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昏黃激越,如同虎跳龍騰,河水奔流的速度實在是太快。


    這時候,如果希衡等人就這麽跳下去,會很快被河水衝走。


    他們身上本來就有傷,一旦被河水拍開,觸在河心的石頭上,或者在河床上撞上幾次,那麽,他們就死定了。


    可是如果不跳的話,身後的鬼士兵又已經追來了。


    千鈞一發之際,希衡看向河邊的樹上,樹木逐水而生,尤為壯觀的是其中一棵大樹,足足需要四五人才能合抱。


    大樹上攀爬著一些藤條,普通的藤條約莫隻有手指粗細,可因為這棵大樹足夠高大,就連攀援它的藤條也足足有一個成年男子的手臂粗細。


    希衡過去抓著藤條試了試,希衡能拉開幾百斤的弓,但也不是很能扯斷這麽長的藤條。


    她計上心來,吩咐所有人幫忙,取用三根藤條呈麻花辮狀態般綁在一起,這樣綁起來的藤條更加堅固。


    他們緊緊抓著這些藤條,此時,不遠處再度傳來鬼士兵們粗重的呼吸聲。


    鬼士兵們望著希衡和玉昭霽,虔誠遵守鬼君的命令,想要殺了他們,同時,鬼士兵們也遵從著捕獵的本能,想要吃掉這裏的所有人。


    現在,前有鬼士兵,後有滔天大河。


    希衡等人退無可退,她和玉昭霽同時開口:“跳!”


    所有人牢牢抓著藤條,縱身往河水中一躍。


    河水激越奔騰,力量萬千,不少本就受了傷的士兵們剛跳下水,就被河水拍暈了,幸好一個藤條上的同伴拉住他們,將藤條往他們身上拍。


    希衡的狀況也很不好。


    她近些日子用了太多的高階道法,耗神過於嚴重,乍然被河水一拍,希衡也感覺腦袋嗡鳴一下。


    她的手有瞬間的鬆開藤條,但是希衡的意識沒有徹底渙散,她下意識用另一種手去尋找河水中的藤條,卻沒有碰見冰冷的藤條,而是觸碰到一隻手。


    玉昭霽一手抓住藤條,一隻手牢牢抓住希衡,大聲道:“法師,抓緊我!”


