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一盤棋, 帝王自為子。】——《西漠·國師列傳》


    白字落在棋盤上,發出啪嗒一聲響。落子無悔。


    年幼的儲君穿著厚重的衣袍,小臉緊繃地看著棋局, 額間細汗連連。


    坐在他對麵的短發少年手裏把玩著兩顆白子,懶洋洋打著嗬欠, 露出尖尖的虎牙。


    “孤不如龍君矣。”半晌, 儲君棄子認輸, 拱手行了一禮。


    桌麵上的棋局十分玄妙, 可以看見白子前期連連敗退毫無章法, 後期卻詭變莫測神鬼難料,反之黑子前期步步相讓和和氣氣,後期卻竭力掙紮仍如溺水之人。


    籠統來說, 前期下棋的雙方像在打假賽,後期倒是你來我往爭了一通,但實力相差太大, 結局已定。


    穿著國師袍的黑發少女坐在旁邊觀戰, 她眉頭微皺, 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盯著殘局的眼睛炯炯有神。


    下棋的儲君和龍君都不敢看她, 合力撿起棋子放回原處, 客氣道改日再戰。


    儲君對國師拜了又拜,慢慢後退離開, 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


    剛剛一局棋下得太艱難了, 難怪父皇不肯自己來, 把可憐兒子推過來替死。


    儲君不是第一次拜訪國師府, 卻是第一次被留下下棋。


    小孩非常激動!西漠王朝誰人不知, 當朝國師已在任百年, 曆屆君王變動皆要她首肯才行,地位極其尊貴。


    國師讓他陪自己下棋,豈不是變相認可了他儲君的身份?再無兄弟姊妹敢與他爭鋒也!


    儲君鬥誌昂揚地上了,他聰明得很,記得父皇陪國師下完棋後一臉忌諱莫深的模樣,父皇定是在棋局中學到了仙家本領,如今也輪到他了。


    不知國師的棋藝何等精湛,他又要使出多少本領才不至於輸得太慘?


    小孩嚴肅地落下一枚黑子。


    坐在他對麵的國師動作飛快地落下白子,似是連思考都不用,局麵了然於胸。


    儲君一顆心高高提起,他愈發謹慎,每一次落子都要思考良久,反觀國師,落子大氣瀟灑,說下就下,白子七零八碎也不見她皺眉。


    儲君下著下著,驚恐地發現:他要贏了!


    他竟然要贏了!還是一邊倒的勝利!


    國師的棋藝之爛,連他三歲時都不如啊!


    “這難道是國師的考驗?”儲君熱汗津津,“考驗我是否有容人之道,懂得進退分寸?”


    否則堂堂神仙,怎會是個臭棋簍子?


    “不應該啊……”令梨低聲說,她一臉不懂,“我要輸了嗎?白子從來沒輸過呢。”


    儲君手一抖,指尖的黑子掉落在棋碗裏。


    他聽父皇說過,曆代皇室都執掌黑子,白子屬於國師。


    怎麽辦!儲君無聲呐喊,孤坑兒子的父皇啊,打假賽的事你怎麽事先不告訴兒臣呢?


    小孩絕望間,龍君來了。


    英俊明朗的少年快步走來,神態自若地彎腰拿走國師手中白子,他看了看棋局,隱住嘴角輕微的抽搐。


    阿梨下了一百年的棋,怎麽還是這個水平……他救場救得好艱難啊。


    伽野笑容不變,將白子置於棋盤一角。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壓力來到了儲君這邊。


    備受朝臣推崇的儲君神色一凜,半晌才落下一子。


    伽野一邊下棋,一邊把帶來的點心推到令梨手邊,哄她:“阿梨嚐嚐,廚房送來的,用的是新摘的桂花。”


    令梨拈了塊桂花吃,道:“不如縹緲樓。”


    “西漠太過偏遠,縹緲樓沒有分店在此。”她咬著酥軟的點心,“是時候回宗門了。”


    伽野:“回去吃點心?”


