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神墓。


    潮濕的墓壁裏生出細草,細細的莖似荒煙,新綠的葉子拂在玉昭霽的肩上。


    玉昭霽已將外袍給了希衡,如今隻著玄色深衣,在不起眼處以相近的線繡了一隻飛鶴,不細瞧根本瞧不出來。


    這位魔族太子殿下低斂眼眸,眼中幽幽如同寒夜。


    玉昭霽想了許多。


    他對希衡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感?


    曾經,玉昭霽第一次展現凶殘的魔族本性,是源自一匹懸泉魔界上貢的骨馬:


    骨馬周身都是漆黑的骨頭,黝黑的眼珠鑲嵌在骨架之內,威風凜凜,是魔界有名的戰馬。


    那時,一名雄心壯誌的胞兄借這匹骨馬,設下鴻門宴,邀請身為太子殿下的玉昭霽。


    鴻門宴、刀劍伏,宴席上斟酒割肉的仆人、言笑晏晏的賓客全都暗藏殺機,鼓弄殺意,想要玉昭霽的命。


    最後,他們都死在玉昭霽手中,脖子中噴灑的血液流進酒杯。


    琉璃杯盞倒映出一片血紅,玉昭霽轉動手腕,血紅的酒液流轉波光,透過琉璃盞。


    他眉宇間是魔界滄瀾的山色,看見僥幸逃脫一命的胞兄慌張騎上他看中的骨馬,想要遁逃。


    六道魔令自玉昭霽手中射出,精準地跟蹤、鎖定胞兄。


    墨發微揚、殺氣獵獵、風動血隨。


    死亡會如影隨形,跟隨玉昭霽的敵人。


    胞兄在六道魔令之威中化為齏粉,那匹骨馬同樣遭受波及,被氣息奄奄抬上來,鼻息噴在滿是鮮血的地上。


    玉昭霽輕描淡寫睨過去,讓魔仆將骨馬帶下去。


    之後,那匹骨馬充入玉昭霽的私庫,它原本漆黑、毫無雜質的骨頭卻滿是斑駁的傷痕。


    這就是玉昭霽的行徑。


    身為魔掠奪的本性,讓他麵對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都不會放手。


    骨馬馱著胞兄離開,他便以殘忍的手段阻攔,哪怕傷及骨馬又如何?


    對一切法寶、奇珍都如此,魔族太子擁有的東西太多,興趣隻會讓他掠奪,不會管它是否因此殘破。


    例外的是魔皇之位。


    玉昭霽體內天生流著掌權的血液,他對偌大的魔界很感興趣,所以,他會慢慢收服幾大魔界,而不是暴力純粹地殺過去。


    他需要一個完整的魔界,所以相對克製。


    可是,麵對希衡,玉昭霽的克製甚至遠遠超出前者。


    麵對前者,玉昭霽照樣會使用屠殺等冷酷手段,隻要達到自己的目的。


    麵對希衡,他卻會一忍再忍,珍重的程度遠超自己的想象。


    玉昭霽回憶起剛才,希衡一身白日醉的甜香,卻坐在他麵前論道的模樣。


    天邊皓月,沁染蜜糖,聞著是甜,仔細瞧卻全是疏離。


    玉昭霽在她的麵前,明明離她那麽近,玉昭霽的所有欲、情也被全麵激發,他卻極度克製,連灼熱的呼吸都沒打在她脖頸間。


    他甚至想,隻要希衡不動欲,他就保持現狀、不動欲。


    這樣的程度,如果玉昭霽再隻認為他隻是拿希衡當對手,那就太可笑了。


    那一定是超脫於上的情感,是混合著欣賞、轉化為想得到的知己之情?抑或是……沉重純粹的愛欲占有?


