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劍骨也無妨!來都來了,把你全身的骨頭抽出來填進劍爐燒灰,也算給老夫討個彩頭!”


    天蠍老人鼓動袖袍,毒霧彌漫,腥甜的霧氣將要淹沒令梨,卻被一道劍光斬斷。


    宿回雲擋在令梨身前,聽見小師妹壓抑的兩聲咳嗽。


    “師兄我血條快清零了。”令梨聲音小得像蚊子嗡嗡,“臨死前,我能看見這老東西先走一步嗎?”


    “能。”宿回雲言簡意賅地說。


    “真的?”令梨欣喜道,“有元嬰老祖陪葬,我從零開始的鬼修生涯定會一帆風順!”


    “那怕是不行。”宿回雲淡淡道,“我不想半夜接到你的托夢。”


    生前不富有的人,做鬼修也要從窮鬼做起。淒苦小梨在地府肚子癟癟,半夜飄到宿回雲床頭碎碎念:“燒紙錢,燒紙錢,紅票子白票子,小梨吃成大胖子——餓啊,我好餓啊……”


    女聲幽幽,如泣如訴,鬼氣森森,陰魂不散。


    淩雲劍宗十大不可思議怪談事件的主角又增一名,《走進修真界》節目組馬不停蹄奔來約訪談。


    宿師兄好冷酷一人,連給冤種小師妹燒點紙錢都不願意,令梨心碎。


    小姑娘陷入莫名的低氣壓中,劍尖下垂,撫在劍柄的指尖細細顫抖。


    她的氣息越來越輕,如浮雲一片片墜落在地,醞釀著、壓抑著,要帶來一次生機的泯滅。


    天蠍老人猜得不錯,但凡是“花唄”,借錢一時爽,事後火葬場,瓊玉梨枝也不例外。


    它不僅要令梨死之前還款,透支的靈氣有多大力量,就要返還多少傷害。


    令梨孤身扛天雷的姿態有多瀟灑,雷劫過後她的虛弱期就有多長,好比爆種後的冷靜期,弱小可憐又無助。


    即便如此,她依然留了一手。


    若是師兄不敵該怎麽辦?若是天蠍老人有幫手藏在旁邊怎麽辦?若是有人黃雀在後想撿漏舔包怎麽辦?


    沒有安全的時候,所以不能倒下,無論如何要握一張底牌在手裏。


    哪怕身體因力竭顫抖,喉嚨中血氣彌散,尖銳的嗡鳴聲攪得頭痛欲裂——不示弱,不依賴,要拿她的人頭,先用自己的來換。


    她從沒想過依靠宿回雲。


    尋常人在被剝肉尋骨時早已疼暈過去,即便咬牙支撐下來,見到師兄來救,怕也會心安地陷入昏迷。


    令梨不,她抓緊一切機會凝結金丹,主動挑釁,主動進攻,不死不休。


    宿回雲突然意識到,即使他不來,令梨也會想盡辦法引動天雷結丹,與天蠍老人同歸於盡。


    這是她惹來的麻煩,她自己解決,不欠任何人任何事。


    天蠍老人大罵淩雲劍宗不要臉男女混合雙打,殊不知這裏有個比他宗門歸屬感更低的人。


    流雲裹挾冷風而至,凝結的冰霜震散了彌漫的毒霧,兩道劍尖交纏在一起,撞出刺耳的鏗鏘聲。


    天蠍老人握劍的手因用力暴起青筋,抵住他劍尖的力道忽然一鬆。


    他大喜過望,劍尖用力一旋,宿回雲肩膀上陡然出現一道又長又深的血痕,染紅了雪白的道袍。


    喜悅還未浮現在老者眼前,小腹突兀出現的劇烈痛楚扭曲了他的臉色。


    一柄黝黑長劍自前而後貫穿了他的小腹,不偏不倚,捅進了丹田。


    第三柄劍的出現是那樣突然,在它襲來之前,天蠍老人甚至找不到殘影的存在——他的視野被宿回雲飛濺的鮮血蒙蔽,忽略了破綻後的殺機。


    “這次是真的一滴靈氣也不剩了。”


