天地間。


    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謝靈峙卻跟著岑碧青一路走到了問天峰下。


    問天峰下有四十二碑,碑上咒文如渾身熒光的爬蟲,隨時辰與風向而改,這裏的碑是問天峰的封印,碑後的黑暗正是通往鬼域的一扇門,是如今曦地與鬼域唯一相通之處。


    謝靈峙聽行雲州的人說,當年奚茴就是在這四十二碑陣中出生的。


    她出生時封印重新落下,奚山永遠留在了通往鬼域的這一線死路上。而小小的奚茴也滿身帶著光,水淋淋地染濕了繈褓,她的身上布滿了濃濃的陰氣,霎時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誰也不認為這是一個吉兆。


    當年岑碧青挺著大肚子跟著奚山一同進入了通往鬼域的縫隙中,裏麵發生了什麽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但岑碧青摯愛奚山,正因如此才沒有在奚茴出生時掐死她,卻也再無法麵對她了。


    “姑姑。”謝靈峙見岑碧青站在四十二碑前沉默,沒忍住開口:“十年幽禁非人所受,我聽說金橋宮的一位師兄隻被關了兩個月就又吐血又說瘋話的,阿茴才八歲,她還年幼……”


    “那是她自己做錯了事,她便該自己承受。”岑碧青的聲音很冷清,記憶陷入過往,實在不想提起奚茴。


    “就不能網開一麵嗎?淩風渡陰森可怖,如暗地牢籠,十年後……阿茴未必還在了。”謝靈峙想起應泉送奚茴去淩風渡後歸來時臉色慘白的模樣,又想起他說的話,心中滿是擔憂。


    “她會活著的。”岑碧青輕聲念了一句,又沉下眼眸,臉色微白,就連聲音都變了:“靈峙,你快將四位長老請來!”


    謝靈峙聞聲背後起了一層冷汗,岑碧青向來清冷,什麽事都難叫她動容,她方才那一聲幾乎啞了嗓子。


    “是!”謝靈峙不敢耽擱,連忙轉身跑去尋其餘四宮長老。


    岑碧青看向四十二碑後的黑暗縫隙,那裏時不時會有鬼域陰氣散出,而後皆被四十二碑所阻隔,那些都是鬼域而來的惡鬼或是曾被丟入渡厄崖的惡鬼衝撞而來的。可她方才瞧見,一縷縷黑色的陰氣中似乎燃燒了一簇火,紅光如線,沿著縫隙爬上了山壁。


    -


    奚茴被推入比人還高的野草從時,柔韌的野草割破了她的臉,些微疼痛傳來臉頰,她嗅到了血腥味,那氣味很快便消散了。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奚茴就陷入了黑暗中,與昏厥過去不同,更像是她墜入渡厄崖底有過一陣的伸手不見五指,然而渡厄崖底尚存微光與聲音,這裏什麽也沒有。


    奚茴聞不到自己的血腥味,她也感受不到疼痛,她甚至不知自己是站著還是臥著,腳下虛虛的似乎是踩到底了,又像是浮在柔軟的雲層上。


    奚茴慢慢伸出手想要觸碰臉上的傷,可她就像是碰不到自己,自此身體成了一縷魂,手指無觸覺,臉上也無痛覺。


    照常呼吸,睜大雙眼,她連自己的心跳都感受不到。


    奚茴逐漸慌了,她尚年幼,即便無畏生死卻也懼怕折磨。奚茴開口喊了一聲,她的聲音就像被無名的東西吞下一般,不論她喊出什麽都得不到半絲回應,她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這種感覺……讓她誤以為自己正站在即將消失的邊緣。


    五感盡喪。


    驟然而來的恐慌與窒息席卷上她的胸腔,奚茴害怕地奔跑了起來,她不知這是什麽地方,與她過去關禁閉時完全不同,那裏她至少能聽見自己的回音,還能與偶爾送飯過來的師姐妹們對罵兩句。


    可這裏是什麽?


    這裏什麽也沒有!


