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人梯堆疊,青天鑒殘骸在長風中靜默。


    人們的臉色已經格外扭曲了,在戰爭中還能保持理智的是少數人,他們恨不得剝了青天鑒的骨、拆了青天鑒的血肉。


    見到希衡,為首那名男人滿臉鮮血,眼眸中有懼意劃過,但很快,恐懼能滋生新的力量,他振臂高呼:“她也是和命運一夥兒的,殺了她!”


    “殺了她!”響聲震天動地。


    希衡不語,心中對天湛劍之界的想法已經發生了偏移。


    此方界內,真要存在這樣的世界?


    天空中的血色更加濃鬱,血色之外,還多了一層黑壓壓的陰翳,陰翳中似有可怖的紫雷,隨時等著降下,劈散這方天地。


    希衡是這方天地真正的界主,她的意誌就是界的意誌,一旦她對這方天地是否應該存在產生懷疑,就會使得紫雷齊聚,隨時都會降下。


    那群人眼見天地生怒,心中更加懼怕自己死去,他們不顧一切朝希衡、青天鑒衝來——


    空氣在這時裂開,化作無數柄長劍,它們環繞在希衡周圍,隨著她的意念而動。


    空氣裂開時,他們無法呼吸,起初隻是窒息到竭力張開嘴巴,想要攥取更多新鮮的空氣,但不等他們在求生麵前展露出更醜惡的一麵時,那些透明森寒的長劍,動了。


    花瓣褪去無害的輕紅,成為劍影。白雲裂成片片飛絮,化作劍光。


    整片天地都成了劍的天地。


    修至希衡這地步,她手中無天湛劍,卻能讓萬事萬物都化作她的劍。


    長劍穿過這群人的胸膛、喉嚨,所有人的鮮血都混做了一處,這下,是真正的天下同悲。


    青天鑒殘骸微微顫動,希衡回眸而望,她感應到青天鑒似乎有什麽話要說。


    青天鑒這時的聲音中,遠沒了以往的意氣風發,它道:“劍君、劍君,我知曉了。”


    “知曉什麽?”希衡問,它從這人性的醜惡、背叛中,知曉了什麽?知曉了瘡痍、知曉了痛苦,以致於道心破碎。


    青天鑒,一個連天道都忌憚的神物聖器,卻甘願自毀。


    青天鑒聲音茫茫:“我已知曉天道為何長存?因為天道無情。”


    天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它的存在就是讓世間繼續運轉,免得無序招致毀滅。


    所以,善與惡?天道是不會在意的。


    善者,有以功德飛升者,也有因善而招致災禍、屍骨無存者。惡者,有踩著千萬人鮮血證道飛升者,也有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者。


    天道根本不會在意善者惡者最後的結局是什麽,天道以因果製衡人間秩序,這就夠了。


    所謂的賞善罰惡,所謂的天下大同,所謂的老有所依、幼有所養,那隻是少數人心中的理想、大願。


    青天鑒聲音微弱:“我所行者,乃是人道。”


    天道無情,人道卻有情,隻是,在這天下間,有情一定要比無情招致的禍殃要更多一些。


    無情者,明哲保身,不在意親情、友情、愛情,哪怕至親遭遇災禍,無情者也不會插手,這樣無情者自然少災劫。


    而有情者的災劫,還用說嗎?青天鑒是很好的例子,希衡也是很好的例子。


    青天鑒道:“劍君一生所踐行者,也是人道。劍君遭遇之禍如蕭瑜風,當初劍君明知他是個麻煩,仍然救下他,就是對天下有情。”


    它這時才知道,希衡為什麽一開始就不讚同它,但她卻願意被它所困,看它在界內施為。


    她深知天道和人道的不同,天道是無情,是順其自然,人道是明知世間之惡不斷絕,卻還要發揚善、還要以劍清除世間胡作非為的妖魔。


    青天鑒對希衡說抱歉,為它困了希衡這麽多年。


    希衡則言:“你不必道歉,從一開始,我讓你成為此界法則,就猜到你會如此,那是我自願的。”


    她內心深處,有沒有一個角落,是期盼著青天鑒成功的呢?


