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的樹上,樹葉茂密,一片斑雜的濃陰之中,樹枝仿佛被什麽似重非重、似輕非輕的東西微微壓彎了腰。


    樹葉之後,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貓在樹上,四目呆滯,看著事情往一個不可思議的方向發展去了。


    後天噬靈樹悄咪咪道:“為什麽他們從忽然打起來,再到忽然合作,再到忽然調情?”


    守山人愣愣地摸摸後腦勺:“神君沒有調情吧。”


    後天噬靈樹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她沒有,但玉昭霽有啊,關心別人穿不穿衣服,故意說起男女大防,他怎麽這樣……”


    這樣野啊?


    魔族果然哪怕封印了記憶、封印了一切根骨,骨子裏都這麽放肆嗎?


    上一刻還和別人打打殺殺,下一刻就想和別人纏綿到天涯去了?


    守山人點點頭:“玉昭霽是那樣的,狗改不了吃屎,他以前追求神君那會兒就這樣。”


    後天噬靈樹身上的觸須動了動,見鬼似的轉過頭:“你在說什麽?”


    守山人更不解了:“我在說實話啊,怎麽了?”


    後天噬靈樹叉腰:“你說玉昭霽狗改不了吃屎,他是狗,神君不就是……”


    守山人鬧了個大紅臉,不甘示弱地說:“那隻是個比喻,你不能隻看字麵意思,我們精靈和人族又不一樣,用他們的語言難免有點錯漏。”


    後天噬靈樹偏要犯賤:“反正我記住了,我得告訴神君和陛下,就說你說他們是狗和……”


    守山人生氣地跑來捂後天噬靈樹的嘴,兩隻精靈在樹上玩鬧起來。


    它們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也有些細微的聲音隨著風,吹到希衡的耳朵裏,神君、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早在之前,希衡就聽見守山人說了幾次神君和陛下之語,奇怪的是,它說的神君好像意指的是她,而自從身後的諸葛玉出現後,守山人的絮絮叨叨中就增添了陛下的字眼。


    難道,陛下二字,指代的是諸葛玉?


    神君其實是神軍?指的是她在青龍山和蒼鳳山訓練的民兵?


    希衡心中生疑,這時,她身後傳來玉昭霽的聲音:“我想,法師一路從刀尖血裏滾來,是不會被冷死的,況且,我明明叫法師再多加一件衣服,是你自己不加。”


    希衡心中在思索神君和陛下之意,並未注意玉昭霽說話。


    玉昭霽見她已經習慣性拿自己的話當耳旁風,眼神又是一冷,哪怕他們是敵人,她這樣的態度也過於輕慢了。


    玉昭霽在這位白雲法師身上,才算是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什麽叫魂魄猶帶寒冰香。


    玉昭霽心想,不說話就不說話吧,她不說話,也就別怪自己了。


    玉昭霽不管希衡加不加衣服,反正這件衣服在他手中,他直接將這件沾著汙泥的衣服往希衡身上一披,遮住了她隻著中衣的、有些單薄的身軀,而後以手覆上去,精準摸到希衡斷骨的地方,哢嚓接上去。


    希衡額間痛出冷汗,但也同樣連輕呼之聲都沒有。


    她的骨傷很嚴重,是斷裂了,不是把錯開的位置接上就能好的,玉昭霽抬頭望向樹上,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誤以為他忽然恢複了修為,聽見了它們說話,嚇得趕緊逃到其餘的樹上去。


    一枝清翠的枝丫斜著生長,玉昭霽比劃了一下樹枝的大小,以指成刀,砍斷這一隻枝丫。


    他再撇斷上麵多餘的橫枝,再砍成幾份,在希衡的右臂上一比,大小合適。


    玉昭霽:“忍著。”


    他刺啦一聲撕開自己的衣服,撕扯成長長的布條,固定那些樹枝,用來保證借好的骨頭不再歪著去。


    整個過程中,希衡都沒有說話,她額頭上全是疼出來的細密汗水,一言不發垂眸望著地麵,中衣上的的青蓮花紋悠悠。


    玉昭霽的手離開希衡的身體,如蜻蜓點水一般,隻是停留了一瞬,但是雙方的身上、手上都沾染上了彼此的溫度。


    希衡道:“好了?”


