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內山外光影浮動,山外是烈日高懸,可煎亂世人壽,山內濃陰倒轉,可做避世之用。


    玉昭霽知道,無論是他,還是眼前的白雲法師,都不會苟且於一山之中。


    他們,終將回到屬於他們的天地。


    可如果,如果……


    “法師想要的無非是政局清明,海清河晏,所以,法師才不想要金麓王朝繼續如同腐朽的禿鷲,趴在這片土地上食腐吸血,但,若法師支持我呢?”


    玉昭霽眼中一片清明:“我可以朝法師保證,我絕不會如天武皇帝那般倒行逆施,畢竟,誰都想多活一段時日,我沒有任何理由將我座下的子民逼迫成砍下我的尖刀,而若法師助我,還有一個莫大的好處。”


    希衡抬眸:“什麽好處?”


    一片綠葉被微風吹拂中,落往希衡頭頂。


    玉昭霽順手接住這片葉子,拿到希衡跟前:“法師想要將一棵盤桓在這片土地幾百年的龐然大物連根拔起,這個過程比撼天難,死傷更是無數,可若法師隻是換一樹的葉子呢?”


    玉昭霽抬起頭,希衡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滿樹冠濃陰翠綠,穹頂陽光遍灑,樹樹若新開。


    這些葉子有老有新,有濃綠和淺綠。


    玉昭霽手中那片葉子正是濃綠,顯得更有年頭一些:“法師看,一片老葉落下,就會有一片新葉慢慢長出,當整棵樹都長出新葉時,那不就是一棵新的樹?總比法師挖土毀根、死傷無數要緩和一些。”


    而且,他們也能……


    玉昭霽眼底蘊藏著無數濃烈的情意,他其實不知道自己怎麽,他在王府看盡世間冷暖,受訓時也殺人無數,他的心早就一片漠然。


    怎麽,現在看見這個法師、這個姑娘,他的心就像要從胸膛中跳出來?


    玉昭霽見希衡沒有異議,他伸出手夠到希衡的肩膀,想要和她擁抱,就像昨夜那樣。


    可惜,魔的情緒,永遠比人的情緒要濃烈一些。


    希衡看著玉昭霽的眼,雖有瞬間的恍惚,可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希衡一把推開玉昭霽,玉昭霽剛病愈,身體還沒徹底好全,被希衡推得一個踉蹌,眼中略帶受傷。


    玉昭霽:“為什麽?!”


    希衡眼中情意退去,冷靜如水:“一棵樹換了新葉後,難道就不是原來那棵樹了?你身為金麓王朝的皇族,是,你可以不那麽腥風血雨地登上帝位,那是因為你天然可以整合皇族的力量,所以,你也勢必不會殺另外那些皇族。”


    玉昭霽當然會殺,他正想說話,希衡就道:“或許你會殺,但你也隻會慢慢來,也許,你殺他們時已經是幾十年後的事情了,你所謂的不那麽沉痛的改朝換代,隻是把現在的痛苦和遺留的問題,再放到幾十年後解決,我,等不了幾十年。”


    那些和破殺一樣的童男童女也等不了幾十年。


    那些海底的鮫人、受苦的好人更等不了幾十年。


    與其等一個幾十年後也許會變的承諾,希衡為何不靠自己?


    也許她會失敗、身死,但她問心無愧,總好過苟活幾十年。


    希衡最後看了玉昭霽一眼:“往後,各憑本事吧。”


    她率先走出深山的出口,濃陰從她肩上消失,毒日曝曬,再無一絲情意潛藏的可能。


    玉昭霽在原地默了會兒。


    他想要握緊刀,卻發現身上的刀早在河水中遺失了。


    山風嗚咽,玉昭霽抬步跟上希衡。


    “慘。”


    “慘。”


    樹上傳來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的聲音,它們見玉昭霽昨晚沒有病死、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歸位了,膽子又大起來。


    不隻敢實時追蹤吃瓜,還敢發表一些看法。


    怎麽說呢?