    令梨嗯了一聲,平淡道:“順帶送一口鍋回去,打磨數年,黑得發光。”


    伽野笑了笑,顯然明了她話中深意。


    儲君邊下棋邊豎著耳朵細聽,他聽不懂“鍋”相關的話題,卻聽得懂“回宗”二字。


    “仙師要回仙界去了嗎?”儲君小心又惶恐地問,“可是我等有哪處招待不周?”


    “非也,爾等十分周全。”令梨咽下點心,拍了拍手,“說是要走,總要支會宗門一聲,派人即位。以我們那位好宗主的心腸,我怕是還要留個十幾年。”


    她吃完點心口渴,讓出座位去找茶喝,伽野順勢坐到儲君對麵,幾步棋殺的小孩潰不成軍。


    “你該多向你父皇學學。”伽野壓低聲音,“阿梨留你下棋,你怎麽不知道派人支會我一聲?萬一我再來晚點兒,這局棋神仙難救。”


    儲君深以為然,牢牢記下龍君的教誨。


    小孩離開國師府後求見他的父皇,向皇帝報告今日之事。


    “……國師僅泄露了隻言片語,兒臣不敢多問國師回宗之事。”儲君俯首道,“若下回有幸再得國師傳召,我定先派人拜訪龍君。”


    “不必。”皇帝出言指點傻兒子,“龍君終日與國師形影不離,你能單獨和國師下棋許久才是怪事。”


    怕是國師下棋下了百年,把自己下飄了,想著麵對一個小孩她肯定能贏,悄悄瞞著龍君來和儲君對弈。


    她的棋藝不說也罷,看著傷眼。


    龍君行事野性灑脫,卻是個黏人的性格,一時半會兒看不見國師人影就要起身找人,暗中吩咐儲君不許和國師獨處。


    “國師下凡許久,想回仙界亦是人之常情。”皇帝沉聲道,“隻是龍君必然隨她離去,不願久居我朝。”


    可惡,以前的國師都沒有買一送一的好事,折扣怎麽突然就要沒了呢?心痛。


    “龍君與國師感情甚佳。”皇帝回憶道,“那是你祖父時期的事,你祖父登基前極不受寵,前任皇帝昏庸,竟命他祭天召喚真龍,若無龍吟則下令殺之,百般折辱。”


    “國師慧眼,認定你祖父是一代明君,於是喚真龍應之。”


    皇帝感歎道:“我朝年年祭天,哪有皇帝喚得出真龍?唯有國師憐惜你祖父,又嫌棄孤身寂寞,邀龍君下凡相陪。”


    “一晃便是百年。”皇帝眯了眯眼,“朕年幼時拜訪國師府的一幕至今仍曆曆在目,時過境遷,神仙容顏依舊,不見衰老垂敗之態。”


    不僅容貌沒變,下棋的水平也一點兒沒變,真真是百年如一日。


    “百年來我朝風調雨順,無災無禍。”皇帝歎息道,“從前的國師可沒有這般本領,不知仙界是怎麽想的,把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派來凡俗。”


    皇帝也是很有自知自明的,現任國師的水平高出前任數百倍不止,他起先狂喜,而後滿肚疑惑。


    “仙界此番作為就像朕命令大將軍去做馬夫,大將軍自然能完美勝任馬夫一職,可這不是折辱人嗎?”


    國師還老老實實上任了百餘年,遲遲不見接班之人趕到。


    仙界的管事人是怎麽想的?


