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靈波瀾不驚的金眸一去不回,祂在龍脈中沉睡了千百年,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輩。


    龍脈之靈原本對伽野沒什麽意見的。


    祂隻是需要一具軀體, 軀體本身的靈智泯滅虛無就好。伽野為人如何, 龍脈之靈根本不在意, 甚至因為對方真龍之身有幾分認可。


    現在, 龍脈之靈決定收回前言。


    祂對伽野太有意見了, 有意見到近乎仇恨的地步。


    堂堂真龍,作甚和命中克龍之輩相交!


    如果伽野不曾和她相識,就不會帶人來化龍池;不來化龍池,龍脈之靈就不會遇見令梨;不遇見令梨,祂千百年修煉的好涵養怎會一遭毀得渣都不剩!


    一切都是伽野的錯!他為什麽要認識這個魔鬼!


    少年胸膛劇烈起伏——被氣的。


    令梨的目光隨著起伏的線條移了移,她回憶了一下方才的手感,點了個讚。


    看來少主平日修煉沒有懈怠,是日複一日打下的好底子。


    令梨的讚美之意沒有過多收斂,龍脈之靈立刻察覺到了,更氣了。


    祂不是沒見識的龍靈,祂從生起準備奪舍龍身念頭時便開始了謀算,知曉奪舍成敗的關鍵。


    兩個意識爭奪同個軀體,外來者天生劣勢,然化龍池是祂棲息多年的地盤,地利在祂。


    伽野一墜入化龍池,蟄伏的龍脈之靈瞬間占據了他的識海,拖著龍身遊向泉眼。


    泉眼初濃霧高熱,龍脈之靈知道伽野有同伴隨行,卻並不認為對方能尋到泉眼,將之無視。


    ……這是祂犯的第一個錯,祂沒能避開命運的第一個水桶,剩下的無數個水桶將無可避免地砸中他的腦門。


    人來了,無比精準地朝著泉眼來了。龍尾拚著挨一劍的代價也要把人捆過來,龍脈之靈略微思量,猜測這兩人關係匪淺——至少有一方的單箭頭非常明顯。


    ……祂當時竟然放任了,打著以令梨性命威脅伽野放棄軀殼的主意,如今想來後悔不已,恨不得揪著過去自己的領子吼:你怎麽敢!


    龍脈之靈細想,祂其實是被令梨迷惑了。


    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氣息純然清澈,對視間不卑不亢,氣度斐然。


    以她的年齡對照修為,一看便知是天道青睞的天之驕子,驚才絕豔,華彩卓然,或可與日月同輝。


    天才,天生被捧著慣著的人才,他們大多桀驁不馴或清冷難攀,偶有平易近人之輩,心中亦有溝壑。


    這樣的人物應該做不出失禮之舉……吧?


    想當然的龍脈之靈犯了經驗主義者的錯誤。


    祂竟敢用凡人的思維揣測令梨,薄念慈都不敢幹這種荒唐事。


    一步錯,步步錯,轉眼間劍修已被龍尾拽下水,洗髓之痛下她麵不改色,龍脈之靈更加高看一分。


    被龍脈之靈冠以“絕世天才”、“風雲人物”、“老成之輩”的黑發少女略一思量便看懂了此時的局麵,她眉峰微皺,眼有擔心之意。


    龍脈之靈覺得令梨接下來的行為很好猜:她定然要救慘遭奪舍的好友,但外界之力在意識爭奪中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年輕的劍修隻能含怒拔劍守衛在旁邊,靜等龍脈之靈和伽野分出勝負。


    祂一點不擔心令梨提劍割喉,這具身體是伽野的,身死魂消,她不敢冒險。


    祂唯一擔心的是,萬一令梨是個腦子不好的一根筋劍修——不是職業歧視,但劍修大多腦子不好,執拗又難搞——選擇玉石俱焚,不肯讓奪走好友身軀的龍靈重回人間,不惜以殺死伽野的方式救他。


    ‘縱使保全不了你的人,我至少要保全你的屍身!’劍修含淚道,‘安息吧我的摯友,等我殺了你,世間便再無人可傷你分毫。’


    奇葩又詭異的邏輯,充斥了龍脈之靈對劍修的刻板印象——雖然這的確是令梨能幹出來的事情。


    好消息是令梨沒有拔劍,她不僅收起了她的本命劍,臉上還頗有一些擔心劍鋒進水生鏽的憂患意識,讓龍脈之靈不禁疑惑:都是元嬰老祖了,給你的劍拋光打磨做個保養是要了你的命嗎?