    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分別見希衡和玉昭霽受苦渡劫,都心裏很不是滋味兒。


    但是見他們倆都倒黴後,就有種詭異的、不愧是渡劫啊、一倒黴倒黴兩個的心情,記不起一點悲傷。


    後天噬靈樹從守山人懷裏薅了一顆昨晚摘的青果子,叫不出名字,隻是這深山漫山遍野都有,咬一口飽含汁液,又酸又甜。


    後天噬靈樹嘴裏含著果子,大喇喇地說:“我覺得玉昭霽、哦不,陛下大概率要相思一輩子了,神君有滅世使命在,不可能接受金麓王朝的皇族。”


    守山人數了數懷裏的青果子,盤算著這些果子還夠後天噬靈樹吃多久。


    雖然這果子漫山遍野都是,可是它們做精靈的,摘了樹的果子就也得回報樹一些東西。


    這方世間不許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使用精靈的力量幹預世間發展,所以,守山人也沒法用靈力回報這裏的樹。


    它隻能自己少吃些,後天噬靈樹則毫無自覺性,又飛快拿了一個青果子,一口清脆地咬下去,順便捅了捅守山人:“你怎麽不吃?”


    守山人都快淚流滿麵了,心說你都吃了,我吃什麽?


    但它是個溫和的精靈,咽了口口水:“我一會兒吃。”


    又說起希衡和玉昭霽的事情,守山人倒是看得很開:“神君和陛下壽與天齊,早已經和寰宇共生、不分一體,這次行使神職在他們的生活中,不過是眨眼的調劑,成功在一起還是失敗分飛,都沒什麽要緊。”


    他們能在山中定情,互相情動,已經足夠情真。


    後天噬靈樹似懂非懂,它咬著青果子看著山外,忽然像是看到了什麽,脖子一梗,差點活活噎死。


    後天噬靈樹:“那兒有人!那個人不是……”


    希衡自然也發現了山外、河邊的人,這人半個身子都陷在河邊柔軟的泥沙裏,渾身布滿黃沙,整個麵貌都被黃沙重重覆蓋,要不是他的發冠上有一顆極大的寶玉,在陽光下閃著光,希衡也認不出他是誰。


    在蕭郡佩戴這麽大這麽珍稀寶玉的人、且流落在河邊……


    唯有一個人選:諸葛聞機。


    諸葛聞機沒死?


    希衡並不在乎這個浪蕩子諸葛聞機死沒死,諸葛聞機和金麓王朝大多數皇族沒有什麽不同。


    希衡派田名去調查來蕭郡的兩名王族時,追求白雲法師的信眾告訴田名,來的人有兩個,身份更高的叫諸葛聞機,身份低微一些的叫做諸葛玉。


    兩人之中,諸葛玉更難纏,任何從低微身份一路拚至高位的人,無論表現得再無害,都要格外警惕他。


    而諸葛聞機,算是一個有幾分能力的權貴。


    他的確可以幫天武皇帝處理一些明麵上的要事,也的確去過幾次軍中,也有一些追隨他的人,但是,諸葛聞機狎妓、霸占田產、逼死百姓的事也屢屢發生,京城街頭還發生過有人以死告禦狀,血濺三尺死在長街上的事情。


    他有權貴的心狠,也有被慣壞了的權貴的通病:害人還不知道自己掃清楚底。


    所以,諸葛聞機這樣的人,哪怕他不死,希衡未來也會殺了他。


    但他現在可以不死,留著他,可以攪混蕭郡的水。


    希衡彎下腰,捧起一把河水,往諸葛聞機腦袋上淋下去,將諸葛聞機臉上的黃沙衝刷掉。


    同時,她在諸葛聞機而後的某個穴位處用力一點,諸葛聞機吃痛,從暈乎乎的昏迷狀態中慢慢清醒。


    他的睫毛抖動,臉上滿是淤泥黃沙,諸葛聞機睜開眼,處於黑暗太久的眼睛乍然見到這麽刺眼的陽光,被激得流下淚來。


    淚眼混合著陽光,如同七彩的虹,虹下,站著一名身著蓮花道袍的法師。


    她的道袍髒汙,滿是泥淖,妝飾簡單,卻聖潔通透,用悲憫的眼神看著諸葛聞機。


    諸葛聞機臉上的淚水流得更洶湧了:“法師,法師,我是死了嗎?我為何見到了你?”


