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們得到滿意答複,三三兩兩一起走出殿內。


    希衡和他們雖不太熟,但當日鬼墟幻市中,希衡進階證道,真君們同為玄清宗真君,此刻也不免送來恭賀之語。


    希衡一一回應。


    然後借故許久未回淩劍峰,要去看看本峰事務,這才拋下那些真君離開。


    淩劍峰。


    溫雨勉、白馨兒、江離厭三人這些日子,雷打不動跪在淩劍峰峰底,原本玄清宗的人已經習慣了此景。


    玄清宗弟子們向來繞著他們走,這三人雖不知為何被華湛劍君“請”出師門,但是,他們都是天資卓絕者,玄清宗弟子們也不會無腦到去羞辱他們、拿言語譏諷他們。


    修道一途,並不好走,誰會嘴欠羞辱別人來給自己的仙途增加障礙呢?


    大道在上,眾生如泥。


    可這一日,玄清宗弟子們路過淩劍峰峰底時,難免朝他們飄來奇怪的神色。


    溫雨勉聽了會兒飄來的竊竊私語:“師尊,是師尊回來了。”


    白馨兒晦暗的臉上亮了神彩,回過頭去,不見那名白衣劍修。


    她沒有氣餒,而是跪得筆直:“師尊終於平安回來了。”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不知,師尊還會不會原諒我們?”


    江離厭木然,一句話也沒說,他們還配被原諒嗎?


    江離厭想到王楓剛回來時,說的那一番話:“你們想叫我在師尊麵前給你們求情,讓你們重回師門?”


    白馨兒點頭。


    王楓旋即冷笑,她雖是希衡最小的徒弟,但年年鎮守平江堰,她的心智遠遠超出這幾名師兄師姐。


    王楓一點兒麵子也沒給他們:“你們無法接受師尊將你們逐出師門,可在我看來,卻認為師尊將你們逐出師門得晚了些。師尊仁善,看著你們長大,總認為你們會改、會有進益,她如同站在父母的角度看待你們,怎麽看怎麽好,我卻將你們看得清清楚楚。”


    王楓,冰靈根劍修,在平江堰主刑名。


    修真界的人說,王楓是最像華湛劍君希衡的徒弟,但是,比起其師光風霽月、如冰似雪,王楓更如冬日的烈火。


    溫雨勉等人被王楓如此叱責,還想反駁:“師妹,你……”


    “別叫我師妹。”王楓抬手。


    她一心敬愛希衡,沒有希衡,就沒有王楓。她是給了她再生之恩、再造之恩的人,希衡的道和追求也如日月恒昌,永遠指引著王楓前進。


    她看著希衡,就有無限的動力。


    王楓冷漠:“你們已經被請出師門,何談稱我為師妹?”


    “你們有在這裏假惺惺、作無用功的功夫,不如快些去雲渺峰占個好位置,說不定還能混個親傳弟子的名頭。”


    她每一句話,都像在往溫雨勉等人的心上插刀,溫雨勉忍不住:“師……王楓,我好歹帶過你。”


    王楓和他對視:“救我者師尊,教我者師尊,養我者師尊,你曾帶過我,給我煮白粥吃,可我更看清了你們。那時,你們當我是個孩子,什麽都不懂,都在我耳旁說了什麽,你們忘了嗎?”


    溫雨勉忘了,他的確不知道。


    王楓諷刺道:“你們當我是個孩子,當雲渺峰宜雲真君拿小恩小惠收買你們,給你們送一些夏日的冰、冬日的暖時,你們便感激涕零,你們經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說的內容則是師尊如何不好。”


    “溫雨勉,你最愛說的一句是:師尊的確如此,可,到底是我們師尊,我是大師兄,我自會多照看你們,彌補師尊的不足。”


    “白馨兒,你常常會說,可師尊就是不如宜雲真君,我們私下說說都不行了嗎?”


    “江離厭,你則最愛說師尊虛偽,宜雲自在灑脫。至於死去的蕭瑜風,他每次都是笑,輕慢的笑。”


    王楓慢慢掃過幾人微變的臉,唇邊漫出譏諷的笑意:“怎麽?不敢相信嗎?你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一個新入門的弟子麵前堂而皇之說授業恩師的不好嗎?這就是你們做下的、說下的,之後我去了平江堰,反而快活不必再和你們打交道。”


    ……


    王楓一席話,說得溫雨勉等人麵紅耳赤,幾乎羞慚得無立錐之地。


    原來,以前他們這麽放肆,仗著師尊不太回淩劍峰,仗著她的仁慈,在背後這般編排她。


    原來,他們那時自以為高談闊論地點評師尊,落在別人眼裏,早將他們看作背信棄義、忘恩負義且厚顏無恥的小人。


    最後,王楓進入淩劍峰,將他們的衣物細軟都收拾好,遞給他們:“拿著東西,走吧。”


    白馨兒想說些什麽,王楓道:“再不走,就拔劍!”


