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郡。


    希衡站在青龍山上,往山坳下方看,就是直道。


    道上濃煙滾滾,駿馬盔甲連成一線,天武皇帝的軍隊浩浩蕩蕩過來。隊伍的最前方,是兩匹汗血寶馬,修長健碩的馬身上坐著兩名錦衣男子,都是年輕麵孔。


    守山人站在希衡身後,仗著別人看不到它,簡直瞪圓了眼睛。


    那不是小藤嗎?


    小藤旁邊的不正是玉昭霽?


    終於匯合了!


    守山人忍不住激動的心、顫抖的手,當下膝蓋一彎,腳下使力朝空中飛去,後天噬靈樹當然也看到了守山人,也朝空中飛過去,和它匯合。


    一石一藤遠遠飄在空中。


    希衡看見了守山人的異常,她也看見了藤狀的後天噬靈樹,但希衡封印記憶封印得實在太徹底了,哪怕現在同時看到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希衡也沒想起來一點以前的記憶。


    她對這種疑似精靈的物種也不太感興趣,因為希衡通過這麽多年的觀察,確定了守山人這樣的精靈不能插手世間之事。


    既然不能插手,那對希衡來說,守山人就是一個可以聊天的精靈,至於精靈和精靈之間有什麽,現在的希衡並不關心。


    她頭頂的天昏暗如冥,腳下的地埋滿屍骨,河水裏飄著的是無數百姓的血。


    曠野裏的風中哀嚎的是冤魂,淒厲的哭聲像鳳尾竹沙沙的聲音。


    這種情況下,希衡無法去關注精靈和精靈之間的友情,她隻想捅破頭頂的天,踏碎腳下的地,讓河流裏的屍骨和鮮血,流到天武皇帝的眼睛裏去,讓他親眼看看他造的孽。


    然後,以死謝罪。


    希衡沒去看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到底能交談什麽,她的目光放在騎著汗血寶馬的兩個年輕公子身上。


    俗話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希衡當然會更關注明顯是領頭羊角色的人。


    她身側一名信徒仔細觀察希衡的臉色:“法師對這兩人感興趣?”


    希衡道:“他們身上都有殺氣,帶著輜重士兵前來,恐怕,又是一場紛爭和掠奪。”


    希衡的慈悲和世外高人形象過於深入人心,而且她說的話,切入點正是所有百姓都厭惡的戰爭和掠奪,那名信徒當即道:“是啊,皇帝把我們的血放幹了,連唯一的一張皮都要給剝走。”


    希衡指著下方的軍隊:“大軍連夜趕來,人、馬都要花費,這些花費不從百姓身上來,難道皇帝還會自己掏腰包嗎?”


    那信徒頗為識文斷字,聞言眼裏也不由濕潤起來:“他們花著從我們身上賺取的錢,來抽我們的血、喝我們的肉,我們的錢養出來的兵,卻把刀尖對準我們。法師,這就是現在的世界,這就是您說的末世嗎?天意,真的會懲罰這些人嗎?”


    希衡心說,天意不會,但她會。


    但她必須給信徒一個肯定的答複,用來安撫人心。


    希衡道:“上天的懲罰,不是已經來了嗎?洪水、山火……還有天武皇帝祭祀時燃燒起來的那麵旗幟,都是上天給他的警示,隻是他看不懂。”


    信徒的心稍稍定了些,卻又擔憂地打了一個擺子:“洪水、山火……法師,我們這些普通人在末世之中,可怎麽活下去?”


    希衡回答:“順從天意。”


    信徒迷茫:“可是,天意是什麽?”


    希衡道:“你們相信的,就是天意,你們信任本法師,本法師就是天意。”


    那信徒想了想,如同撥雲見日一般:“是啊,法師救苦救難,法師帶著我們在亂世中活了下來,法師就是天意的化身,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們的!”


    這信徒一說,希衡身後的那些信徒更為高興,他們的臉上都出現了紅潤的光澤,好像看見了希望。


    這時,路上的官兵忽然停下腳步。


    玉昭霽——此次封印記憶和修為下界後,他名叫諸葛玉。


    玉昭霽抬手,勒住汗血寶馬的韁繩,寶馬原地踱步,身後的大軍也隨之停下來。


    副將畢恭畢敬問:“二公子有何吩咐?”