    這裏將她的一切感受全都吞噬,卻放大了她的想象與情緒。


    奚茴喊了許多人的名字,她叫了岑碧青,叫了典長老,叫了謝靈峙,甚至連平日裏總欺負她的應泉都叫了,她罵了他們許久亦沒有口幹舌燥,她跑了許久也碰不到這片黑暗的邊際。


    時間在此處暫停。


    無光,無氣味,無觸覺,幽禁的懲罰,能搓磨人的意誌,心智堅定者可做為一次閉關,心智不定的便會生出心魔從而瘋癲。


    奚茴隻有八歲,那些人打定主意要將她關進來時,便沒想過要讓她活著從這裏離開。


    她會被這種窒息感所吞噬,她即便再堅強,也不可能如金橋宮的弟子一樣熬過兩個月,更何況當時給奚茴所設的時間,是十年。


    奚茴終於有些後怕了,她以為自己連死都不怕,這世上必沒有什麽會嚇到她,可是什麽也沒有的世界真的叫她幾乎崩潰。


    她生了膽怯與退縮,她不知那些長老是否能看見淩風渡中的她在受怎樣的折磨,她甚至假意哭著求饒,想看看他們能不能給她一絲回應,可後來假意的求饒變成了真心恐懼,這裏的黑依舊是一汪墨水,連波瀾都不曾掀起。


    “娘……娘!我害怕……”


    “我沒做錯什麽,為何要這樣懲罰我?我不過是以牙還牙……為何這世間人人都可以欺負我,為何不許我還手?”


    “娘……為何你總是看不見我,若你真的不喜歡我,為何不幹脆一刀殺了我?!”


    她的所有聲音都被淹沒,就連她自己都聽不到,遑論那些根本不會在淩風渡前守著她的人。她的一切咆哮呐喊都被吞了幹淨,就連她落淚,亦感受不到淚水劃過臉頰。


    她終於體會到被人推入淩風渡前所見金橋宮的師兄為何在見到光、見到人的那一刹嘔出一口血,經曆過這般折磨的人若離開了淩風渡,再淩厲的鋒芒和棱角都會被搓磨光滑。


    奚茴感受不到時間,她從最初的恐慌到妥協,又從妥協到求饒,最後在無用的求饒中生出了絲絲不甘。


    憑什麽呢?


    憑什麽隻能他們欺負她,她就不能報複回去?


    憑什麽她隻能任他們打罰,連反抗都無力?


    就因為她年幼嗎?因為她太弱了,因為她做得還不夠多,所以岑碧青連個眼神都沒給她。


    奚茴想她當時不該燒炎上宮的,不、是不該隻燒炎上宮,她應該將整個兒行雲州都放火燒了!她本意就是要與他們同歸於盡的,又憑生什麽妄念,覺得岑碧青會憐惜她們的骨肉之情。


    倒不如死在渡厄崖下,倒不如化作厲鬼,這樣她至少還能反抗,臨死前拉下一兩個人陪葬!


    她沒有做錯!


    奚茴不認錯!


    她不再走動,便就在原處,一遍遍在心底重複給自己聽,她不能妥協,不能認錯,她一定……一定能熬過這十年,待她出去,一定將他們全都殺了!


    十年之漫長,奚茴不知自己是否能真的挺過去,她原以為自己至少得瘋一段時間,卻沒想到會提前見到光明。


    被人從淩風渡中拉出來時奚茴渾身無力,整個人撲在了野草地上,她臉上的傷口已經愈合,隻是四肢發麻發軟,連站起來都費勁。


    微光刺眼,驟然曬在了她的身上,她就像是鬼魂,險些要灰飛煙滅。


    皮膚刺刺的痛,奚茴的思緒還在不甘的亢奮中沉浮著,而站在她麵前的幾個人宛如高不可攀的神明,看著瘦弱的少女渾身顫抖,血色褪盡。


    謝靈峙就站在岑碧青的身邊,他看見奚茴此刻的模樣,心下刺痛,滿目不忍。


    這才隻過了三日而已,奚茴便像是死過一回了。


    十年……三千多日,奚茴若足夠堅強,也還要再死上幾千回。


    第6章 銀杏生火:六


    ◎影子哥哥!◎


    奚茴始終趴在草地上,無力抬頭去看將她拉出來的這些人,即便在淩風渡中幽禁沒有日夜之分,她卻也尚存理智,知道自己沒真的解脫。


    可她覺得很痛,渾身上下都在痛,尤其是心口,那裏炙熱跳動的心髒告訴她她還活著,與淩風渡中的窒息相比,此刻一切感知都成了鋒利的刀刃,割得她千瘡百孔。


    “奚茴,我且問你,三日前你為何會出現在問天峰?”長灃長老開口後,奚茴沉默了許久。


    她忽而一笑,眼眸亮晶晶地抬起,問道:“怎麽?你們大禍臨頭了?”