    希衡回答:“世子命不該絕。”


    諸葛聞機聞聽此言,放下心來,不知為什麽,他黃沙下的臉紅起來,又是羞愧又是怕死:“法師,諸葛玉那個叛徒沒傷了你吧?法師等著,待我出去,我必定讓諸葛玉好看。”


    說著,諸葛聞機就想站起來,但他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現在周身都使不上力氣,好像全身上下都被什麽東西禁錮住。


    諸葛聞機疑惑向下望去,緊接著發出震天般、撕心裂肺的嘶吼!


    他現在整個人都被埋在河邊的泥沙中,隻露了一顆頭出來!


    難怪他使不上力氣,難怪他覺得胸口憋悶,諸葛聞機以前在軍中看過類似的刑罰。


    這……不就是活埋嗎?


    諸葛聞機平日再逞世子爺威風,可他的威風都是站在王府、皇族的肩膀上自然而然施展的,一旦到了這窮鄉僻壤之地,到了真正的生死關頭,諸葛聞機對死亡的恐懼就蔓上來了。


    諸葛聞機褲襠裏有什麽東西流下,濕熱的觸感讓他從巨大的恐懼中回神。


    他不再嘶吼,反而拚命朝希衡求救:“法師,法師救救我!我出去以後一定回報法師,法師,救救我、救救我……”


    他的恐懼隻能通過一聲聲救我來宣泄,吵得希衡耳朵疼。


    希衡抬手示意他安靜無果後,隻能加重語氣:“世子,我會救你,但你先閉嘴。”


    諸葛聞機見希衡的冷色,宛如玉築,在陽光下若神人降臨,也從生死恐懼中察覺到了自身的丟臉。


    他在美人麵前……向來一擲千金,哪裏有過這麽丟臉的時候?


    唯有在這位白雲法師的麵前,先是在暗道內仰賴她幫他打退諸葛玉,再是在泥沙滿地中哀求她救他,他哪兒還有一個天潢貴胄的樣子?


    諸葛聞機尷尬得閉上了不斷叫囂的嘴巴,躲避般將眼睛閉上。


    希衡聽世界終於清淨了,朝諸葛聞機試探、警醒地走近一步:“世子,我不會先忙著救你,而要先查探清楚你周圍到底有什麽?是誰將你活埋至此?”


    還有一個希衡未有說出口的原因,當時暗道塌陷,她根本沒對昏迷的諸葛聞機援手。


    為什麽諸葛聞機會活下來?


    這很不對。


    其實,諸葛聞機被埋在河邊的黃沙中,除開看起來像是活埋之外,還有種可能就是——


    誘餌。


    諸葛聞機是一個誘餌。


    可希衡不得不鑽這個套子,諸葛聞機的身份太重要了,哪怕冒險,希衡也得先嚐試著救下他。


    就在希衡蹲下身,綴滿蓮花的道袍半淹在河水邊緣,要去撥開諸葛聞機脖子旁的泥土時,一股殺氣驟然襲來。


    希衡右手早在袖內偷掐了一個法訣,立時召來精怪,和來襲的殺氣一觸!


    金戈碰撞,鐺然作響。


    希衡擋住的卻不是用諸葛聞機做誘餌的東西,而是……


    玉昭霽滿眼殺意,折柳條為枝,作金戈之響,在諸多精怪中穿行,柳條所過之處,精怪也無從抵擋。


    他仍沿襲了他如今身體的缺陷,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殺出最快的血路,把諸葛聞機殺死在這裏——


    諸葛聞機已經知道了一切,玉昭霽就不會再留他了。


    諸葛聞機滿眼怨毒的恐懼,在今日昨日之前,諸葛聞機從來沒想過一個小小的庶子會有這樣大的本領。他的招式奇快、人眼目不暇接,在精怪中穿梭尚可有餘力,那張若謫仙般風采俊然的臉都平添了幾絲殘忍冷酷。


    柳條逼到諸葛聞機麵前,柔韌的柳條,在玉昭霽手中,被內功一催,完全是殺人的絕世利器!


    眼見著諸葛聞機要人頭落地,血濺長河之時,一條沾水的布條如長龍搗來,和玉昭霽的柳條相撞!