    不遠處,令梨撲通跌坐在地,冷汗打濕女孩的額發。


    流雲劍自空中落下,令瓜劍被宿回雲一手握住,灌入金丹後期修士的靈氣。


    洶湧的靈氣滿含殺戮之意,氣勢洶洶闖入天蠍老人丹田,裹住丹田中一尊小小的元嬰,蜂擁絞殺。


    劍靈因主人重傷產生的怨毒之氣傾瀉而出,貪婪地吞噬宿回雲灌來的靈氣,攪碎天蠍老人的元嬰還不夠,繼續攪碎他的五髒六腑,一根根震斷他的骨頭。


    尤其是老者佝僂的脊椎骨,被劍氣割裂成一塊塊碎片,瘋狂又殘忍。


    宿回雲不著痕跡地輕微皺眉:好凶的劍。


    劍靈大多心思單純行為簡單,怎麽會有如此惡毒的意念?殘忍,記仇,抓住一切報複的機會,甚至無師自通了折磨敵人的技巧。


    比起令瓜,月歌的不馴傷人像小孩子鬧脾氣。


    令瓜在心裏冷哼:凶?這算什麽凶,它快要氣瘋了!


    一天天的,沒個安穩的時候。不是這個人要害令梨,就是那個人跑來找麻煩,命運已經讓它的主人吃足了苦頭,卻遠遠不到惡意的終點。


    天蠍老人提到劍骨的時候,令瓜滿心隻有把他千刀萬剮的想法。


    那根劍骨從它的主人身上長出來,卻從未屬於過她。她本有世間最好的鍛劍至寶,卻隻能握著一把凡鐵打造的劣劍,日日重複枯燥的練習。


    都過了這麽多年了,竟然還因天生劍骨惹來了麻煩,勾她想起了不愉快的回憶,想起至今沒找到的抽骨人。


    它的主人對淩雲劍宗需要什麽歸屬感?令梨來有天下第一劍宗之稱的宗門,是為了尋骨的線索,卻一直沒有消息。


    令瓜絞碎了天蠍老人的每根骨頭,直到再找不到給他增添痛楚的辦法,才徹底碾死了丹田裏的元嬰。


    非得元嬰死才萬無一失,宿回雲在令瓜劍自主做出多餘事情時本想斷掉靈氣的供應,又怕突生事端,隻能沉默著任由凶劍吞掉不少靈氣。


    天蠍老人丹田裏的元嬰剛剛剿滅,宿回雲握劍的那隻手突然感到一陣刺痛。


    灼熱的痛楚順著劍柄與皮膚貼合的位置越燒越旺,大有宿回雲不鬆手就一直反噬到他死為止的架勢。


    用完就丟,不讓人碰,令瓜劍把“過河拆橋”四個字展現得淋漓盡致。


    宿回雲短促地挑了下眉,沒有鬆手,一直握著令瓜劍走到令梨麵前。


    “師兄。”令梨尷尬而不失禮貌地抬起雙手舉過頭頂,“我家瓜瓜有一點兒調皮,給我吧,我回去教育它。”


    連刻舟塔取名都帶了劍靈的昵稱,宿回雲完全不信令梨的話,本命劍凶成這樣,多半是主人過於溺愛的緣故。


    宿回雲掃過令梨血痕道道的掌心,沒有直接給她,持劍送到了她身後。


    長劍歸入令梨背後劍鞘,隨之從天而降的還有一襲白衣。


    柔軟的布料蓋在令梨頭上,冷香沁沁。


    “?”令梨扒拉兩下衣服,腦袋從白衣中探出來,探頭探腦地看向宿回雲。


    “先披著。”宿回雲語氣有些遲疑,“你現在的衣裝,不太妥當。”


    令梨險些忘了,她縫縫補補的初始道袍在九重天雷下光榮成為了一團抹布。


    勤儉節約如令梨很少在意著裝,但基本的審美和廉恥心她還是有的,人不能、至少不可以把抹布套在身上。


    她安靜如鵪鶉地穿上宿回雲的道袍,衣服對她來說太大了,袖子挽了好幾道也露不出手腕。


    令梨吭吭哧哧地挽袖子,宿回雲拾回被他拋出的流雲劍,側頭瞥了眼肩上的傷口。


    天蠍老人擅用毒,宿回雲第一時間以靈氣封印毒霧阻止擴散,沾上毒的那塊兒皮膚血肉潰爛,分外駭人。


    這樣重的傷,誰也猜不到他是故意受的,天蠍老人也被思維誤區蒙蔽,沒預料到令梨趁機刺出的劍。


    “實在是對不住師兄。”那道傷口令梨看著就疼,她緊巴巴地在心裏數了數存款,“醫藥堂前些日子公布的藥價是多少來著?”


