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洗得再幹淨,看得久了也滲人。


    田名不敢看下去,移開目光,同時心中也掀起驚濤駭浪。


    “國師……也有反意?”


    希衡默認,田名忍不住撫須,手掌微微顫抖,他不解地問:“怎麽天下忽然就這樣了呢?我讀書之時,聖賢書中寫著忠君,為君而死甚至是一個臣子的本分,我後來覺得朝廷昏庸,心生反誌,那是我個人的選擇,可怎麽天下,都在反了呢?”


    除開蕭郡外,另有兩郡也反了。


    現在田名甚至知道深受皇帝寵幸的清風道國師,居然也要反皇帝。


    好像一夕之間,反賊遍地跑。


    田名都忍不住叩問自己,難道之前看的聖賢書都錯了?還是天下的人都不信聖賢書了?


    希衡將一塊塊骨頭撿在手裏細細觀看,每塊骨頭,都被清風道國師施了法。


    這些骨頭也有殘缺,顯然,骨頭的一部分在這裏,另一部分已經被埋在陰山乾坤陣之中。


    想要真正破除陰山乾坤陣,就得毀掉這兩份骨頭。


    希衡考慮周全一切,待抬起頭時,就看見田名略帶思索和痛苦的臉。


    她微微一笑,若玉樹生花:“田先生,聖賢書上的道理雖好,但白紙黑字記在書中,難免少了變通。天下之人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書上的死物,若君賢,自然忠君,若君不賢,那自然反賊便多了。”


    “不過……”希衡的聲音微微拉長,惹得田名細看過來。


    希衡臉上的笑消失了,她聲音中若有金戈之氣:“和天下人作對的,才該是賊,不是嗎?如今,我們不是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倒行逆施、殘暴無道,他才是賊,是為君賊。”


    田名震得倒退兩步。


    他雖然和希衡一起造反,但是,骨子裏,田名不敢真這麽大逆不道。


    就像許多人造反的那樣,哪怕真把九五之尊逼出金鑾殿,也要讓這位皇帝寫下退位詔書,或者直接禪讓,來獲得正統的地位。


    世上從沒有一個人敢說皇帝是賊,還是君賊。


    要知道,從古至今,臣子賣國的,被鑄造成銅像,跪在大街上,任由萬人唾罵?


    可那個最該被唾罵的君主呢?他好像隱形了一樣,君主的身份真好啊,活著的時候,他是萬人之上,就連死了,也有這麽多便利。


    君賊,這兩個字田名從沒聽過。


    可他仔細一想,又覺得的確如此,天武皇帝不就是披著君王皮的賊子嗎?他搶、偷天下民脂民膏還少了嗎?他讓天下無數父母孩子骨肉分離,比最罪行累累的強盜還要不堪。


    難道就因為他是皇帝,他就不是個賊了嗎?


    田名眼裏忽然冒出火,可他不知道怎麽才能表達自己這些火,直到希衡說:“我會讓他以一個賊子的名義死去,而不是皇帝,他不會有廟號,我也不會要他禪位的詔書,他連下罪己詔的機會都不會有。”


    任何屬於君主的、虛偽的手段,希衡都不會再讓天武皇帝享受了。


    他隻配爛在淤泥裏。


    她揮別田名,再仔細思考破陰山乾坤陣之事。


    希衡做準備的這些時日,無論是青龍山還是蒼鳳山都被處理得井井有條。


    她重用的田先生除了偶爾勘不破書生之氣以外,實在是麵麵俱到,他就是希衡的手和腳,把青龍山和蒼鳳山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陳五等降兵也越來越走上正軌,不過短短幾日,他們就從私下裏想逃跑,到慢慢改觀,再到現在真心順服希衡。


