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雲真的不懂。


    她從來沒有想做家主的野心,被選在家主的身邊,從來也都是以侍女自居。


    她沒有想到家主會在臨終將家主之位傳給自己。


    希雲道:“我無才無能,上不能讓諸位長老滿意,下不能如希昀一般邀買人心,如若是希昀正大光明地坐這個位置,會不會比我做得更好?”


    希衡見希雲滿是迷茫,心知如果此刻不解開希雲的心結,那麽希雲永遠無法自立,也永遠無法坐好這個家主之位。


    希衡道:“希昀滿是進取之心,是虎狼之君,他若為家主,放在大多數時代都非常適合,可惜他生在這個亂世初定、需要休養生息的時代。”


    希雲帶著淚意:“時代,也會影響家主的選擇嗎?”


    希衡回答:“自然會,你也博覽群書,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史書上王朝興衰、國君更立,看似是王朝的事,實則和希家的事也有共通之處。你隻是被嚇破了膽氣,才一時想不到你曾經所看的書。”


    希雲沉思,的確,她當家主這段時間,不隻沒有真正建立膽氣,反而連以往做畫修的膽氣都被破了。


    她做畫修時,尚且知道自己天資聰穎,是畫修中的佼佼者,可一旦涉及家族權鬥,希雲就如同睜眼瞎,在一次又一次失敗的經曆中,喪失了一切膽氣。


    希衡道:“你現在試著靜心,想一想你曾經看過的書,走過的路,我們走過曾經消失的金明王朝,王朝的殘垣上寫著什麽?”


    希雲努力回想:“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這,又和家主人選有什麽關係呢?


    希衡沒有貿然出言,以免打斷希雲的思路。


    希雲在屋子內踱來踱去,終於從一團亂麻似的思緒中理出了一點頭緒,她眼中驟放亮光,轉身盯著希衡:“我知道了!盛世需要百姓修渠造屋,大征徭役,百姓苦,亂世又需要百姓服兵役,百姓更苦,而現在修真界剛經曆了巫妖戰爭,滿目瘡痍,這時候,不需要一位虎狼之君,而需要一位守成之主。”


    守成之主,如同黃老之學,無為而治。


    希雲正是這樣的人,而希昀,則是典型的虎狼之君,誌向高遠。


    可是,對這時候的希家來說,因為巫妖戰爭,希家已經損失了許多精英人才。


    戰後,是秩序的重建,這時候,如果是希昀來做家主,因為他骨子裏的野心,有極大可能會帶著希家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


    而希雲,各方麵沒有特別出色的地方,但實際是一張安全牌。


    希雲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卻擔心自己想錯,猶豫地問希衡:“衡姐姐,我說的可對?”


    希衡仍然說:“如今你是一家之主,你需要自己判斷。”


    希雲便這樣被希衡引導著,慢慢自己去想,去思考,建立屬於自己的自信心。


    半晌,她抬頭:“衡姐姐,我沒錯。”


    希衡臉上終於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是,本就是如此。”


    希雲臉上也煥發生機,她這時知道了自己這個家主的地位不是前任家主隨便一拍腦袋決定的,知道自己也有屬於自己不可代替的優勢,便沒了之前的怯懦。


    希雲便上前抱住希衡的胳膊,一如當初一起遊曆時的親密。


    希雲說:“那衡姐姐,剛才你說家主臨終前有話要帶給我?到底是什麽話?”


    希雲眼巴巴望著希衡,抱著希衡的胳膊,希衡則瞥向裏屋的香爐。


    香爐之中,青煙直上,那些青煙隨風一路飄飛,從窗子縫隙中飄出,一路飄飄搖搖,不知去了何地。


    希衡指尖一彈,一道劍氣隨之彈出,整個香爐中的煙塵都隨之湮滅。


    香爐在桌上顫動兩下,複又恢複平靜。


    希雲驚訝地望了望香爐,又望了望希衡清寒的側臉:“衡姐姐,這是?”


