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


    蕭郡太守作為陪襯,走在旁邊,玉昭霽也走在最邊緣的位置,兩人就像是絲毫不熟,蕭郡太守拍馬屁的功力也全用在了諸葛聞機身上。


    他阿諛奉承,又擅長察言觀色,將諸葛聞機拍得通體舒泰。


    諸葛聞機大搖大擺走在最中間,擺足了世子爺的譜兒,每到一個地界,工頭都會領著一堆出苦力氣的徭役和力工,朝他磕頭行禮,說世子千歲。


    諸葛聞機一點也不喜歡施工之地的塵土飛揚,也不喜歡這些窮苦人身上的汗水味、窮酸味,但他倒也喜歡看見這群人隻能匍匐在他腳下的樣子。


    諸葛聞機威風了一路,半點也沒看河堤和河渠修建得怎麽樣了。


    玉昭霽倒是沒錯過這些,他看見了一副奇異的施工景象:河堤、河渠以及湖泊居然在被同時修建。


    河堤防洪,河渠泄洪,湖泊抗旱,這三樣工程被放在一起,而且呈現八卦狀。


    陰山八卦陣,玉昭霽心中浮現這個詞語。


    天武皇帝將玉昭霽看作是得力的狗,所以,他會告訴玉昭霽一些真實有效的信息,方便這隻狗替他做事。


    陰山八卦陣就是其中的一種。


    玉昭霽隱晦地看向河堤下方,那裏,除了修劍河堤的泥土、砂石之外,還有人骨,哪個力工或者徭役一死,直接就把他們封在河堤之中,剛好成為第一批為天武皇帝效力的鬼怪。


    而且,到河堤徹底修成,至少要死九百九十九人,九為數之極。


    這九百九十九人的屍骨用在做陰山八卦陣的基底,就能讓陰山八卦陣所向無敵。


    “今晨起來,本世子聽說你們這兒鬧水妖?什麽水妖啊這麽厲害?”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已經走到河堤邊緣。


    不遠處就是奔騰的大河,河水中泥漿無數,還能隱約可見死去的豬牛羊的屍體,還有穿著爛襖子的死人屍體,都被泡發了。


    這些,都是從上遊遊過來的。


    蕭郡太守連忙對諸葛聞機賠笑:“要不說是世子爺呢,有什麽消息能瞞得過您的眼?近日,本郡確實是在鬧水妖,這水妖不隻吃了咱們幾個修河堤河渠的徭役,而且,水妖還可以通過水井,去離城近一些的水井處拽人進去。”


    他半真半假歎了口氣:“正是這水妖作祟,使得本郡人都不敢去水井打水了。”


    諸葛聞機皺眉:“有這麽邪乎?本世子在京城怎麽沒聽說過?”


    蕭郡太守心裏罵了句豬,心道就這樣子的紈絝子弟,拿什麽和那位潛龍衛鬥?


    稍微有點腦子的,都該知道這水妖的借口是拿來將那位白雲法師一軍,引她入甕的,偏偏這諸葛聞機問來問去,明明他以前也在軍中行走過,怎麽這點見識都沒有?


    除非……


    蕭郡太守瞳孔一縮,除非諸葛聞機一點都不知道天武皇帝對白雲法師的態度,也許,皇帝隻讓諸葛聞機來檢查河堤、河渠?


    諸葛聞機現在聽說了水妖之事,就會下意識以為是蕭郡太守借助水妖的名頭來掩蓋修建河堤河渠不力的事情,所以,才在這裏細問。


    蕭郡太守驚出了一身冷汗,天武皇帝真是製衡得一手好權術。


    他信任的是潛龍衛大人,但是,也將河堤河渠之事交給諸葛聞機,這樣,有兩個人在,最終皇帝就可以保證,傳到他耳朵裏的消息是真實的。


    皇帝,坐在金碧輝煌的皇宮之中,卻要掌管全國,他怕,怕得渾身上下都恨不得長滿了耳朵和眼睛。


    蕭郡太守對天武皇帝的懼怕更深,下意識看向玉昭霽,玉昭霽冷冷望他一眼。


    蕭郡太守又被這寒泉般的眼驚醒,他隻有這條路,沒有左右搖擺的底氣。


    蕭郡太守再給諸葛聞機打哈哈:“世子爺從京城而來,京城那個地兒,既有龍氣匯聚,又有皇上和國師鎮守,平常妖魔跑還來不及,怎麽敢在京城作祟?我們這些邊陲小弟,可就沒這麽好的命了。”


    諸葛聞機還是不太信,滿眼的狐疑,始終認為這是蕭郡太守借助妖怪的名頭,來逃避修建河堤河渠不利的責任。


    諸葛聞機哼一聲:“真的嗎?有沒有人證?我看,空口白牙說些怪力亂神之語,可不是當朝命官該說的話。”


    蕭郡太守擦擦汗,正在這時,一聲嘹亮的啼哭傳來,白色的紙錢也飄飛過來。


    蕭郡太守心道來得真好!