    壞消息是,這位疑似貧窮又摳門的劍修看了看金燦燦的池水和金燦燦的真龍,朝祂伸出了手。


    ……她最初摩挲伽野臉頰的兩下,龍脈之靈真的誤會成令梨在掂量祂金價幾何,懷疑她是不是想偷偷摳掉龍鱗賣了換錢。


    如今想來還不如被她摳掉龍鱗拿出去賣,起碼可以保全祂的清白之身。


    龍脈之靈身處伴生的化龍池中,池水波浪起伏,祂卻覺得自己已經不幹淨了。


    罪魁禍首頂著一張正義淩然的臉,她衣衫完整,襯得少年才是圖謀不軌的元凶。


    ……龍脈之靈自詡思慮周全,連腦子不好的劍修會生出“隻要我搶先殺了你就無人能傷害你,放心吧我的朋友”之念都考慮到了,愣是沒想到令梨解伽野困境的方式竟然是非禮他。


    更令祂憤怒的是,這招有用極了!


    趁祂心緒動蕩,被祂牢牢壓製的屬於伽野的意識瞬間活躍,歡欣鼓舞,龍脈之靈和伽野共用一個識海,清晰看見了他泉湧的思緒。


    ‘阿梨來得好快!池中水溫頗燙,不知她難受否?’


    ‘可惡!又用這種沒有貓了的眼神看我,早知道就遲些年歲化龍,一點兒生理優勢都沒了。’


    ‘不愧是我的身體,失去意識又如何,撒嬌是刻在我骨子裏的本事。’


    ‘嘶……阿梨指尖怎還這般涼?真是,她也不知道動作輕點……’


    ‘等事情結束,我定要好好訴一訴苦。得虧平日裏未曾懈怠修行,手感莫約還行?’


    ‘不知道能不能用今天的事訛她一次,起碼要對我負點責才行。’


    ‘更過分的事是什麽?我雖不介意,但這兒還有個人呢……’


    ‘好礙事的東西,怎麽還不快滾?想要我的軀殼,你怕是無福消受!’


    委屈貓貓的聲音陡然變得淩厲生煞,雙標得猝不及防。龍脈之靈的意識一陣劇痛,疼痛也扼製不了祂滿心的問號。


    龍脈之靈原以為在場不正常的人唯有令梨一個,如今恍然大悟:正常人竟然隻有不是人的自己。


    三個人的電影,祂確實不配有姓名。


    伽野問的很對,這樣一具人際關係複雜到匪夷所思的身體,祂真的有福氣消受嗎?


    但凡世界上有第二條龍,龍脈之靈二話不說直接把伽野和令梨踢出化龍池,沐浴焚香祈禱祂與他們永生不得再見。


    “可惜,他是吾唯一的選擇。”龍脈之靈金眸泛光,識海內的鬥爭寸土不讓。


    化龍池是祂的主場,地利在祂!