    空中的血色淡了,說明青天鑒要徹底消亡了。


    青天鑒的殘骸拚了最後一口力氣,兵解自身,融入天湛劍之中。


    青天鑒是神物聖器,賞善罰惡,乃是人道至高寶物,它的道,和希衡的道相互契合,完美融在一起。


    同時,希衡誅殺天湛劍之界內這麽多人,她以殺證正道,可真正的殺道是絕不會隻殺惡人的,現在希衡在因緣際會之下,殺了這麽多狂熱、缺乏理智、逼死“命運”的人,反而真正使得殘酷的殺道變得圓滿。


    殘酷的殺道淩駕萬道之上,無道不殺。


    此後,她的劍將真正可斬萬道。


    同時,青天鑒再以賞善罰惡的正氣融入此間,以免希衡被這股殺氣所帶累,走火入魔。


    這是青天鑒最後能為希衡做的一件事了,它束縛了她這麽多年,卻也在這麽多年間隻有她一個可傾訴的好友,它壓製了希衡的力量,她卻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在這界內護經卷、揚清名。


    青天鑒無力再麵對這人間,無力麵對這一切,但是,它雖死,卻不想人道斷絕,而想要薪火相傳、永遠不滅。


    隨著青天鑒獻祭自身和殺道圓滿,天湛劍之界內一清一濁之氣相鬥,一道耀眼金光再從外界落入此間,匯聚在希衡身上。


    人道金光不滅,蘊藏於她體內。


    和天道相對的人道一詞,雖是由青天鑒口中說出,但真正最先踐行的是希衡,青天鑒遭遇背叛後,自毀身亡,希衡遭遇背叛刺殺後,卻仍然踐行此道。


    所以,人道的金光落在了希衡身上。


    世間有萬道,可是劍道、殺道等都已有前人走過,由前人領悟,再由後人發揚光大,隻有人道,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次有人開拓、踐行。


    金霞漫天,直衝雲霄,這一刻,天下所有修道者,都冥冥感應到世間萬道又多了一道。


    而且,這新的一道可不是什麽小道,而是幾乎能和天道並駕齊驅之道。


    天下修道者駭然,一些老怪更是當場入定、勾連天地,要看看這是什麽新道,看看自己能不能領悟出些什麽。


    此時的玄清宗,雲渺峰。


    雲渺峰內,宜雲真君正在盤腿打坐,她的寢房有一麵等人高的黃花鏡。


    宜雲真君閉著眼,也就不知在黃花銅鏡中,自己的麵容已經有了些許變化。


    一半仍然清秀可人,是她的容貌,可另一半麵容,溫潤如水之中,卻是屬於男子的棱角。


    若她睜眼,必然能看出,這是天亓真君的臉。


    天亓真君待在宜雲真君體內,他睜開眼,感應天地之間的異動。


    連老怪都說不出名字、不知曉是什麽的人道,天亓真君卻在瞬息之間知道了名字:“人道?”


    他垂下眸,呢喃輕語:“開拓人道,身具人道金光,希衡,真是越來越難殺了。”


    本在入定的宜雲真君被他的聲音吵醒,卻沒聽得太清楚,隻隱約聽到“希衡,真是越來越難殺了”幾字。


    她疑惑:“你之前不是說,她去了妖族王廷必定遭劫嗎?”


    天亓真君動了動脖子,舒緩一下自己常年不動的疲乏感,他以指抵住額心:“是啊,劫。”


    原本,希修的設計、禮陽的背叛、青天鑒的神力和魔族欲界的特殊性,的確能給希衡帶來不小的劫,讓她痛苦不堪、心生執念。


    可是……


    天亓真君心中失望,眉眼倒是越發溫潤含笑:“劫,渡不過去便是身死道消,可渡過去了,就是更上一層樓。”