    玉昭霽的清喝聲喚醒了希衡的大部分意識,希衡咬牙,堅持握住玉昭霽的手。


    周遭河水奔流湍急,巨大的衝擊力隨時準備著把希衡和玉昭霽衝向不同的方向,他們緊緊扣住對方的手,在河水中握得死緊。


    玉昭霽的手心處,傷口也崩裂開,鮮血在河水中散開,從他們交握的手中逸出來。


    無論遭遇多大的痛楚,玉昭霽都沒有放開希衡。


    反而,他一直在用力,直到徹底將希衡拽到自己身旁,連忙用藤條綁住她,玉昭霽的一顆心才徹底落定。


    殊不知,此時玉昭霽的情態落入了不少人眼裏。


    無論是潛龍衛還是希衡的親兵,甚至是諸葛清和張將軍等人,一跳入水中後第一時間都是看向希衡和玉昭霽的方向。


    因為他們二人才是隊伍的主心骨。


    然後,他們就看見希衡遇險,玉昭霽不顧一切援救她的行為。


    玉昭霽臉上那種生死與共的表情,絕不是一時的合作,而絕對是發乎於情,還是男女之情。


    大家都不知道玉昭霽和希衡,這兩個立場完全敵對,也沒有見過幾次麵的人是怎麽產生情愫的。


    諸葛清倒是想到了之前他和希衡一起神行去京城皇宮時的所見,頓了頓,當時這位還在培植傀儡新帝的攝政王,也和白雲法師待了許久。


    難怪,難怪。


    大家都沒有說什麽,縱然有的人覺得他們實在不是良配,但也知道現在不是說這些東西的時候。


    噗通、噗通。


    鬼士兵們雖然懼怕大河,但是鬼君的命令不可違抗,這些並沒什麽智商的鬼士兵大半數都跳入河水之中。


    一跳入河水,它們本就腐壞的亡者屍體便全部被河水衝得四散,水從七竅灌進去,鬼士兵們也就沒用了,徹底沉入河底,成為徹徹底底的屍骨。


    當然,還有一些怨氣比較濃的鬼士兵,具有一定的智慧。


    他們看見轉眼間就死了很多鬼士兵之後,便在河邊躊躇、尋找……


    這些有智慧的鬼士兵發現了河邊的藤條,藤條的一端係著希衡等人,另一端係著大樹。


    鬼士兵們繞著藤條轉來轉去,上手去撕扯藤條,想把藤條拉斷,卻沒有這麽大的臂力。


    他們焦躁地試了一會兒後,便開始上嘴去磨那些藤條。


    其實,這麽粗的藤條,不是鬼士兵們腐朽的牙齒能夠咬動的,但是為了以防萬一,希衡和玉昭霽還是下令大家上岸。


    所有人濕噠噠地衝到岸上,大家都懷揣著憤怒的心情,將剩下這些鬼士兵全部砍死。


    終於,這場危機徹底解除了。


    所有人連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全部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出神地看著天空。


    此時,似乎是黎明之前,天上有點點星子,月亮早就不見了。


    大家身上的血衣,經過在河水中的衝刷,倒是全部變成了本來的色澤。


    歇息好一會兒後,希衡從地上坐起來,打算讓大家原地生火、休整。


    不說別的,這一身濕噠噠的衣服如果不處理,一直穿在身上,加上大家又奔波勞累、擔驚受怕這麽久,哪怕是鐵人也熬不住。


    希衡剛要說話,玉昭霽便按在她的肩膀上,溫聲細語:“我來吧,你閉目養神即可。”


    說罷,玉昭霽也不待希衡同意,便提聲:“大家找些火和食物來,把衣服烤幹、用些食物,休整一會兒再往碧水城趕,會醫的也站出來,暫時充當軍醫,為人接骨、治傷。”


    無論是希衡的親兵還是玉昭霽的潛龍衛,都有豐富的在外行軍、休整的經驗。


    所以玉昭霽的命令一下達,大家便有條不紊地動起來。


    希衡見沒出任何亂子,加上她實在是困乏得緊,便也順著玉昭霽的力道重新躺回去。


    希衡看著天空,天空上星子一眨一眨,她漸漸困得閉上了眼睛。


    閉眼前希衡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是玉昭霽坐在她身旁,將刀插在地裏,她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心,就這麽淺淺睡去。


    不隻希衡,有許多傷得重的士兵都在睡。


    大家準備輪番換值睡覺,一名潛龍衛悄悄過來,手裏邊拿著兩隻香噴噴的烤山雞,還灑了鹽——


    感謝清風道和白雲道的煉丹道士,他們那兒啥都有,不隻有鹽,甚至還灑了一些胡椒粉。


    鄉野之中的野山雞味道極鮮美,隻灑一點鹽味道就能全部出來了,所以連胡椒粉都灑得很少,野山雞被烤得金黃,滋滋冒著油。


    潛龍衛將兩隻烤山雞遞給玉昭霽,悄聲說:“殿下,您去旁邊歇著吧,這兒我來看著便是。”


    玉昭霽道:“無事,我親自守著她,我才放心。”


    那潛龍衛頓了頓:“看來殿下果然對白雲法師動了心,可是,剿皇軍和京城勢不兩立。”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玉昭霽自然也知道。


    玉昭霽抬手撫額,那潛龍衛看見他掌心處包著一塊手帕:“您的手……”


    玉昭霽道:“不必擔心,隻是我用了鮮血去對付鬼君而已,白雲法師已經替我包過了,從景,你放心,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我很清楚。尤其是現在,現在鬼怪橫行,我們如果還固守著之前的理念和立場,那麽,無論是剿皇軍還是京城,都會一敗塗地。”