    玉昭霽沒有參照物,魔族普遍重欲,但他們隻是隨便,並不是深情。


    玉昭霽有瞬間是否要追查下去、細究清楚的想法,但下一瞬,竹葉沙沙作響,什麽東西抖成一團,硬硬的東西頂上玉昭霽腳邊。


    他低眸,是竹劍人。


    玉昭霽在主墓室外守著希衡,剛才想到對希衡抱有更深欲望時,靈魂戰栗,周身散出煌煌的魔氣。


    那些魔氣叫囂著,為魔的本性想破開主墓室的門,卷出希衡,攬入懷中。


    竹劍人好歹曾是劍神的侍劍童子,立即被這樣的登徒浪子喚醒,朝玉昭霽攻去。


    玉昭霽用刀,竹劍人便無法使出和希衡對戰時的複刻。


    不消用刀意,玉昭霽打落竹劍人的劍,將它踹到墓壁角落,恢複寧靜。


    真抱歉,他連竹劍人對希衡無意識的護花之舉都忍不了。


    忽而,一線天風從劍神墓每個角落灌進來,明亮的光照到玉昭霽臉上、發間。


    天地靈氣充斥其中。


    天地異動。


    “希衡。”玉昭霽立即猜出這樣的天地異象由希衡引起。


    他收起百般心思,打開主墓室的門,旋身進入其中。


    主墓室內。


    希衡在失去作用的縛神台上坐下療毒,抵禦上古情魔毒和白日醉。


    情毒熾盛,希衡周身汗水淋漓,卻始終不曾睜眼、分心,就連魚人皇族的銀色魚尾也在縛神台上拍打。


    玉昭霽身為男子,進入主墓室內後,銀色魚尾感應到男子氣息,在動情時纏繞過來。


    魚尾婉轉地在他腿邊蹭動、旋轉。


    魚尾在跳舞,希衡緊閉雙目。


    那一尾柔軟的魚尾瀲灩磨蹭玄色深衣,衣擺處的飛鶴都要被魚尾痛痛快快撫弄個遍。


    玉昭霽身體發熱、隨之加重呼吸,胸口起伏,一縷發落至臉頰側,不似謫仙似墮落仙。


    今日玉昭霽的欲的確一直處在蓬勃狀態,希衡需要壓製,玉昭霽一樣需要壓製,這樣的撩撥讓他呼吸加重。


    希衡則雙目緊閉。


    這條魚尾提醒了玉昭霽,這裏是鬼墟幻市,現在希衡中了白日醉和舊毒。


    她現在隻是受情毒影響,有過剛才的談話後,玉昭霽不會趁人之危。


    他頂著一張仙似的臉,分明一身是魔氣,眼裏全是掠奪的欲望,焚寂魔刀刀柄都興奮到滲透出血,仍然沒有纏上魚尾、顛鸞倒鳳。


    玉昭霽站在原地,不動如山,遵循之前希衡不動欲,他便潔身如玉的承諾,交還時間給希衡。


    希衡靜淡如水。


    她並未因魚尾的舒適放棄前功,在收回魚尾的同時堅定清心靜氣,連魚尾都在此時變為人族之腿。


    這說明她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力進一步加強,毒性隨之減弱。


    天地間充盈的靈氣更多。


    劍神墓中的擺設被灌入的長風吹動、搖晃,希衡也未睜眼看周遭情形,並非墓室靜,而是她的心靜。


    道心通明。


    磨難,向來是磨礪道心的試金石。


    今日,希衡身中上古情魔毒和白日醉,在有男子可助解毒的情況下,仍然以自身之力不沉淪情欲。


    她能清醒論道、能闡述丹藥之毒、斬三屍之害,道心堅定一往無前,而這樣的道心,不隻堅持了一次。


    繩鋸木斷、水滴石穿,量變足夠引起質變。


    希衡的本體是修士中最強的道心通明之境,連上古貪魔都不懼。


    而今日,她使用的是魚人公主的身體,居然能夠用這具脆弱、雜念繁多的妖身在短時間再度凝結道心,進入道心凝萃之境。


    天地間大量靈氣匯入希衡體內,希衡身上縈繞清澈的靈力,聖潔的光芒照耀在她身上。


    玉昭霽直直盯著她看。


    他不看她的美色,而看她的本質。


    道心凝萃?恐怕不隻。


    靈力節節攀升,天地靈氣越聚越多,這是道心通明。


    玉昭霽篤定,希衡將在鬼墟幻市之內,以魚人公主的妖身再度進入道心通明之境。


    鬼墟幻市這樣匯聚濃鬱怨氣、煞氣的地方,希衡以識念進入妖身,還能凝成道心通明,意味著以後希衡的本我、幻我全都是道心通明。


    她將徹底不懼妖魔邪祟的任何蠱惑神智類法器,也不再懼心魔。


    修道中的問心將一片坦途。


    恰在此時,空氣中多了許多汙濁、滲人的氣息。


    玉昭霽看去,鬼墟幻市的古靈降臨此地。


    連莊家都坐不住,這個一直隱藏在幕後、曾下死手削弱希衡的莊家不惜破壞規則,也要降臨此處。


    它忌憚地看著希衡、玉昭霽,嘶吼、咆哮,狂沙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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