    玉昭霽的內功雖強,可柳條畢竟過於柔韌,這沾水布條淩空而來,力若千鈞,剛好將玉昭霽的柳條擋下,發出鐺然長響。


    玉昭霽一擊未得手,神色複雜看著遠方的希衡。


    他眉宇中的情意和恨意都一閃而逝,他根本不想在此時就這麽快殺了這位白雲法師,前提是,不要逼他,尤其是,不要擋在另一個男人麵前阻擋他。


    玉昭霽冷聲:“白雲法師,這不幹你的事情。”


    希衡將腰間白練抽出,浸泡了河水,使得這條白練更有力度,能和玉昭霽的內功相抗衡。


    她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會看著你殺了他。”


    玉昭霽冷笑一聲,明了希衡這句話就是最深的拒絕。


    她不再像是在山中那樣坦誠相待了,不再和他剖析往昔,也不再在漫天星光下擁抱。她又換上了白雲法師的慈善麵孔,口口聲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將偽裝做到了極致。


    好,好。


    玉昭霽的柳條瞬間遊出,他要看看,他在她麵前殺了諸葛聞機,她沒有裝的必要時,還會這樣如菩薩般悲憫嗎?


    她既已拿起沾血的利劍,又何必要為了他人,做救命的菩薩,來擋在他的麵前?


    玉昭霽的柳條快而柔韌,和之前那次打鬥不同,之前希衡和玉昭霽一起打鬥時,希衡可以避開,來不斷消耗玉昭霽的體力,拖到他力竭。


    可現在不同,希衡可以閃避,但被埋在土裏的諸葛聞機可以嗎?


    諸葛聞機就是玉昭霽的活靶子,這可不是希衡躲就能解決的,她必須正麵迎戰玉昭霽,才能救下諸葛聞機的命。


    精怪長嘯,鬼影紛紛,希衡的劍也丟失了,她現在的白練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但始終少了她最稱心如意的劍意。


    玉昭霽的柳條則越戰越勇,如魚得水,他的內功運用遠遠比他師父——金麓王朝第一高手更為強大,柳條將白練抽碎幾次,碎雪紛紛中,玉昭霽冷眼灼灼凝望希衡。


    她要保的男人,他更是非殺不可了!


    柳條如冷刀,往諸葛聞機頭上而去!


    柳條還未至,諸葛聞機沾著黃沙的頭發就紛紛被內力折斷!他頭上那顆圓潤飽滿、個頭極大的寶石就全然碎裂,破碎的寶石碎片掉入河水之中,亮晶晶的浮滿水麵。


    玉昭霽唇間浮現一絲殘忍的笑,眼見著,柳條就要抽斷諸葛聞機的喉嚨。


    一隻布滿青鱗的精怪手臂及時握住玉昭霽的柳條,阻攔了這一次殺招。


    玉昭霽試圖催發內功,毀了這隻精怪,但是,這隻精怪比玉昭霽剛才解決的那些精怪都要強,精怪上甚至還牽著一絲紅線。


    他詫異順著紅線看去——


    細韌的紅線並非實質,而是虛影,虛影橫在河邊白浪之上,拴在希衡的手指。


    她手指做白雲道的蓮花法印狀,雙目流轉施法時的清光,嘴唇翕動,似乎是在念咒。


    念——


    加大精怪力量,保護諸葛聞機的咒!


    玉昭霽慘然一笑,腕中內力乍然破出,如萬鬼呼嘯著食人!


    他盯著希衡,翻折左手,劃破右手手腕,手腕上的鮮血一半順水流到柳條之上,一半順著河水流下,白浪中青魚翻飛,紅絲湧動。


    血腥味傳到希衡鼻中,她皺了皺眉。


    玉昭霽挑眉笑著,卻森森可怖,以口型朝希衡道:“血——破咒。”


    天武皇帝訓練這麽多潛龍死士,用來防止叛臣、尤其是防止怪力亂神的清風道、白雲道道士,自然也會給這些潛龍死士訓練新的能力。


    比如,從小給他們喂藥,試圖養出他們能破萬法的鮮血。


    可這法子實在是太艱險了,這麽些年,失敗的潛龍死士們不計其數,屍骨化為焦土。


    唯一成功的人就是玉昭霽。


    這也是他為什麽沒有再學習清風道、白雲道道道術的原因,因為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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