    玉昭霽:“我說了,接骨的事,我哪怕閉上眼睛,也不會失手。”


    希衡說著多謝,同時拉開和玉昭霽的距離,比起她讓玉昭霽仰著,她來給他治傷,玉昭霽給她治傷時在她背後,更是一個危險的位置。


    後背向來隻能留給信任的人。


    而不巧的是,在亂世之中,希衡沒有真正值得信任的、可以托付後背的人。


    希衡把一大堆傷藥全部收到自己的道袍之中,玉昭霽這才看清她的道袍模樣,這位白雲法師穿一身仙風道骨、飄飄渺渺的道袍,原來不隻是為了打造世外高人的形象,她的道袍過於寬大,反而內藏許多機括。


    玉昭霽覺得她小心謹慎得過了頭,兵器這種東西,向來是貴精不貴多。


    真正凶險要命的戰鬥時,雙方基本都隻會使用一件趁手的兵器,至於第二件兵器,抱歉,高手過招生死就在瞬間,不隻拿不出第二件兵器,反而會分心導致殞命。


    這也就是玉昭霽體力下降後,出快招想要希衡的命,被毀了刀之後就差點被希衡所殺的原因。


    這麽淺顯的道理,這位白雲法師不會不明白,她卻在身上揣這麽多的兵器,玉昭霽實在覺得奇怪。


    許是注意到了玉昭霽的眼神,希衡將髒汙的道袍一係:“習慣了。”


    玉昭霽一想,也就明白希衡的意思。


    他問:“你身上不帶這麽多兵器,睡不著覺?”


    希衡神色一頓,玉昭霽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剛要說話,便瞧到了山野外影影綽綽的火光。


    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傳得很遠,還有汙煙飄上,將這處靜謐的青山吵醒。


    “諸葛世子——”


    “世子爺——”


    親兵們的聲音穿得很遠,他們用刀開路,砍開荊棘,一路往山中走,想要找到諸葛聞機。


    “頭兒,走了這麽遠都沒見到世子爺,世子爺會不會被衝到更下遊去了?我們要不要往下遊找找?”


    於三搖頭,斬釘截鐵:“這周圍有人來過的痕跡,肯定有人從河裏爬了上來,與其漫無邊際在下遊尋找,不如順著這些蹤跡尋找。”


    他揚高聲音:“都大聲些!讓世子爺看見我們的火光,聽見我們的聲音!”


    也讓主子聽見這些親兵的聲音!


    親兵們果然更賣力地喊了,玉昭霽聽見這些聲音,連忙拉著希衡躲到一個隱蔽之處,避開這些親兵的搜尋。


    希衡倒也沒有衝出去,讓諸葛聞機的親兵保護她的意思,諸葛聞機現在下落不明,大概率是死了。


    而她這個紅顏禍水,白雲法師,一旦落到這些親兵手中,就會被他們拿去交差,抵罪,說:世子爺就是因為這個女人才執意下暗道,世子爺是因她而死。


    希衡可沒有出去的意思,她瞥向玉昭霽:“看來你們兄弟倆的關係比我想象中更差,你雖然在暗道中和諸葛聞機翻臉,但外麵的親兵可不知道你的真麵目,你是篤定了,哪怕他們不知道真相,也會將你視作殺諸葛聞機的凶手。”


    玉昭霽眼眸幽冷:“諸葛聞機金尊玉貴,一旦磕了絆了,身邊之人都要受罰,而為了不受罰,大家都會心知肚明推舉一個替罪羊,恰好,我是最適合的替罪羊。”


    隻是他們不知道,羊也想當狼。


    一時無言,外邊那些親兵沒有找到諸葛聞機的蹤跡,天色又漸漸全黑下來。


    希衡和玉昭霽聽到“生火造飯”、“安營紮寨”的聲音,才從這處灌木叢出去,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他們誰都不想落在諸葛聞機的親兵手中,諸葛聞機死生難明、大概率是死了,那麽隻要和暗道事件相關聯的人,落到他們手中,都會被當成替罪羊。


    不認罪,想申冤,想辯駁?沒關係,親兵會打碎他們的牙齒,讓他們說不出話。


    想寫字,想投訴狀?不好意思,親兵會斷了他們的手腕,讓他們寫不出一個字。


    他們抓兩個不能言語、不能寫字的替罪羊上去,哪怕上麵還是震怒,還是覺得真凶沒有找到,也沒有辦法了。


    因為案子總要結。


    天武皇帝絕不會為了一個諸葛聞機就把蕭郡鬧得天翻地覆,王爺哪怕痛苦,也沒有辦法和皇帝作對。


    玉昭霽和希衡在夜色中前行,青山崢嶸,青色枝條在夜色下濃黑如墨,風吹樹動,沙沙搖晃,若鬼怪猙獰。


    天上一彎冷月,料峭照射出寒霜般的大地。


    希衡和玉昭霽借著微弱的月光,在山野前行,涼風呼嘯,希衡忽然聽見玉昭霽呼吸聲變得重起來,腳步也開始變亂。


    習武之人耳聰目靈,希衡借月窺貌,見玉昭霽麵色尤其紅潤起來,嘴唇也躁得起皮,他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渙散,隻憑借胸中一股意氣強撐著。