    從景、也就是那名潛龍衛沉默,他想到鋪天蓋地的鬼士兵,仍然心有餘悸。


    可是從景也不太甘心。


    從景當初不過是一個奴隸,因為資質好,被天武皇帝選中特訓,從景吃了無數苦,挨了無數打罵,毫無尊嚴,天武皇帝更是讓每一位潛龍衛都服下穿腸毒藥,受他控製。


    原本,從景覺得這輩子也就這麽過去了。


    這個時代,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嗎?都是皇帝的狗罷了。


    隻是後來,玉昭霽帶著所有人造反,他們身上的毒被解除了,他們可以從一條條狗,變成真正的開國元勳。


    從景看到了美好的未來,自然不願意玉昭霽為情所困、因愛亂智,放棄這唾手可得的一切。


    從景道:“我們之前被鬼士兵包圍,是因為我們當時不知道怎麽對付它們,現在我們知道了,用水火天塹就可以對付這些愚蠢的鬼士兵,鬼怪,絕不是人的對手。”


    玉昭霽目光寒涼,從景看見他的目光,心頭一懼,下意識服從地低頭。


    “是屬下失言!”


    玉昭霽慢慢看過從景的神色,從景壓力極大,但也仍然坦蕩。


    他雖然說這次失言、小小地忤逆了上意,但他一片忠心赤誠啊。


    玉昭霽道:“你錯了,鬼士兵是沒有智慧的蜘蛛手腳,可是,他們可以聽從鬼王和鬼君的命令,鬼王和鬼君,就是他們的腦,比如今日你所看見的以火攻擊鬼士兵,鬼士兵當時死傷慘重,可如若鬼王或者鬼君在,就會讓這些被火灼燒的鬼士兵往我們的人堆裏衝,屆時是什麽下場?”


    從景順著玉昭霽的話一想,便活活出了一身冷汗。


    他甚至想到了哪怕他們跳在河水之中,如若鬼王或者鬼君下令鬼士兵們以棉花或者樹葉塞住耳朵、布條蒙住眼睛……那麽鬼士兵下了河水都能有一戰之力,他們就危險了。


    一支不怕疼、不怕死、具有高度服從性的軍隊,是所有人的噩夢。


    最可怕的是,這樣的軍隊還有很多。


    從景嚇到了,連忙請罪:“是屬下想差了。”


    玉昭霽麵色和緩:“無礙,你也是一片忠心。下去休息吧,天不亮我們就要離開這裏。”


    從景連忙下去。


    玉昭霽垂眸,忽然,他聽到手旁有什麽動靜,玉昭霽望過去,剛好看見希衡睜開明亮的雙眸。


    星光下,她的眼睛如同夜色,又清又亮,一頭秀發散在地上。


    玉昭霽難以抑製地心生憐愛,他伸出手,將一縷駁雜在希衡麵頰的頭發捋到耳後:“醒了?”


    “醒了。”


    希衡頓了頓,感受著玉昭霽的手在自己臉頰上拂過的溫度,她別過頭:“麻煩你守了我這麽久,現在你來睡,換我來守著你。”


    玉昭霽收回手:“不是你麻煩我,是我要多謝你。”


    希衡不解,玉昭霽徐徐道:“我一直以來,漂泊無定,雖有居處,卻不是我心歸處,無論是我的府邸,還是皇宮,都不過是我落腳睡覺的地方,而不是家,認識你之後,我曾想過一個場景,那就是我早上看著你醒來,看著你在我身邊毫不設防地睡去,我想,那應該就是家。”


    “果然如此,這種感覺很美妙。”玉昭霽滿是愛意,和希衡對望。


    他這時感覺自己連日以來的孤獨和寂寞,都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給漲滿了。


    此時的玉昭霽不知道,這是他魔族的本性在作怪。


    魔族是孤獨的種族,強大、嗜好獨來獨往,骨血裏都刻著血和風,仿佛注定了漂泊。


    但越是這樣的魔,越有一種刻入骨髓的孤獨,唯有尋找到契合靈魂的解藥,才能真正獲得圓滿。


    曾經的魔族太子玉昭霽找到了契合靈魂的一生所愛,並且圓滿在一起了,才消弭了那種孤獨感,可現在的諸葛玉……他唯有深愛,卻被現實所阻,那種孤獨感隻會更重。


    玉昭霽此刻如此毫不避諱地說著自己和希衡的情感,希衡有些難以招架。


    她道:“何必在此時說這些?”


