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請求,陛下。


    女帝如夢初醒,她看著希衡的背影,長發如瀑,白衣如雪,已經儼然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明。


    她現在,已經徹底不是當初培養她、將她扶持上帝位的昭烈聖皇帝了。


    她不再是她。


    女帝心中回蕩著重錘響鼓,這些錘和鼓,仿佛將她心裏那些冰涼的霧都給敲散了。


    當初那個牽著她的手,一步步將她帶上帝位的身影,終於徹底從她的心裏掙脫開來。


    女帝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大喊:“你當初從來不讓我叫你母皇,你從來不對我笑,從來都是冷冰冰的!是不是就是因為你不想將我牽扯入你的因果之中!你根本不需要我!是不是?”


    女帝的喊聲痛徹心扉,她這麽多年一直憋了一股氣,要和希衡比,也是因為此。


    為什麽呢?她那麽崇敬她,可她一直在和她劃清界限。


    希衡回答:“你我之路,本就不同。”


    一個是紫薇帝星,注定是人間王朝的帝王,希衡則是神界之尊。


    她們本來就是走的不同的道路,與其相處出了感情再硬生生分開,不如從一開始就克製。


    希衡將會有漫長的神生,與天同壽,她的生命中會碰見很多很多很多的人。


    如果人人都要走進她的心,那麽希衡的心裏早都站不下了。


    神明對人冷漠,既是保護自己,也是保護別人。


    希衡離開,女帝愴然,呆坐在禦座之上:“我恨你。”


    “我恨你。”


    她說完此話,將頭埋在自己的手掌心裏,看不見她是否落淚。


    希衡走出去,田丞相看見希衡出來,眼睛放光,立刻站起身來:“陛……您來了。”


    希衡看著田丞相,田丞相淚眼潸然。


    希衡道:“等將來你辭官歸隱,我們再一敘。”


    說完,希衡就執起玉昭霽的手,室內忽然起了風,風的方向是一處牆麵,希衡和玉昭霽走向牆麵,兩人慢慢消失。


    田丞相大喊:“老臣也許沒有時間了!”


    希衡:“不,你有。”


    田丞相將身體康健,長命百歲,這一點,希衡完全能夠確定。


    田丞相呢喃:“可是,到底是多久,辭官後到底多久見呢?”


    “當日。”


    空中隻落下這麽兩個字,田丞相眼睛一亮,茅塞頓開。


    原來是這樣,她不是因為不想和他交談,而是因為此處人多眼雜,有許多事,都是不能談的。


    她擔心女帝認為他們勾結,所以一定要他辭官歸隱後才能再見。


    田丞相深感昔日明主回護他之心,他朝著希衡深深一拜,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入內室之中。


    女帝望過來,神情複雜,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死死抓住扶手。


    田丞相拜下:“臣年事已高,恐無力為陛下分憂,臣祈回鄉養老。臣之薄產,可悉數分予京中貧苦百姓,種為桑樹,無業者可采摘,養蠶自給。”


    女帝悠悠看著他,扯了扯唇角:“丞相。”


    “臣在。”


    女帝道:“你覺得朕是一個不能容人的暴君嗎?”


    田丞相壓低身子:“臣不敢,陛下登位以來,河清海晏,乃臣民之大幸。”


    女帝看著他,忽然道:“那麽,你為什麽會連家產都要捐出來呢?”


    田丞相剛要回答,女帝袖手:“你認為,朕這麽容不下你?當初,先皇去後,朕一直都記得,是你們,扶著朕,朕才穩穩坐上了這個龍椅。朕,在你們心中,難道就這麽十惡不赦嗎?”


    田丞相:“臣並無此念,隻是,臣想著,臣多退一分,咱們君臣之間的路,就會多寬廣一些。”


    他頓了頓:“君臣之路寬廣,對陛下幸,對臣亦是如此。”


    女帝頷首:“你很懂得這個距離,隻是,丞相,有時候朕會想,朕是不是站在至高處站了太久,和你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真正說過心裏話了,你們恐怕早都模糊了朕的麵容,朕少時長什麽樣子,你們還記得嗎?”


    女帝不等田丞相回答,朝他招招手:“來看清朕的麵容。”


    田丞相隻能湊上前去看,女帝抬起臉,田丞相看見女帝的臉上多了許多皺紋,漸漸和他心目中那個曾經的小女孩聯係在了一起。


    女帝問:“朕是不是老了?”


    田丞相:“臣比陛下老。”


    他不敢違心說不老,因為這是欺君之罪,但也不能直言說老,所以,便說了此話。


    女帝不理會田丞相語言中的斟酌,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再說:“朕老了,也變得心硬了,朕這為君的一路上,得到了許多,但也失去了許多,朕失去了曾經一直以來扶持朕的人,朕變得高高在上,可以俯視他們,可是,朕為何此時一點兒也不高興?”


    女帝閉了閉眼:“丞相,你說,人的青春有再來之時嗎?”


    田丞相躬身:“臣早已雞皮鶴發,青春難再,陛下問臣,臣無能,並無解決之法。”


    女帝又問:“丞相,那你說,人的情感還能回頭嗎?破鏡是否能重圓?”


    田丞相想了想,隻覺心中生悲,他無法直接回答此話,便道:“……臣,輔佐先皇十六載,輔佐陛下三十六載,但此問題,臣無能為力。”


    女帝歎息:“三十六載,也夠了。丞相,此次你歸隱之後,朕會賞賜你金銀財寶,朕好大喜功,絕不允許有人說朕苛待功臣,所以,這些銀錢,你收也得收,不收還是得收。另外,你孫女的婚事,過於草率了。”


    田丞相什麽話也不敢說,隻能靜靜聽著女帝安排。


    女帝道:“那楚王世子不過是個紈絝,沒什麽好的,如今更是個死了的紈絝,楚王府也一向沒什麽作為,這樣,你孫女的婚事,幹脆由朕來指婚,朕看,禮部侍郎便不錯,家世清貴,年紀輕輕能有此番建樹,將來,更是大有作為。”


    田丞相聽到這裏時惶恐不安。


    田丞相道:“老臣孫女才貌平平,恐怕無法相配這樣的良配。”


    女帝道:“朕說配,那就配。丞相,朕不抬舉你時,你急流勇退,很是識時務。現在,朕抬舉你的孫女,你也得識時務,不要再忤逆朕。”


    田丞相便隻能說是。


    他眼中也頗為酸澀,他輔佐女帝一場,本來以為歸隱時實際會鬧得難看,倒是沒想到,女帝會這樣做。


    禮部侍郎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婚配對象,她這樣做,是在全和田丞相的一場君臣情誼。


    女帝見田丞相答應,她也倦了,揮揮手,讓田丞相退下。


    田丞相躬身,緩緩退出去,就在剛退到門口時,田丞相忽然一頓,繼而五體投地,行了一個大禮。


    他高拜女帝:“陛下,雪蛤味美,卻也傷身,君王要少用此隻有少數人會做的膳食,否則,易生禍端啊。”


    女帝聽著田丞相的話,心中的狂躁詭異地被撫平了下來。


    權力越集中,越沒人敢說真話。


    她站得高,觸目所及,滿朝能說真話的,也沒有幾個人了。


    女帝道:“朕,知曉,丞相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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