    希衡道:“一位好事之人的耳目而已,沒什麽。”


    希雲瞳孔一縮,她單單以為希昀隻是在希家各種家事上帶領人來為難她,但是沒想到,希昀的耳目這麽長,都伸到了她的屋裏來。


    這一刻,希雲真真切切體會到了冷汗浸濕衣衫的感覺。


    她想到了曆代史書上的皇位之爭,在至高無上的權利前,什麽手足親情,什麽父子情深,都要靠邊站。在登上帝位前,各種陰謀詭計、明刀暗箭更是防不勝防,不知多少人離皇位近在咫尺時,也被手足所殺。


    那麽,希昀今日能在她的房裏設下暗樁,來日,殺她會不會也易如反掌。


    希雲的臉頰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過往她總是以為哪怕在家主之爭中落敗,隻要她交出權利,希昀總會看在兄妹之情上放過她。


    現在希雲才知道,她太過天真了。


    不爭,就得死。


    不管是為了希家還是自己,她都必須坐穩這個家主的位置。


    一時間,希雲的眼中滿是堅定,在生死麵前,她的膽氣終於被激發了出來。


    另一邊,希昀房間。


    希昀自從希衡和希雲進了裏屋之後,也就隨之離開小院,進入自己的房間。


    他坐在桌子前,麵前擺著一個玲瓏精巧的小金球,這金球外部是鏤空雕花,內部則是一個同樣雕花的小球,嵌套在一處。


    希昀轉動外邊的雕花鏤空金球,從層層鏤空中,果真飄蕩出縷縷青煙。


    這些青煙如同會認人一般,主動飄飛至希昀的手心。


    希昀閉上眼,感受著青煙傳遞的信息。


    良久,希昀睜開眼,眼中有痛苦,也有釋然。


    “虎狼之君,守成之主?”希昀呢喃,“難怪,難怪。”


    當初,希昀明明能夠感受到,希家家主更器重他,希雲是細心,可是她細心也不過就是做些接待來賓、奉茶點香之類的事,大多數重要的事,希家家主明明都是交給自己去做的。


    為什麽臨終之前,他卻將家主之位傳給希雲?


    希昀不甘心,更覺得自己被耍弄了。


    所以,他才不顧父母的勸阻,堅定要奪取希家家主之位,究其根本來說,讓希昀如此執著的,不隻是從小被當成家主繼任人的理想,更是那顆不服輸、不甘於被耍弄的心。


    現在,希昀從金絲青煙球中知道了原因,他的疑惑和不甘終於少了一點。


    畢竟,希昀從小除了認定自己是未來的希家家主之外,更深入骨髓的一點認知就是:不要做不利於希家的事。


    如若希雲做這個家主,在這個特殊的時代,真的會比自己好,那麽,希昀倒也不會真正做出什麽危險的事來。


    希昀斂眸,坐在桌前深思,一麵是自己從小到大的理想,一麵是希家的大局,他的心被痛苦拉扯成兩半。


    ……


    希雲從恍惚中堅定回神:“衡姐姐,是什麽話?我必定遵從。”


    希雲的眼神,已經和剛才完全不同。


    希衡也很樂於看見她的變化、成長。


    希衡道:“家主在臨終時並無話要我帶給你,隻是讓我助你在希家站穩腳跟。”


    希雲訥訥:“所以,衡姐姐在外麵說的隻是權宜下的話,借此避開耳目,來和我獨處?”


    希衡搖頭:“倒也不全是如此,家主在臨終時無話讓我帶給你,但是在之前有囑托我替你和希昀做一件事。”


    希雲眼中漫上疑惑。


    希衡解釋:“但凡是大能修士,在隕落前,都會或多或少有所預感,家主也是如此。那時家主發現文天書上靈脈斷絕的預言,做出決定要力挽狂瀾,不讓天道得逞,但他也深知,與天爭鬥,九死無生,於是囑托我分別為你和希昀尋一樣寶物。”


    希雲怔怔:“家主……這是在托孤?”