    是啊,宗主是怎麽想的?遠赴西漠來接令梨班的周賢大為不解。


    他是築基後期的外門弟子,抽簽抽到了苦差事,一邊安慰自己說不定西漠有他結丹機緣,一邊磨磨蹭蹭來上任。


    西漠王朝國師一職練氣後期弟子就可當之,但為了避免意外,除非實在抓不到人,都是讓築基的外門弟子上任。


    淩雲劍宗距離西漠極遠,周賢抽簽前沒想到自己這麽倒黴,候在西漠等他接班的同門定像盼替死鬼一樣盼他來吧。


    “聽說宗主已經盡力了。”周賢的師兄告訴他,西漠王朝國師一職誰都不肯上,說好五十年的任期,宗主拖也要拖到一百年才放人,若是碰到軟柿子,拖一百五十幾年都有可能。


    “我們既沒有修為也沒有背景,哪敢和宗主作對?”周賢的師兄拍拍倒黴師弟的肩膀,“你入宗時候不短,還未看明白宗主黑心資本家的本質嗎?”


    “宗主這般行事,遲早有人受不了,若是有人學隔壁小明師兄毅然叛宗,看他的臉往哪兒擱!”周賢憤憤然,禦劍上任。


    他一路飛一路吃灰,總算到達西漠王朝國師府。


    “外門周賢前來上任,不知在下要接哪位師兄師姐的班?”


    國師府門戶大開,周賢收劍入內,腳踏入庭院中自自然然行了個平輩禮:“師姐安好——臥槽!”


    周賢連滾帶爬狼狽地把平輩禮換成晚輩禮,舌頭都打結了:“見、見過道君!請恕晚輩冒犯之罪!”


    他滿臉寫了見鬼二字:這不是練氣築基弟子都不樂意上任的活計嗎?宗主是吃了哪顆熊心豹膽,敢把化神道君放逐到西漠!


    “無知者無罪,你起來吧。”道君師姐聲音輕緩,眉目間有些倦意,似是看透了無常世事,不再對人性抱有期待。


    周賢戰戰兢兢縮著脖子起身,不敢抬頭,內心激流勇進,波濤洶湧。


    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他內心狂吼,定是宗主故意把道君師姐放逐到西漠,折辱她,壓榨她,把人家的任期從五十年拖延到一百年,又故意不催周賢早點上任,拖拖拉拉。


    化神道君來給凡人王朝當國師,聞所未聞!誰聽了都是赤.裸.裸的羞辱!


    “你來時,宗主可有囑托?”沉默良久,道君師姐輕聲問。


    “並、並不曾有。”周賢冷汗打濕後背,“按照流程,我接任後師姐便可回宗了。”


    “回宗……”周賢聽見道君師姐嗬了一聲,心灰意冷的聲音,又像深埋岩漿的火山。


    “宗主怕是沒想到我能突破化神罷。”黑發少女懶怠地說,“若是知道一個好用的化神道君、一個宗門招生活招牌流落西漠,怕是早就急吼吼叫我回去了。”


    周賢把頭埋得更下,以他對宗主的了解,道君師姐說的絕對是事實。


    “這淩雲劍宗弟子身份不要也罷。”她的聲音低得像一陣風,落入周賢耳中卻如千斤重,震耳欲聾。


    “算了,總該回宗一趟。”令梨扶起冷汗狂流的新任國師,微微一笑,“且安心,你我僅一麵之緣,又怎會攀扯你之罪責?”


    罪責?周賢心跳一跳,他用力眨眼,不讓汗水打濕睫毛。


    連係前輩話語中的怨懟和不忿,她即將犯下的罪孽呼之欲出!


    捉拿叛宗者人人有責,欺師滅祖之徒不需要憐惜,可、可前輩她事出有因……


    換成周賢自己,他斷斷忍受不了宗主的折辱,修仙修得是灑意快活,從沒有化神道君受委屈的道理!


    隔壁上清仙宗小明師兄叛宗,宗主長老大怒,其餘弟子可是半點兒不記恨他。


    半晌,周賢微微躬身,聲線壓得極低:“公道自在人心,是是非非同門自有定奪,前輩慢走。”


    令梨挑了挑眉,了然頷首,道了聲:“借你吉言。”


    背鍋一事,穩了。


    作者有話說:


    小梨:全世界的打工人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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