    沒有比白雲法師麾下更好的去處了。


    以前他們給別人當親兵當士兵時,別人吃得好住得好,手底下的兵則不過是食可果腹——當然,這個世道,食可果腹已經很艱難了,所以那些人也不怕兵變。


    可是在青龍山和蒼鳳山不一樣,這裏,大家吃的都是一樣的。


    香噴噴的野豬肉,帶著麻辣鮮香的汁水,掌勺的先是用大火把野豬肉的香味全部炒出來,再放水,燒大火,最後等到野豬肉全部香噴噴煮得軟爛時,再用小火收汁。


    當然,這些汁液也不會收完,用主食一攪拌,更加下飯。


    降兵們更加幸福,敢用自己的祖宗十八代發誓,這輩子都不再背叛白雲法師。


    不隻是為了幾口吃的,而是……別人把他們當個人,他們要是再犯賤當狗,那就真的是一輩子的狗命了。


    日升月落,歲月匆匆流逝。


    轉眼之間,就到了希衡要破陰山乾坤陣的日子。


    她這次什麽人都沒帶,田名和那些士兵,全部不懂道法,哪怕希衡現教,但是他們的天賦也不在這上邊。


    希衡隻帶上了那壇裝著鎮物的罐子,和裝著妖鬼的瓶子。


    她選擇在陰氣最濃鬱的時候前去,這個時候,不隻是陰山乾坤陣最強的時候,也是希衡的妖鬼最強的時候。


    她站在河邊,鄭重地穿著道士服,腰間佩著八卦、拂塵,和一柄真正的劍。


    不是軟劍,軟劍雖有出其不意之效,但是就劍來說,直來直去,鋒銳難當,才是最強大的劍。


    河水綿延千裏,這條河跨越幾個郡,而陰山乾坤陣的入口處,在河水之下,除開天武皇帝之外,沒有人知道陰山乾坤陣的入口處在哪裏。


    當河水下的陰山乾坤陣的基底建好之後,天武皇帝就殺了那一批工匠,一個不剩,全部投入河水之中。


    等到天武皇帝再需要工匠進入陰山乾坤陣的基底時,他再讓那些工匠下水,仔仔細細找入口在哪裏就行了。


    至於這個過程會死多少工匠?會耗費多少不必要的麻煩?


    天武皇帝根本不在意。


    人命,還抵不過他對長生的一個手指頭的渴望。


    他不可能讓陰山乾坤陣基底的圖紙被泄露出去,那是他的陰兵,他通往長生霸主之路上必不可少的助力。


    人間的帝王,他已經做夠了。


    他要鬼怪也為他驅使,成為陰兵,他要長生為仙,讓人、鬼、仙界為之臣服。


    希衡光是站在河水邊上,都能聞到鮮血的濁臭和欲望的濁臭。


    她不可能讓自己麾下士兵下水,送死般尋找陰山乾坤陣的入口。


    所以,唯一能讓希衡不費一兵一卒,找到陰山乾坤陣基底所在的方法就是——使用大妖鬼。


    大妖鬼本就是在水底淹死的怨靈集合而成的產物,它可以在水底下自由行走,同時,陰山乾坤陣一直想要吸收大妖鬼的力量。


    等大妖鬼下水之後,陰山乾坤陣的入口,就會自然而然打開,隻為吞噬它。


    簡單來說,就像釣魚。


    希衡將瓶裏的妖鬼放出來,再朝它吩咐幾句,大妖鬼臉上瞬間出現委屈巴巴的表情。


    希衡:……


    大妖鬼也確實是苦,活著的時候被天武皇帝活活逼死,死了還要被希衡逼著打工。


    希衡撫額:“你不想壯大自己的力量嗎?水底,有你要的東西。”


    但凡是妖鬼,對力量都有極致的渴求。


    但現在,這隻妖鬼瑟瑟跑到希衡身後躲著,試圖掩藏自己並不弱小、且比希衡寬厚十倍的身軀。


    並且,妖鬼心機地派出一個小女孩兒在裏邊說話,妖鬼吐出小女孩兒的語言:“法師,丫丫害怕,丫丫怕黑……”


    這聲音奶聲奶氣,和妖鬼青黑魁梧的鬼麵形成極大的反差。


    希衡麵無表情,鐵石心腸,畢竟她有眼睛,有記憶,不會忘記之前妖鬼是如何凶殘地吃了天武皇帝的士兵。


    希衡道:“別鬧,瓶子裏更黑。”


    妖鬼:…………


    妖鬼見示弱不管用,沮喪地垂著腦袋,希衡問:“你這麽懼怕水底的陰山乾坤陣?”


    妖鬼重新用小翠的聲音:“是,它的力量比我大得多,而且,一直想要吸走我,吞噬我。”


    大妖鬼的力量抵不上陰山乾坤陣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陰山乾坤陣中已經被獻祭了太多修建河堤的工匠。


    這個死亡人數,遠遠超出大妖鬼。


    自然,力量也遠超大妖鬼。


    希衡拿出那壇鎮物:“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所謂鎮物,有一層含義就是能鎮壓陰兵之物,天武皇帝要驅策陰兵,自然要靠鎮物來讓陰兵恐懼。一會兒,你和陰山乾坤陣的陰兵鬥法時,我會在適當時候,拿出鎮物幫你。”


    希衡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妖鬼還是扭扭捏捏不敢前去。


    妖鬼,是怨念的產物,怨念中也包含了各種人類的負麵情感,比如極致的狂妄,極致的恐懼,各種矛盾衝突夾在一起,構成了妖鬼。


    所以,如果沒有希衡的約束,這隻大妖鬼一定會墮入邪道。


    它無法承受這一些紛雜的情感。


    希衡隻能另辟蹊徑:“你如果懼怕的話,你可以想想,你懼怕的到底是什麽。”


    妖鬼不解地眨了眨眼。


    它懼怕的不就是陰山乾坤陣嗎?