    忽地,隻聽啪嗒一聲,天上猛地罩下來一道網。


    玉昭霽勉力抬眼,再想以手成刀,砍開這道羅網,但他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骨頭縫都泛著疼。


    幸而希衡在。


    希衡雖然不會玉昭霽的以手成刀——玉昭霽被天武皇帝選中成為了製衡王府的棋子之後,師從金麓王朝最強的內功高手。


    他天資絕頂,悟性絕強,哪怕身體已經被破壞得不能再壞,但是,內功剛好能補平這一點不足。


    如果不是玉昭霽有這樣的內功在身,以他自幼就壞了的身體、和月月放血救王爺來看,別說和希衡纏鬥這麽招,哪怕一個半大小子隨意一拳,都能把他打趴下。


    身體的強弱,不會因抱負的大小而有所改變。


    隻能說,玉昭霽這一世也算是身殘誌堅了。


    希衡不像玉昭霽這樣師從內功高手,但她也有自己的辦法,她眼疾手快,指若飛花,迅速用出白雲道的馭鬼術。


    幾隻山中孤魂迅速聚集,希衡掐破指尖,以血灑向頭上的羅網。


    白雲道修士的血,是孤魂野鬼的最愛,所以,白雲道修士的馭鬼術才比清風道道士的法術厲害。


    孤魂衝向羅網,羅網被孤魂之力衝散。


    孤魂吃到鮮血後,身體好像變得更凝實一分,它們朝希衡行了個禮,再度飄走,遠去這幽羅般的青山之中。


    危機解除,玉昭霽心中的大石落地,那股意氣也被一驚,散了不少。


    他腳步踉蹌,眼瞧著要朝旁邊的灌木叢中倒去——


    希衡一把扶住他的胳膊,也發覺了他渾身滾燙驚人:“你在發高熱。”


    玉昭霽無力說話,他隻是抬了抬下巴,露出脖子上被包紮的痕跡。


    就是希衡的這一刺,玉昭霽再倒黴地在水裏一泡,就發了高熱。


    滾燙的手搭在希衡的手上,將她的胳膊幾乎掐出紅印子,讓她懷疑眼前的病秧子全身的力氣都拿來掐自己了。


    玉昭霽用盡全身力氣道:“青龍山、蒼鳳山……”


    他竭盡全力,提醒希衡他們的交易,擔心希衡直接把他扔在山中活活病死。


    希衡感覺玉昭霽的手都快活活將自己掐破皮了,她一邊攙扶玉昭霽,一邊道:“想活命就放手。”


    玉昭霽:“……不放。”


    希衡懶得和他多說,因為明顯他現在已經不清醒了。


    希衡拿著玉昭霽的一隻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扛著他走,在茫茫漆黑的山野中借著月光遠眺。


    她望過低矮的灌木叢,望過高大濃密的樹木,望過凹陷下去的山穀,又仰望更連綿起伏的高峰,山中有毒蛇、毒蟲,希衡甚至還聽到了幾聲微弱的狼嚎。


    希衡想找一個山穀,不是為了諸葛玉找,而是為了青龍山和蒼鳳山的軍隊。


    樹冠上冒出一個大大的石頭腦袋。


    守山人猛地朝希衡招手:“神君、神君,看過來,那邊有一個山洞!”


    後天噬靈樹也從遠方飄過來,卻用樹藤般的手捂住守山人的嘴:“別、別、別,別說!你剛說出口,我回頭望一眼,那山洞裏就多出了幾根野獸的毛。”


    這是因果在介入,不許後天噬靈樹和守山人插手這其中的因果。


    如果玉昭霽扛不下去這一劫,就隻能歸位。


    兩隻精靈的話飄入希衡的耳中,她仍然不太聽得懂這些怪異的稱呼,這些沒頭沒腦的話,畢竟,誰能想得出自己真是神呢?


    希衡隻是裝神弄鬼的神棍,用白雲法師的身份來騙取信任,獲得威望。


    但是,這不代表希衡真是個瘋子,能想得出自己是神君下凡,為昏庸無道的金麓王朝布下災劫。


    她攙著玉昭霽,毅然決然往山中某個方向走去,她在青龍山生活了這麽多年,山裏哪些地方容易有山洞,哪些地方又容易有水源,希衡再清楚不過。


    當然,這些概率也不是絕對。


    賭命罷了。


    夜風瑟瑟,希衡帶著高熱不退的玉昭霽前往深山中,山道崎嶇不平,前路艱險難定。


    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也悲愴地跟在身後,守山人捂著嘴,不讓自己嗚嗚哭出聲來,後天噬靈樹也眼睛發酸。


    玉昭霽的意識卻越來越渙散。


    在這樣的山裏,他一旦喪失意識,就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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