    小師妹被天蠍老人捏住脖子抽骨的時候眉頭都沒皺過這麽緊,果真貧窮才是她永恒的生死大敵。


    “不用麻煩。”宿回雲搖搖頭,拿起流雲。


    他持劍對準自己的肩膀,劍尖刺進血肉,順著毒霧彌散的痕跡攪過一周,剮出腕口大小的缺口。


    整個過程裏白衣劍修的手極穩,疼痛似乎驚不起他情緒的半絲波瀾。


    宿回雲抖了抖劍尖,血從他肩頭的缺口汩汩留下,宿回雲像個沒事人一樣撕扯下衣角的布料,在傷口上簡單纏了兩道。


    “好了。”他道。


    令梨眼睜睜看著宿回雲剮肉療毒,有一絲幻痛。


    看著真的好疼啊……但可以省下一筆去醫藥堂的錢耶,等以後她中毒也要這樣幹!


    小梨學到了新的省錢小技巧!


    宿回雲處理好傷口,走到天蠍老人屍身旁。


    他太自大了,自降修為闖入秘境,捉他師妹,最後落得被劍靈折磨致死的下場。


    宿回雲拾起天蠍老人的劍牌,他走回令梨麵前,將劍牌連帶令梨的乾坤袋一起遞給她。


    “師兄?”令梨依然保持著跌坐在地的姿勢,她實在沒有力氣站起來,“劍牌合該給師兄才是,是師兄及時趕到,我如今才安然無恙。”


    無恙嗎?宿回雲看著令梨脖頸上猙獰的淤青,默然無言。


    剮肉療毒自然是疼的,但再怎麽也比不過血肉被人徒手生生撕開的痛楚。


    指痕般的淤青在女孩白皙的皮膚上格外刺眼,讓宿回雲心生不愉。


    他半蹲下身,長長的黑發順著他的動作如瀑落下,冰冷的指尖輕輕劃過令梨脖頸上的傷口。


    “師兄。”令梨叫了宿回雲一聲,語氣中帶著點責怪,“受傷的人不能亂動,你肩膀上的傷口會裂開的。”


    她對宿回雲說話前總要喚一聲師兄,做錯事後的語調幹巴巴的,表達疑問的時候尾音上揚,責怪的時候又微微下壓。


    隻聽她喚他,宿回雲都能猜到她要說什麽。


    “有點癢。”令梨縮了縮脖子,向後躲了躲,不想讓宿回雲碰。


    她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向後縮和螞蟻爬一樣,挪不了幾厘米。


    宿回雲輕易地又將手指貼上去,鬆鬆握住令梨的脖頸。


    命脈在人家手中,令梨隻得投降,任青年的手在她皮膚上微微摩挲:“隻是看著嚇人,明天就沒事了。”


    “脊椎的傷口,我能看嗎?”宿回雲撩起令梨的長發,詢問道。


    你都動手了還問什麽問?令梨撇了撇嘴,也不在意,看就看唄,少塊肉的人又不是她。


    女孩子把腦袋低下來一點,宿回雲撥開她烏黑的長發,入眼是觸目驚心一片紅。


    白皙的皮膚襯得被剝開的血肉紅如石榴,血氣糜爛腥甜,看得人目眩神暈。


    金丹修士的恢複力不弱,埋在血肉裏的梨花枝早早埋了回去,隻餘被天蠍老人撕扯開的皮肉如綻放的花瓣,向外舒展。


    宿回雲沒有用手碰,隻安靜地凝望了一會兒。


    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撕開了,在她很早很早之前的幼年,稚嫩的皮膚就曾被另一個人扯開過。


    “一直沒有消息?”宿回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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