    這麽說那個傳聞也不盡是假,行雲州若真大禍臨頭,她死就不可惜了,大家同歸於盡,太好了!


    這般一想,奚茴便更高興了,她甚至有力氣趴在手臂上笑出聲。少女的笑聲在眾人的沉默下顯得陰鬱難測,更叫他們背後起了一陣涼汗。


    “回答我!”長灃長老怒道。


    奚茴才不會說,就讓他們急去吧,她現在可高興了,這些人在耳邊如何聒噪她都聽不進的。


    眾人見她不答反笑,有人嘀咕一句:“她該不會是瘋了吧?”


    淩風渡中出來的人,瘋的十有八九。


    此問一出,謝靈峙立刻顧不得其他,喃喃一句不會的,便蹲在奚茴身邊,像是要勸她。


    “阿茴,你不要逞強,把你知道的都告訴長老,若你看見什麽異狀便說出來,或可減刑的。”謝靈峙說著便去拉奚茴的手,他的手心滾燙,還有一樣小東西被塞入了奚茴的手中。


    奚茴察覺到手心裏的物件,那東西被謝靈峙握了許久,已經溫熱。


    她抬眸看向謝靈峙,謝靈峙抿了抿唇,眼眸中倒映奚茴蒼白的小臉,隻見他的唇輕顫,無聲道了句“對不起”。


    他救不了她,他與她一般弱小,不過才是個少年,又如何能撼動行雲州幾萬年來的刑典懲罰。


    奚茴卻朝他笑了一下,眼神很冷,像是要將謝靈峙戳穿,她也動了動嘴唇,發出沙啞的聲音:“討厭你。”


    此話一出,奚茴便用力地將謝靈峙推開,甚至嫌惡地將手在身上擦了擦,再看向背光而立的諸位長老,小小的身影縮成一團,渾身汗濕也不發一言。


    兩方僵持,不論長老們如何逼問,奚茴都隻是笑,她看他們越急,便說明行雲州的問題越大,他們越擔心,奚茴便越高興。


    “長灃長老,典長老!”人群中一名弟子高呼,跑到跟前來便道:“問天峰下落碎石了。”


    眾人聞言臉色驟變,岑碧青也難得地皺起眉頭,可她沒看向那名弟子,而是看向奚茴。


    在眾人嘈雜的聲音中,岑碧青忽問:“你笑什麽?”


    奚茴一愣,這還是近幾年來,岑碧青少有地主動與她說話,可每一次開口都不是什麽好事。


    奚茴揚眉:“娘找我說話了,我可不就開心了?”


    岑碧青臉色一凜,抬袖朝奚茴掃去,謝靈峙見狀連忙起身擋了這一陣掌風。岑碧青沒想下重手,謝靈峙也沒受傷,隻是與奚茴倒在了一起,方才他塞進奚茴手中的東西也落了出來。


    那是謝靈峙的玉佩,為明晶所化,再暗的地方都可發光,他想給奚茴留個小玩意兒,至少讓她不要在淩風渡中太難熬。


    岑碧青瞪了謝靈峙一眼,收回了那枚明晶玉佩,再麵對幾位長老道:“問天峰之事重要,我等不必在此耽擱,就將她關入淩風渡,她跑不掉。”


    奚茴的確跑不掉,以她的能力無法於淩風渡的幽禁牢籠中從內破陣,這些都是蒼穹之上的神明當年以結界將行雲州與曦地隔開時所創,便是五宮長老合力也無法撼動半分。


    眾人沉默片刻,便不再將奚茴與問天峰聯係在一起,他們的確有更要緊的事。


    自岑碧青發現問天峰下四十二碑後通往鬼域的縫隙周圍有異狀,那紅線已經順著牆壁似爬山虎般生長,每日一寸,越來越深,也不知究竟是何詭異的東西。他們若不盡快想辦法阻止,隻怕十年前的變故再生。


    奚茴尚來不及罵上幾人一句,便重新被他們關入了淩風渡中。


    熟悉的黑暗席卷而來,奚茴渾身一震,方才所見眾人、所聞種種,都像是她閉上眼睛後腦海憑空想象出來的一場短暫夢境,她好似從未於此地離開。


    是人的理智將死之前的美好幻想嗎?


    即便一切都是她的妄想也好,行雲州終於要倒黴了,能高興一刻算一刻。


    又沒有聲音也無光芒了,奚茴定定地立在原地,感受著一片虛無,感受自己與黑暗融為一體,感受從心底湧出對未知的恐懼將她一寸寸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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