    希衡點頭:“是,讓你成為本任家主,不是家主臨終時忽然興起的決定,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家主早認為你是守成之主,你細心、穩重,能忍人所不能忍,麵麵俱到,心細如發,又能縱覽大局。”


    希雲低下頭,原來曾經在別人的眼中,她是這個模樣。


    希衡拍拍希雲的肩膀:“放輕鬆些,你若不是本就出色,他也不會多年都將你帶在身邊細心培養。”


    希雲點點頭,盡力讓自己變得自信起來。


    希衡剛才教導得對,希昀都還沒怎麽對她動手,她若是就被嚇破了膽氣,那也真是……太沒用了。


    別說一家之主,就連普通修士恐怕都沒那麽沒用。


    希衡看希雲再度堅定起來,道:“說回正傳,家主的打算是希昀為劍,你為鞘,你來約束著他的野心,讓他不至於帶著希家在本該休養生息時大動幹戈,但他思慮著你和希昀都還未徹底長成,修為太低,便囑托我來替你們分別尋找一件法寶。”


    “什麽法寶?”希雲迫不及待問。


    希衡拿出一根藤。


    這根藤呈現枯木色,見到了希雲之後,便噌地竄到希雲懷中,枯木般的藤身隨之煥發點點新綠。


    希雲從未見過這是什麽東西:“這是?”


    希衡道:“這是在先天混沌神樹長成時,地下為它繞路的其餘樹的樹藤,因為也沾染了許多先天混沌神樹的靈氣,所以是難尋的寶物。”


    希衡這還是自謙的話,其實哪裏是難尋的寶物?事實上,除非世界上再有一棵先天混沌神樹再生長,否則,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寶物了。


    希雲感應到這株藤和自己的聯係,既不解又愛不釋手,不住撫摸著藤身。


    希雲:“為何我一見它,就覺得無比親切?”


    希衡道:“因為此藤在先天混沌神樹之下,看盡神樹曆經的滄桑時光,遍閱這山河古老和如今的世事,它是天生的畫修寶物,能畫盡一切風光。畫修,總要顏料,春如藍,江心如火,波濤如怒,也有一點朱砂足擬紅日,而這根藤,可以千變萬化,足擬所有的顏料,下筆栩栩如生,如同畫中之物能活過來。”


    沒有畫修不喜愛這樣的寶物。


    希雲愛不釋手撫摸藤身:“所以,因為我是畫修,它便對我如此親切愛戴?”


    希衡更正:“因為你是出色至極的畫修,寶物隻擇明主而待。不如你現在試一試?”


    希雲重重點頭,她閉上眼,再度和此藤建立聯係。


    希雲問:“衡姐姐,這根藤叫什麽名字?”


    希衡道:“萬象藤。”


    希雲閉著眼睛,周身泛起畫修五光十色的靈力,袖子隨之翩躚而起,口中清喝一聲:“萬象藤!去!”


    她手中的萬象藤隨著希雲的靈力而變化成一隻筆,希雲右手拿筆,左手手指在空中一畫。


    空中出現靈力造就的宣紙,緊接著,希雲飛身而起,睜開雙眼,眼中出現斑斕的山川風光。


    她再度像當初以畫預言半神天亓的所在那樣,進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


    希雲手拿萬象藤,筆走龍蛇,一氣嗬成,在空中畫出一幅流光溢彩的圖案。


    圖案中是一對碧水藍毒獸,兩隻碧水藍毒獸在雨水中躲避風雨,懷中抱著兩隻幼年的碧水藍毒獸,巢穴邊,似乎有其中一隻碧水藍毒獸被雷劫劈下來的毛發。


    最後一筆落成,希雲從空中落下。


    她從那種狀態中走出,滿是喜色看向希衡:“衡姐姐,這藤果然不同凡響!我以往哪怕能畫出這樣預知的畫,也隻能知道一點不甚清楚的眉目,可是有了這筆,我卻能知道得更多。”


    希雲眉飛色舞:“原來過兩天,就是碧水藍毒獸曆練的日子,從畫上麵看,它成功了,但其中一縷毛發也被雷劈落,這樣被雷劈過的毛發,更適合做希家的祭祀之筆!我隻需要算好日子,等碧水藍毒獸曆劫完,我去撿它掉下的毛發便可以。”


    希衡點點頭。


    希雲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有了它,以後在希家各種大事小情上,我都可以用預知畫來判斷吉凶。”