    刹那間,圍攏在泉眼邊的金色霧氣席卷而來,與之到來的還有濃鬱逼人的異香。


    “龍脈生異香,綿綿永不絕。”少年冷漠道,“凡誤入化龍池者,呼吸皆被異香所奪,初聞沁鼻,再聞嗆喉,乃至呼吸艱難疼痛不已,直至溺水而亡。”


    “世人多想象異香為龍涎香。”祂鼻尖微動,“這人聞到的竟是梨花香,不錯,於我有利。”


    龍脈之靈受限於伽野的軀體,同樣被異香影響,但祂一直呆在淨土般的泉眼,不像令梨一路過來,吸入了大量異香。


    龍脈之靈猜測她已經到了“再聞嗆喉”的階段,過不了多久便會喉嚨赫赫難言,呼吸宛若吞咽石子泥沙的程度。


    “香料最難熬,花香多少輕緩一些。”祂思量,“吾能堅持的時間約是她三倍有餘,待她堅持不住,勝利便盡在吾手中了。”


    化龍池,龍氣極盛,來此之人想象中的異香首選隻會是龍涎香,眼見金霧極濃,想象中的異香皆是濃烈的焚火香料。


    伽野自己是龍,聽到龍涎香的名字怕是覺得古怪,故而想象出的是梨花香,也算合理,但令梨的想象一定不會超出常理。


    龍脈之靈左右盤算邏輯,自覺萬無一失。


    祂金色的眼眸恢複漠然神態,冷眼旁觀令梨的痛苦。


    令梨看起來確實痛苦。


    金霧密不透風地圍繞著她,順著她的呼吸鑽入喉嚨,無孔不入。


    高湯的香味又鮮又濃,令梨忍了又熱,還是沒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


    她和少年站得極近,龍脈之靈眼瞧著令梨抬起袖子遮住痛苦的麵容,心下大定。


    黑發少女呼吸起伏,平坦的小腹浸在池水中,龍脈之靈一愣,側耳細聽。


    祂沒聽錯的話,這道突如其來的聲響是……


    “咕咕咕——”


    令梨腹鳴如鼓,鮮濃的高湯香味折磨得她唾沫滋生,再忍不住洶湧餓意。


    好香,實在是太香了,她是不爭氣的學不會辟穀的沒用修士,她完全抵抗不了饑餓的力量。


    “這不是我的錯。”令梨麵露無奈,朝祂走近一寸,“我本來可以忍住的,可是太香了,金燦燦的高湯,誰能抵抗?”


    “……什麽湯?”龍脈之靈勝券在握的神情一僵,腦子嗡嗡。


    這個人站在化龍池裏,淹沒在龍氣中,她說她聞到的是什麽香味?


    高湯——是按字麵意思解釋的高湯嗎?


    “你聞不到嗎?”令梨笑起來,露出一口小白牙,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很濃很濃的高湯味道。”


    “龍肉湯的氣味。”


    她舔了舔唇,不知不覺間,令梨與少年之間的距離縮短得近乎於無。


    刹那間,祂有了棄身而逃的衝動。


    作者有話說:


    小梨:肚子咕咕


    第153章 修仙第一百五十三天


    ◎這波是雙向奔赴◎


    修真界崇尚辟穀已經很多年了。


    正道第一宗淩雲劍宗讓宗門偶像以身作則, 激勵門下弟子朝五根清淨的方向的大步前進,足可見辟穀是時代潮流,大勢所趨。


    令梨是被時代拋棄的人, 她做不了時代的弄潮兒,她是個劣跡斑斑的反辟穀丹戰士。


    元嬰修士早已無需進食, 故而她腹中喊餓的咕咕聲聽起來尤為異常, 讓人毛骨悚然, 湧出許多恐怖的想象。


    令梨有雙極為明亮的黑眸, 如星子閃爍燭火搖光, 她專注地盯著一人的時候,甚至會讓人生出你是她整個世界的恍惚念頭。


    龍脈之靈依稀聽見了胸腔中劇烈的心跳聲,祂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倘若掌握身體的是對這個魔鬼單箭頭極粗的原主人, 心跳加速是浪漫又熱烈的反應,哪怕小鹿亂撞剖開血淋淋的心,他大抵也是願意的。


    換成龍脈之靈, 祂純粹是被嚇出了陰影。


    一個元嬰期的劍修眼睛放光牙齒發白站在你麵前, 咕咕咕的聲音為她伴奏, 她看著你的眼神深情又專一,目光從柔軟的臉頰劃到結實的臂膀, 眼中仿佛出現了一張紅筆勾勒的解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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