    他為了將白雲法師架在高處,逼她來參加這次鴻門宴,特意讓府中的下人扮做百姓模樣,扶棺而出,在街上哭訴水妖殺人之事。


    白雲法師的威信,來自於她給自己營造的神明身份,她救苦救難,這才得到了百姓們的拚死愛戴。


    而,如果她眼睜睜見著水妖害人卻不來幫忙,百姓們自然就會降低對她的崇拜度,到那時,蕭郡太守就可以殺她了。


    現在,哭泣的就是一名扮做百姓的婢女。


    她哭天抹淚:“我的孩兒,你才三歲,怎的就被那惡妖抓走了?娘起碼能留你到六歲,你怎麽就走了啊!妖精,還我的孩兒來,還我的孩兒!”


    演到情深處,她還做勢要衝破外邊的防守,衝到河堤內部,衝到大河麵前,朝那無中生有的水妖衝進去,要回她的孩子。


    自然,被把守的士兵們攔住。


    蕭郡太守做出痛苦的模樣:“世子爺,這就是被水妖所害孩子的母親。”


    雖說天武皇帝用童男童女煉丹,但是,天武皇帝也不傻,他不會直接說金麓王朝的所有童男童女都要給他做煉丹的材料,如果真這樣說,不說會不會所有人都反了他,就光提王朝沒有嬰兒,這個王朝還有未來嗎?


    所以,天武皇帝今年收這個縣的童男女,明年收那裏的……


    甚至頒布了不少律令來減少百姓的抵觸心理,比如說,天武皇帝命令,收取的童男女,優先選擇犯人的孩子以及連坐犯人同族的孩子,這條律令一出,不少百姓都有了僥幸心理。


    他們覺得,金麓王朝這麽大,什麽時候才能輪上自己所在縣的孩子奉獻出去?


    更甚者,還有這麽多的犯人孩子來抵罪……


    百姓們越來越遵紀守法,越來越不敢反抗,還敢生孩子。


    天武皇帝的律令也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因此,蕭郡內有孩子,是很正常的。


    蕭郡太守眼睜睜看著事情的走向和他設想中一樣,又拿這一點博取諸葛聞機的信任,他故意做出嚴肅的模樣,走上前去,告誡那些士兵:“不得用粗,淺淺攔下就是。”


    等士兵們收手,蕭郡太守又溫言對著那名喬裝的婢女,和藹道:“你也不必再哭了,本官已經派人去請白雲法師了,等白雲法師一來,必定能捉拿水妖,還你的孩子一個公道。”


    婢女連連道:“多謝太守大人!”


    諸葛聞機看見這個陣仗,心中的猜疑已經去了十分,他正想說這次自己帶來的人中也有清風道的道士,可以幫助捉拿水妖。


    忽地,諸葛聞機包括蕭郡太守、玉昭霽都聞到了一股香味。


    這香悠遠飄渺,不像紅塵中香。


    諸葛聞機下意識深嗅:“好香啊。”


    玉昭霽則不敢聞這樣的怪香,當即無聲屏住呼吸。


    河堤之外,素白的婢女和被眾人高高抬起的棺材之後,緩緩走來一人。


    她同樣穿著淡色的衣衫,烏發如雲,發髻上沒有任何多餘的釵飾,隻有一隻木簪將頭發挽好,卻絲毫不顯得寒酸,反而飄渺不似紅塵中人,如世外之仙。


    自她出現的那一刻,別人便很難將目光從她的臉上身上移開。


    原本,她有這樣絕色的、別人難以匹敵的容貌,會使得有些人下意識認為容貌過盛者都以花瓶居多,但放在希衡身上,不管她此刻是否是偽裝,她眼中都盛著悲憫和淡然,將她身上如仙姝的氣質提到神明的高度。


    無人敢輕視她,也無人敢將她和嬌花、花瓶這樣的角色聯係在一起。


    此刻,除了實在好色的諸葛聞機,就連看見希衡後,心中莫名跳漏一拍的玉昭霽也感覺到了希衡的危險與不俗,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讓自己正常起來。


    玉昭霽作為諸葛玉的這一生,隱忍謹慎,他可不會動心來給自己添麻煩。


    何況,這樣的驚鴻一麵,有什麽用?


    皮相而已,都是枯骨。


    蕭郡太守也反應過來,他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哪裏還有年輕時的莽撞,現在他隻是個官迷罷了。


    蕭郡太守大約猜到了希衡是誰,他此前從未想過,白雲法師是這般模樣。


    蕭郡太守正要將白雲法師引薦給玉昭霽和諸葛聞機,希衡卻在那名婢女麵前停下來。


    希衡問:“你的孩子被水妖所害?”


    婢女一愣,縱然她是騙人的,但是,在麵對希衡的眼睛時,她還是覺得如沐春風,像是有人在輕輕安撫自己的心靈,讓她下意識信任她,依賴她,想要將一切和盤托出。


    婢女生怕露餡,連忙避開希衡的眼睛,低下頭:“是,我的孩兒,他才三歲,我給他做的新衣服、新鞋子,他都沒來得及穿。”


    希衡以手撫上她的額頭:“你受苦了,本法師會為你尋得公道,你也莫要為你的孩子傷心,他免除了世間的苦難刑罰,去往了天界。”


    希衡在婢女額頭上畫了一個白雲道法印,法印一亮,婢女覺得一陣清涼。


    她有些害怕這位神通廣大的法師給她施了什麽法,讓她露餡,連忙躲開。


    蕭郡太守也十分緊張,親自迎出去:“這位就是白雲法師?真是風華絕代。”


    希衡含笑,微微頷首,和蕭郡太守打過招呼後,她的目光落在玉昭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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