    希衡聽到這裏,不得不道:“不可依賴法寶,這萬象藤給你,但你也不得濫用。”


    希雲道:“知道!我會自己動腦,隻是有了它,我更加有膽氣。”


    希雲需要有這樣的法寶來幫她壯膽。


    希衡點點頭,今日她要說的話已經說完,看了眼外邊的天色,想到臨出門前,玉昭霽那句酸溜溜的“別讓為夫獨守空房太久”不由撫了撫額。


    希衡道:“我要說的已經說完,雲妹,今後你萬事需得自己立起來,我如今已為神,不能再因情插手人世間太多事,我最多能在你遇險時救你兩次,其餘時刻,你需要謹慎用好萬象藤以及前任家主為你留下來的靈力。”


    更多的,希衡也不能做了。


    縱然她不想要希家陷入家主更迭、禮樂崩壞的場景,但是,這世上萬事萬物的發展,不會完全以神的意誌為轉移。


    希雲看出希衡要走,她真的依賴希衡,有希衡在這裏,希雲就要多出一分膽氣。


    見狀,下意識想要追出去。


    但希衡並未為她停留腳步,理智異常,決絕走出門外,希雲見到她鐵了心,也反應過來,失魂落魄停住腳步。


    她不能總是依賴衡姐姐。


    人和神涇渭分明,她如若一味纏著衡姐姐,隻會害了自己,也有可能害了她。


    她要自立,要有膽氣。


    希雲朝門外大喊:“衡姐姐,我一定會努力做好一個家主!”


    門外人影綽約,如雪如夢,並未回答她的話,希雲呆呆凝望她的背影。


    希衡並未立即離開百溪園,而是腳步一轉,往希昀的屋子去。


    希衡雖然沒有提前知道希昀住哪裏,但是對希衡來說,找到他的房間並不困難,甚至都不需要希衡去問路。


    希衡走到一扇門前,禮貌叩門。


    屋內的希昀差點嚇得魂飛魄散,因為他在來人敲門前,沒有感應到半點來人的氣息。


    這對一個修士來說,何等恐怖?


    但很快,希昀就反應過來,真正的神明希衡在這裏。


    現在是神明飛升之初,人和神的區別還不夠大,神明更是趁著希衡和玉昭霽大婚而下界,但等到之後,人想要見一眼神,恐怕難了。


    神明向來長居神府,哪裏會真正走入人間?


    希昀想清楚這一點後也就不慌了,因為慌也沒用,他打不過希衡,也跑不了,不如從容一些。


    希昀從容起身,打開房門:“神君。不知神君來此,有何貴幹?”


    希衡道:“來歸還你一物。”


    希衡袖中飛出一隻青翅金紋的蟲,說是飛,實則是被希衡的神力振飛出去的。


    這隻青翅金紋蟲落到希昀手上,希昀臉色一變,不敢有任何反抗,乖乖接住這隻青翅金紋蟲。


    希昀汗顏:“神君,都是某一時糊塗,但……但某絕無戕害家主之心。”


    希衡隻道:“現在沒有,是因為野心還沒有滋養到這麽大,等哪一日你發現她的每一句話、每一件思考的事你都了如指掌,殺她如反手之易時,你可還控製得住心中的殺意?”


    希昀麵色大變,下意識就想跪下請罪:“神君!”


    希衡以神力虛扶希昀一把:“本君來此並非為興師問罪,先進去再說吧。”


    希昀汗涔涔:“是。”


    他收好青翅金紋蟲,這青翅金紋蟲是子母蟲,這隻子蟲一直被希昀放在希雲的香爐中,產生的青煙被希雲的金球接收到,從而傳遞信息。


    現在,卻被找了出來。


    希昀摸了摸滿頭的汗,關上門,準備接受希衡的問責,或者說是談話。


    另一邊,玉昭霽看了會兒太子密令,察覺時辰已晚,抬頭看了看天色。


    他揉了揉太陽穴:“說好的早些回來,不讓夫君獨守空房,卻日落西山都還不回來,罷了,既然如此,隻好我親自去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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