    就如同他要殺希衡,借助宜雲真君的手來挑撥希衡的幾名弟子和希衡的關係,便是以師徒情劫來殺希衡。


    但是,希衡也渡過去了。


    這世間一切針鋒相對、一切暗害都是一劫,天亓真君要殺希衡就必須給希衡製造劫,可是,他也無法左右希衡是否渡劫成功。


    看來眼下,隻有著眼於那件事……


    天亓真君閉眼,繼續恢複修為。


    天湛劍之界內。金光、血色綿延成一片,大地染成一片血紅,那些扭曲的人影早就消失。


    希衡想著怎麽處理這界內剩下的人,天湛劍之界本是她休息的所在,她自然不願界內有這麽多人,可是,這方世界已經形成,讓她幹脆殺死剩下的所有無辜者,她也並不願意。


    最終,希衡打算將此界送去三千時空之中,讓他們在那裏繁衍生息。


    至於她自己?她再在天湛劍內造出一個界,也是翻掌之易。


    希衡慢慢剝離此界,這時,她注意到樹下有一個人,謝瓊璧五髒肺腑皆碎,命不久矣。


    他的妹妹謝丹雲,死在幾百年前,謝丹雲保護經卷而亡,今日的謝瓊璧也保護青天鑒而亡。他們是皇子皇女,不慕榮華慕仙緣,最終,都成了向道之路上的一座豐碑。


    希衡在剝離此界之前,仍然是此方世界的界主。


    她走到謝瓊璧麵前,鞋履踩著紅濕的地麵,她打算複活謝瓊璧。


    此界進入三千時空後,難免動蕩,謝瓊璧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都可以暫時護住此界渡過動蕩期。


    她手一抬,界內的清氣聚集在她指尖,清氣聚為清光,要飛至謝瓊璧身邊。


    然而,她的裙角忽然被一隻帶血的手緊緊拽住。


    謝瓊璧氣息奄奄,費力道:“希、希衡……不要,我不要。”


    希衡垂眸:“我是在救你。”


    “我知道,但我、但我不想活。”謝瓊璧苦澀抬眸,他的五髒裏都要痛死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死亡,反而能夠讓他敢麵對自己。


    “希衡,你、其實我知道,你和我們不一樣。”謝瓊璧沒力氣了,他的手轟然墜地,離了那片衣角。


    謝瓊璧平躺在地上,嘴角不斷冒血,眼下都是死亡的烏青,他卻一直含著笑。


    他看著天空,看著樹影,好像看到了和希衡初見的日子。


    他和妹妹、和好友們煉丹清談,林中走出了一名雪衣女子,陽光落在她發間。


    她眼中有一種看盡世事的冷漠淡然,好像遊離在這方天地之外,她看著他們,目光友好、卻又不帶任何親近。


    謝瓊璧終於出聲,忍不住叫她和他們一起。


    “我,其實那時,不是我第一次、見你。”謝瓊璧說,“我的叔父成王,終身未娶,書房內有一副畫像,愛得像是寶貝,我幼年時不小心闖入,打翻了畫卷、畫卷中的人是你。”


    成王不知是何時見到的希衡,驚鴻一瞥,可希衡從不與凡人結緣。


    謝瓊璧看見了畫卷,他那時就在想,怎麽這麽多年過去了,叔父已經青絲變白發,她仍然沒變呢?


    那時,謝瓊璧就知曉,希衡和他、和他妹妹謝丹雲都是不一樣的。


    她不屬於這方天地,如同天外飛仙、世外之客。


    謝瓊璧目光漸漸渙散:“我曾聽過一個故事,叫做莊周夢蝶。莊周夢到自己成了蝴蝶,在這裏嬉戲玩耍,非常快樂,可他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隻是癱臥在床的莊周。他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


    “就像你對我來說……你是我做夢夢到的天外飛仙呢?還是天外飛仙做夢夢到了我這個俗人?這方天地、對你來說,算什麽呢?”


    “是算清夢一場,還是算彈指一揮?可我,可我……我不想再深究,我不想我的餘生永遠困在莊周夢蝶裏,讓我死在這裏,希衡。”


    他死在這裏,那他就是認識了完整的希衡。


    謝瓊璧堅持不活,他的手垂下,帶著滿足的笑意結束了這一生。


    ……


    界外,玉昭霽看著謝瓊璧垂下的手,和他沾在希衡衣上的鮮血。


    禮陽已經因青天鑒之變故,老淚縱橫,玉昭霽卻麵無表情,冷冷道:“真是精彩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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