    希衡回答:“陰山乾坤陣中的亡者陰兵,是無數被投入水底的工匠、平民,他們中,有你們的鄰居夥伴,甚至有你們的摯愛親朋,它們並不是主觀要傷害你們,隻是被陰山乾坤陣操縱了而已。”


    妖鬼表情一怔。


    它有許多許多的弱點,注入貪婪、嗜血……欺軟怕硬等等,它幾乎是怨靈負麵的集合體,可是,它永遠不會忘記,它們這些怨靈匯聚之初,就是想要團聚大家的力量,來應對這個冷漠的人世間。


    這是妖鬼的初心。


    它無法做到知道陰山乾坤陣內都是和自己差不多遭遇的亡者,還無動於衷。


    妖鬼不再畏懼,低下頭顱:“謹遵您的吩咐。”


    希衡給它讓出一條入水的道:“一路平安,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任何事。”


    希衡並無絲毫奴役妖鬼的意思,對這群亡者來說,他們活著時是為了逃避奴役和剝削,死了還要重複之前的命運,未免太悲哀了。


    所以,希衡才會用話來引導它,希望它的鬼道能夠一帆風順。


    守山人照例蹲守在河邊,見狀歎息,神君還是和往常一樣,隻是,這世道太亂,她就連溫和都隻能對妖鬼展現。


    夜風寒涼,吹動樹葉沙沙作響。


    今天剛下了一場雨,樹葉上的雨珠滴落在河水之中。


    妖鬼潛入河水中,河水泛起一層漣漪,希衡目不轉睛盯著河水看。


    妖鬼下水之後,很快,河水上開始泛起許多青黑色的霧氣。


    這些霧氣,是陰氣的一種。


    陰氣原本無形,不會被凡人和金麓王朝內這等層次的修道者捕捉到,但是,這裏的陰氣實在是太多了,才凝聚出了實體,還能從河水中蒸騰上來。


    大妖鬼的陰氣,以及陰山乾坤陣的陰氣,都匯聚在了一處。


    希衡以指在眼上一抹,她的眼睛中閃過清色法光,能讓她的目光穿過濃濃的鬼霧,見到水下的場景。


    水下,原本魁梧、戰無不勝的大妖鬼張開雙臂,很艱難地像是和什麽力氣對抗著,它周圍好像有無數水漩渦,再拉著它拽著它,想要將它吸入某個地方。


    大妖鬼還能夠抵抗,它經曆了兩場戰鬥,吃了許多權貴和走狗,鬼力大漲。


    陰山乾坤陣見不能得手,下意識使用更多鬼力。


    希衡也趁此機會,從鬼力的來處,去尋找陰山乾坤陣基底的方向。


    她看了一個方位,而後吞下一道黃色符紙,這是短時間內的正本符,可以保護她穿梭在鬼氣中而不受傷害。


    做完這一切,希衡跳入冰涼的河水中。


    守山人連忙也跟著咕嘟咕嘟地下河。


    希衡會避氣,能夠在水底多待會兒時辰,但也不能太久,她一到水底之後,陰山乾坤陣發現既有活人又有妖鬼,更想吃人了,鬼力更加濃鬱。


    隨著它的鬼力源源不斷輸出,想要把希衡和大妖鬼拉過去,整個河水都開始咕嘟嘟冒著泡。


    天上的無邊暗夜更是連月亮都瞧不見了。


    希衡也被水漩渦給束縛住了手腳,大妖鬼臉上更加猙獰,它能覺察到,陰山乾坤陣想要吸收它的鬼氣。


    大妖鬼快撐不住了。


    希衡卻忽然抬眸,往天空看去,天空中,一陣風吹過,露出了一輪昏蒙蒙的月亮。


    毛月亮。


    至陰之刻到了,這個時辰,最有利於希衡破陰山乾坤陣,她手腕翻轉,毫不費力掙脫水漩渦的控製,將鎮物拿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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