    都是劍修,以劍定勝負,未有什麽不可。


    她的佩劍青虹出鞘,凜然對著他們幾人,與溫雨勉等人不同,王楓鎮守平江堰,她的劍真正斬過江河,劍氣霸道。


    溫雨勉等人無奈,隻得走了。


    之後,他們便雷打不動跪在淩劍峰底,等著希衡什麽時候回來。


    王楓雖厭惡極了他們,但他們仍是玄清宗弟子,跪在峰底,她也沒法說什麽,隻能當他們是空氣。


    ……


    淩劍峰底,江離厭的心已經在痛苦中漸漸麻木,他覺得這樣的跪是毫無意義的。


    如王楓所說,他們做錯的地方在其餘事上,做錯了事就該彌補,彌補要對症下藥。


    而他們跪在這裏,能起什麽作用呢?他們最該做的事是找到師尊,將以前的輕狂全部收起來,去彌補那些大錯。


    可是,他們沒法找到師尊,她去了妖族,他們根本去不了。


    他們隻能跪在這裏,明知無望,卻還想著把峰跪塌,師尊會不會網開一麵?


    “師尊!”溫雨勉眼尖,他察覺到上空的雲忽而散了許多,那是遠處有清風徐來。


    雲層散開,極高遠的天空上,有一道雪色身影飄渺過去了。


    能在淩劍峰上空禦風飛行的隻有一個人:華湛劍君希衡。


    高階修士間十分注重距離感,每個峰主的峰上都有禁製,不許別人橫飛跨過自己的峰,眾人也都遵守這規矩。


    所以,溫雨勉才一看就知道那是希衡。


    再見她,溫雨勉想極力表現得最好,表達自己的懺悔之心,他的背更加筆直,跪得也越發虔誠,可天空上的女修,一眼都沒望下來。


    白馨兒忍不住喚道:“師尊、師尊,我們知錯了,馨兒知錯。”


    她臉上掛著淚,愛美的白馨兒如今一點妝飾都沒有,她已經真的知錯了,素麵朝天,哭得情真意切。


    連自以為已經麻木的江離厭,聽了這哭都忍不住傷懷,眼裏泛著淚光,隻是倔強不掉下淚來。


    白馨兒道:“師尊,我們所犯之錯,一在不敬師長,二在以下犯上,三在偏聽偏信,四在忘恩負義……無論師尊要如何罰我們,我們都甘願領受。”


    “隻求師尊能恩準我們在淩劍峰做個灑掃弟子,以漫漫餘生贖罪,償還師尊恩情。”


    她磕下頭去,泥地本鬆軟,可白馨兒磕得真心實意,隻一下就磕出了鮮血。


    溫雨勉和江離厭也同樣如此,他們帶著對自己的厭恨,對往事的後悔,想以頭上的痛來狠狠懲罰自己。


    淩劍峰底人來人往,來往弟子們不敢駐足,生怕卷入此事,遭人記恨。


    他們恨不得堵住耳朵、閉上眼睛,一些女弟子更是當場往廣場那邊飛走,男弟子們擔心落了麵子,隻是加快腳步。


    溫雨勉、白馨兒、江離厭不住磕頭,眼看著場麵就要鬧得難看時,天空中的女修終於低眸。


    一道清冷的目光朝他們望來,沒有一點怨懟,也沒有一點親熱,清冷如雪,平靜得像是看陌生人。


    白馨兒抬起血淋淋的臉:“師……”