    玉昭霽回答:“不在此時說又在什麽時候說?反正,從我拉住你的時候,大家就知道了你我的關係。”


    說到這裏時,希衡也難掩心中沉鬱:“剛才,你和你下屬的話,我聽到了,我本來想醒來讓你們別說下去,但又唯恐尷尬。”


    玉昭霽看著她的眼睛:“難道我朝他說的是假的嗎?你我最明白鬼士兵有多麽難纏,小紅仙說過,死了一個鬼王,會立即再生出一個鬼王,我讓從景歇了內鬥的心,不隻是為你我計,也是為天下計。”


    他忽然話鋒一轉:“這次,我們險些死在鬼城之中,你告訴我,你當時是什麽心情?”


    希衡剛要開口,玉昭霽又搶先一步說:“當時我雖遺憾,卻也有塵埃落定的甜蜜之感,能同你死在一處,我很開懷。”


    玉昭霽將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來了,希衡閉上眼,艱澀道:“我心同你心一樣。”


    隻是,這世間迷霧紛擾,總有阻隔,心如何?在人命麵前,似乎並不太重要。


    玉昭霽則不顧一切,握住希衡的手,就像是在河水中兩人雙手緊握時的那樣。


    玉昭霽道:“既然你我心心相映,那就別在意那許多,百鬼橫行,你我是鬼怪眼中釘,恐怕九死一生,哪怕不是,我們也常年作戰,我們還能活多久呢?古往今來,哪怕是馬背上的天子,也大都死於征戰,或是晚年死於病魔折磨,為何我們不能坦誠些看看彼此的心?”


    希衡無法拒絕。


    她想到了在鬼城中兩人的互相扶持,又想到在湍急的河水之中,兩人緊緊靠在一起。


    各自的立場歸各自的立場,可其實玉昭霽說得不錯,鬼怪橫行,他們還能活多久?


    不如,大膽一些,正視彼此的心,朝前邁出一步。


    希衡回握住玉昭霽的手。


    玉昭霽知道這個動作代表的意思,他輕輕攬過希衡,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兩人一起半坐著看天上的星辰。


    不遠處,其餘人自然也看到了這個場景。


    有一名過於古板的潛龍衛想上前勸諫,從景直接衝他搖頭,眼神哀傷。


    希衡的一名親兵也不放心希衡和玉昭霽在一起,太危險了。


    他也想冒死上前進言,袖子卻被一拉,這名親兵回過頭,居然見拉著他的是諸葛清和張將軍。


    他不解,諸葛清則道:“亂世已至,剛才的鬼怪大家都看到了,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在生命的最末端,我們就暫時忘了那些汙濁的、可恨的政治立場吧。”


    張將軍也歎氣,他什麽都沒說,但是勝過了千言萬語。


    張將軍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初,他反對自己的小兒子和一位農家女在一起。


    當時張將軍想的是,他把褲腰帶別在腦袋上,才拚殺出了這一身功勳,一戶門楣。


    小兒子卻自甘墮落,要娶一個沒有門第的女孩兒,張將軍當時棒打鴛鴦,可現在,經曆了這麽些東西,張將軍真正後悔了。


    鬼怪、災害、亂世……


    人人都不知道今天躺下去,還能不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既然如此,何不順從心意一些?何不大膽一些?


    本質上,希衡和玉昭霽就是同類人,年輕男女,少年慕艾,相互吸引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他們帶著他們這些臣子一步步過五關斬六將,到了今天的地步,可謂是恩重如山。


    那麽,身為臣子的他們,又怎麽好意思再在這樣的關頭去硬要拆散他們呢?


    活不活得下去還是兩說呢。


    可以說,在場大多數人都這麽想的,而且,這種情緒傳染得很快。


    無論是希衡的親兵還是玉昭霽的潛龍衛,大家坐在火堆前,烤著自己的衣服,衣服慢慢變幹。


    一個士兵忽然說:“我想我娘了。”


    這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入一個小石子兒,漸漸的,更多的士兵也說:“我想我娘做的饅頭了。”


    “我也想我二姨了,我娘死得早,是二姨一直拉扯我長大。”


    說來真是奇怪,人這一輩子,花費了無數時間來追尋遠遠超越自己生活需求的金錢、權力、美人。


    可是到了最最危險的時候,他們永遠想的都是自己從小就有的、甚至早就忽視了的情感,這種情感如同空氣一樣,過於重要,卻又經常讓人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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