    玉昭霽道:“你們覺不覺得,這裏有些過於安靜了?”


    副將側耳仔細一聽,沒聽出什麽不同,猶豫道:“好像是有不同。”


    這時,和玉昭霽的馬匹並行的那名年輕人拉著韁繩,讓自己的馬匹往前走,不多不少,剛好超過玉昭霽的馬匹半頭馬身。


    那年輕人倨傲地笑著,轉過去看向玉昭霽和那名副將:“陳副將,你也是軍中的老人了,這道安不安靜,有沒有古怪,你自己沒法判斷嗎?”


    這年輕人笑著看向陳副將,實際眼風掛著的卻是玉昭霽。


    陳副將低下頭,不敢摻和這兩兄弟的爭鬥。


    諸葛聞機也不真在意這樣一個小角色的表現,他騎在馬上,在直道旁邊繞了幾步,攤開手:“有什麽?這兒有什麽?本世子不是好好的嗎?二弟,為兄理解你第一次受皇伯父青睞,派你來做事,你想好好表現一番,可是,也該知曉輕重。”


    他裝作哥倆好一般,兄弟似的朝玉昭霽推了一拳去,玉昭霽硬生生受了這一拳,他心中的殺意已經明顯生起,但還是也裝作兄弟般笑了笑。


    諸葛聞機道:“二弟啊,軍情要事,可不是咱們拿來攬功勞的,不是做兄長的自誇,為兄參加過大大小小幾十次戰爭,你這次跟著為兄出來,你啊,就好好看著為兄是怎麽對付那些不聽話的人,就夠了。”


    玉昭霽表麵在笑:“如此,倒要讓兄長多提攜了。”


    諸葛聞機:“哈哈,好說好說!”


    他一揚鞭:“出發!天黑之間進城!”


    大軍再次浩蕩前進,玉昭霽騎在馬上,一邊縱著馬身朝前狂奔,一邊朝山上看去。


    山中連一隻飛鳥都沒飛過去,玉昭霽敢斷定,這山裏一定藏著有人。


    而且,他們一定就躲在暗處,看著他們。


    但玉昭霽仍然沒再說話,此刻,如果他堅持提出這一點,耽誤了進程,對他早有不滿的諸葛聞機一定會借此事發作,說他謊報軍情,耽擱了天武皇帝的大事。


    哪怕一會兒就有妖人跳出來,對大軍發出攻擊,這個功勞也會被諸葛聞機搶走,諸葛聞機會向上稟報,說是他發現了妖人的蹤跡、力挽狂瀾。


    而憑借著諸葛聞機和軍中這些人的交情,以及諸葛聞機的世子身份,這些人都不會站出來說,是他最先發現的妖人。


    如果發生了這種情況,玉昭霽就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因此,他最優的解法是隱下此事,如果山中的妖人不發動攻擊,最多也就是被探聽一些消息走。


    如果說山中妖人發動襲擊——那敢情好,玉昭霽已經有了準備,他時刻警惕四周,可以保證自己不被殺死,至於諸葛聞機,他死了更好,不死也沒關係。


    隻要這些將軍、士兵,因為諸葛聞機錯誤的判斷,遭到了損失,搭上了人命,他們漸漸就會知道,優先聽誰的。


    諸葛聞機是世子又如何?


    亂世之中,一個世子的命,其實不值得什麽。


    玉昭霽唇角的笑意一閃而逝,繼續縱馬,走在大部隊之前。


    山上,希衡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


    她身邊那個識文斷字、頗有見識的信徒,也就是田名道:“法師,我們要不要給這些朝廷的鷹犬好看?此地山高,正適合我們伏擊他們。”


    希衡搖頭:“不必了。”


    田名覺得這是錯過了一個好機會,但是,希衡是他信任的白雲法師,是神,他當然不會違背神的話。


    希衡則解釋:“他們人數眾多,我們不過能損傷其中一二,反而積攢了他們的怒火,他們一憤怒,進城之後,恐怕就會更嚴苛了,你放心,本法師自有給他們的埋骨之地。”


    “而且,你看出領頭的那兩人不和了嗎?”希衡問。


    田名搖頭。


    希衡道:“本法師忘了,你無法千裏聽音,底下這兩個人,是一對兄弟,兄長自稱世子,弟弟行二,在為著爭奪這次功勞唇槍舌戰。那兄長倒還好,草包一個,那個弟弟卻不同,此人不除,早晚會後患無窮。”


    田名:“那我們不更應該趁此機會,殺了他?”