    一道劍風由上及下,澹然飄落,白馨兒的話沒說出口,就莫名說不出來了。她被暫時封了口竅。


    那道劍風一抬,白馨兒三人跪得死死的,膝蓋卻離了地麵。


    她們被風吹起來,腋下如同有無形的劍風挾製著她們,將她們帶離地麵,遠離淩劍峰。


    白馨兒雙腳離地,眼淚啪啪地流。


    修士的目力是極好的,她清楚地知道,師尊希衡一定能看到她們的眼淚、血水,看到她們眼裏的後悔和痛楚,但是,她還是這麽決絕地要讓他們離開。


    她是堂堂劍君,不喜歡別人跪在淩劍峰麵前,就可以揮手讓他們離開。


    白馨兒、溫雨勉、江離厭三人被劍風送到該去的地方,而後一道劍氣攔住他們還想飛回淩劍峰的腳,將他們活生生逼回去。


    華湛劍君希衡,做下的決定不可更改,不會因眼淚心軟、不會因道德上的綁架而有所桎梏。


    世間的確有那種容易被道德上的綁架挾製的老好人,但是,這種老好人,修不成劍君,她們一般都死在光明前夕。


    淩劍峰底的弟子們見白馨兒等哭哭啼啼、在峰底跪著要打開天窗說這事的人被希衡送走後,心下鬆了口氣。


    終於可以不用被迫聽這些高階修士的八卦了。


    終於不用擔心無意識得罪人了。


    希衡隨手送走白馨兒等人,再落到淩劍峰峰頂。


    峰頂上,杏花紛紛、瓊苞玉屑之中,一名紅衣女修抱著劍,滿臉孺慕看著她。


    王楓喜歡穿豔麗的紅色,以前她到淩劍峰時,自卑自己不過是個凡人,卻被希衡收為徒弟。


    她在年幼的摸爬打滾中,早就知道了人情冷暖,她知道成為希衡的徒弟是一件多麽值得人羨慕的事,而她無才無德,卻占據了這個位置,如果再行事高調些,就一定會引來別人的妒忌、加害。


    於是,王楓來淩劍峰的一月內,她都隻穿普通弟子服,不戴任何首飾。


    私下不穿弟子服時,溫雨勉他們都穿常服,王楓也不想和他們唱反調,便隻穿晦暗普通的常服,從來不碰鮮亮的色彩。


    她會誇白馨兒美麗,誇蕭瑜風英俊,誇每一個人,獨獨苛待自己。


    直到那日,希衡從外邊回來,她剛平了一個實力不錯的夢妖,據說這夢妖將人困在夢中,吞食人的七情六欲,助他修煉魔功。


    迄今為止,已經有兩鎮的人慘遭夢妖殺害,平這樣的妖魔,應當很危險吧,王楓想。


    然而,平了夢妖的希衡,回淩劍峰第一件事,便是叫了王楓過去。


    她帶了一個包裹回來,包得格外嚴實,看不出是什麽,王楓拿著包裹不知所措,希衡道:“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王楓打開,看見是幾套美麗的衣裙。


    一套是鮮亮的赤紅,一套是高貴的暗紫,還搭配了步搖釵環,步搖釵環上麵也都有法陣,是首飾類的法器。


    希衡道:“為師記得,今日是你的生辰,去換上衣物,為師會叫你師兄師姐他們來給你慶生。”須臾,她又道,“為師記得你喜歡穿紅色,怎麽到了淩劍峰反而不穿?你這樣小的年紀,不必過於壓著性子。”


    “過猶不及,天有倫常,少年少女的心性本就是最跳脫之時,若這時壓抑太過,待將來長成時,反而會用盡一切彌補現在的遺憾。”


    她親自給王楓梳頭發,把頭發打散,從發根梳到發尾。


    執劍的手,原來也能這麽溫柔,王楓紅著臉,一切感官都聚在了頭發上。


    希衡梳好,給插了一隻簪:“記得,一切有為師在。”


    真溫柔啊。


    怎麽會有這樣好的師尊?


    她的師尊希衡,雖然沒有經常待在淩劍峰,但從來都沒忘記過她。


    她看穿她故意隻穿素色衣衫,看穿她的小心翼翼,所以買來紅衣釵環,為她梳妝打扮。


    她不隻會教授劍法心得,也真的關心她的一切。王楓,一生所幸有此師。


    此時的淩劍峰。


    希衡落至峰頂,王楓束著高馬尾,一身紅衣女戰將的颯爽打扮,她抱著青虹,見到希衡時便驀然想要下跪:


    “弟子見過師尊,弟子不孝,在平江堰多年也未曾歸來見過師尊,聞聽師尊進階之喜,特星夜趕來。”


    王楓沒有跪下去,她被一道無形的劍風阻止了。


    希衡走到王楓麵前,王楓熾烈如火,希衡清冷勝雪,她仰頭孺慕、崇敬地看著希衡。


    希衡則道:“瘦了。”


    王楓的眼淚霎時便快忍不住,師尊、師尊……


    “師尊,當日之事,是楓兒魯莽,是楓兒之錯。”她道,在修真界正道麵前不言一句錯的王楓,在師尊希衡的麵前,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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