    身後有人遞上來弩箭,田名接過來,隻等希衡一句令下,他就能放冷箭。


    希衡看了下方的軍隊一眼,也自然看出了玉昭霽現在渾身上下都處在戒備狀態,別說一支冷箭,就算是一隻蒼蠅從他麵前飛過去,都會被他挾下來碾死。


    希衡揮了揮手,示意信徒把弩箭取走:“他已經有所準備,你殺不了他,現在你進攻,隻是合了他的意,為他立威罷了。這個人,不殺他,我心難安。”


    希衡不願意任何人阻擋在她殺皇帝的路上。


    這兩兄弟一個是世子,一個是二公子,天然就會維護皇帝的立場,也天然就是她的敵人。


    因此,她一定要先解決這個難纏的。


    許是注意到自己現在所表露出來的殺意,有些迥異於自己平時樹立的神明救世形象,希衡補充解釋:“這樣的人,用神明的話來說,就是煞星臨凡。天武皇帝雖殘暴無德,但是,他為天子,自有七十二煞護衛他的龍氣,此人,就是七十二煞之一的破軍煞。”


    田名被希衡嚇住了,深以為然:“那麽法師,我們應該怎麽辦?”


    希衡道:“破軍煞身邊,自有可破煞之物,那個世子就不錯。”


    田名雖然不知白雲法師到底想要做什麽,還是小雞啄米般點頭,把希衡的話奉為神諭。


    另一邊,半空。


    守山人和後天噬靈樹高高興興地敘舊完後,兩隻精靈終於開始談正事兒。


    後天噬靈樹歎了一口氣:“早知道我就不跟著來人間了,我以為人間會有更多的糖葫蘆,更多不同的風景,沒想到一來,全是殺戮和血腥味,這種環境下,我的葉子都變黃了許多。”


    它是樹,可不像是守山人這樣的石頭,石頭扔哪兒都能活得好好的,可樹需要良好的環境才行。


    後天噬靈樹連連唉聲歎氣,守山人隻能安慰它:“再忍忍,咱們就能回去了,神君這邊的造反事業發展得很不錯。”


    雖然這話總有點奇怪,但以守山人的腦袋,暫時也想不出這句話為什麽奇怪,於是就這麽順暢說了這句話。


    後天噬靈樹眼睛一亮:“造反?造反就是指推翻皇帝老兒,自己當皇帝嗎?我在玉昭霽那邊聽說了好多這樣的事,額,最後那些造反的人結果都不怎麽好。”


    可慘了。


    淩遲的淩遲,誅九族的誅九族,腰斬的腰斬,五馬分屍的五馬分屍。


    各種稀奇古怪的酷刑看得後天噬靈樹都連著做了好幾個月的噩夢。


    後天噬靈樹真是覺得不可思議,金麓王朝的凡人們,論手段,不會比移山倒海的修士更強,和比肩天地的神明比,更是連螻蟻也算不上。


    可是,為什麽這麽低武力的地方,卻會產生這麽多折磨人的刑罰呢?


    在這裏,人族對人族的折磨刑罰,居然比對其餘種族的刑罰要多得多。


    後天噬靈樹可不想希衡也落到那種境地,後天噬靈樹趕緊用藤條狂抽自己的嘴:“神君肯定不會落到那樣的下場,神君身懷滅世任務,一定會把那些人通通給殺了,額,她殺的人中是不是包括玉昭霽?”


    守山人:…………


    守山人想了想,實誠道:“好像是。”


    兩隻精靈都覺得現在的情況實在是太複雜了,後天噬靈樹更是恨不得把自己這張不會說話的嘴縫上,它連忙左看右看,轉移話題。


    後天噬靈樹看向希衡所在的方向,第一反應是想著,希衡風采依舊。


    然而,等後天噬靈樹豎著耳朵聽了會兒希衡和那些信徒的談話後,後天噬靈樹就不解地歪了歪腦袋。


    後天噬靈樹:“為什麽我覺得神君說的話有些奇怪?像是天意、報應之類的話,神君以前可從不愛說的,現在……是怎麽了?”


    守山人恨不得以手掩麵。


    它怎麽給後天噬靈樹解釋,現在神君為了她的造反大業,心理逐漸地扭曲,現在已經成了人人敬仰的神棍,以神亂法,隨時準備奪下蕭郡。


    守山人一時想不出具體的措辭來解釋這個事情。


    後天噬靈樹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和守山人不同,後天噬靈樹的腦子雖然也不是特別特別好,但總比石頭化形的守山人好得多。


    後天噬靈樹伸著腦袋打量希衡那邊的場景,越看越不對啊。


    後天噬靈樹:“神君她現在明顯就是來刺探軍情,要不是玉昭霽有準備,現在她肯定殺了玉昭霽,為什麽她心中有殺意,口裏卻要念著天意和順從呢?”


    守山人:…………


    守山人見實在躲不了,便隻能道:“神君她現在……咳咳,是百姓心中的天神下凡,她是故意這樣坑蒙拐騙,來壯大自己的勢力,從而造反的。”


    後天噬靈樹驚訝得都快擰成一堆麻花了。


    守山人擔心它理解不了希衡偉大的造反事業,連忙找補:“現在隻要神君一句話,蕭郡的許多官員、百姓,都能把蕭郡長官的腦袋砍下來送給她,她的威信特別高。”


    後天噬靈樹的麻花形狀越來越扭曲了。


    它努力把自己從麻花形狀解開,驚訝地道:“高,實在是高!”


    守山人也一頭霧水:“啊?你不覺得神君這般光風霽月,做這樣的事,有些大材小用嗎?”


    後天噬靈樹用樹藤捅了守山人一下:“你真是個石頭腦袋,一點變通都不會,你不知道在什麽環境就該做什麽事啊?像我們樹,我們生活在溫熱多水的地方呢,我們的葉片就長得很寬大,就為了多接一些天上的雨水,我們的根也不會往下紮得深,免得被水泡爛了根。但如果我們生活在幹旱少雨的環境,我們的葉片就要盡可能小,減少被太陽曬到,根部也要紮到超級深的地底下去,才能獲得水分。”


    守山人聽得雲裏霧裏,畢竟它一個石頭,實在不怎麽理解得了一棵樹的生存法則。


    後天噬靈樹氣它太笨了。


    後天噬靈樹:“你傻啊,現在神君這樣做,能最快造反,哼,我早看皇帝老兒不順眼了,你不知道他有多荒淫……啊,我忽然想起當時我在清泉城作亂的事情了,怪不得我這麽快就輸了。”


    後天噬靈樹搖晃著自己長長的藤條:“神君當初實力超絕,根本沒必要和我玩心眼兒,要是和我玩心眼兒,我死得不是更快?”


    守山人也覺得很有道理,心有戚戚然點頭。


    後天噬靈樹和守山人就這麽交流一番希衡當神棍、造反的偉大事業,後天噬靈樹也歎一口氣:“說實話,我以往一直覺得神君看得上玉昭霽很神奇。”


    在後天噬靈樹看來,一個是光風霽月、競逐理想的修真界正道劍君,一個則是浸染權勢、渾身上下長滿黑心腸的魔族太子。


    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麽湊在一起的啊?


    到底是誰瞎了眼?真是令人費解。


    現在,後天噬靈樹懂了:“原來他們兩個,都會這些手段,隻是一個知世俗而不世俗,並不用這些手段,另一個則因為要護住偌大的魔界,隻能不停使用這些手段。”


    他們都懂彼此,所以,才能在一起。


    後天噬靈樹現在整根藤都皺在了一起,沒想到出來玩兒一趟,什麽都沒玩兒到不說,還發現了希衡和玉昭霽居然真的是靈魂伴侶。


    這種遭遇,真是比胖揍它一頓還讓它難受。


    守山人意會地拍拍後天噬靈樹,開解它,同時問:“陛下那邊呢?怎麽樣?”


    後天噬靈樹的情緒更低落了:“你別看他是什麽皇帝的侄子,其實小時候過得也很慘,這裏的人都太會折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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