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官一臉為難,半勸半怕道:“玉將軍,謝恩、謝恩呐。”


    玉昭霽抬起手腕,酒杯杯口朝下,裏麵清澈的酒液傾倒出去,正灑在司禮官黑色的鞋麵上。


    鞋麵浸濕,司禮官被澆得透心涼:“你……”


    不看僧麵看佛麵呢,這玉將軍竟敢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兒給他難堪,司禮官顫著手指,就想發作。


    玉昭霽冰冷看向他,司禮官懾於他身上的殺氣,立時軟下來。


    玉昭霽朝逍遙王一拱手:“末將有皇命在身,近日戒酒、戒色,還望王爺海涵。”


    說著海涵的話,他卻沒一點位居蕭瑜風之下的感覺——玉昭霽這是在打明牌。


    他知道逍遙王是修士,逍遙王也知道他是修士,二人角力,剩餘的修士都會斟酌加入哪個陣營。


    蕭瑜風麵色扭曲,最終仍然扯出一個笑意:“將軍忠心耿耿,本王怎麽會怪將軍呢?”他抬起酒杯,朝其餘賓客敬酒,賓客們忙堆起笑意,熱熱鬧鬧打圓場。


    一杯冷酒下肚,蕭瑜風才收了笑意,借口要去更衣,離開席麵。


    他走入內室,撣了撣身上的酒味,顧語連忙跟上來:“少主,咱們是現在就動手?”


    顧語擔心再不動手,就拖了太久的時間。


    蕭瑜風點燃蠟燭,撥了撥燭油:“先把師尊叫進來。”


    顧語一愣,以為蕭瑜風是舍不得希衡受苦,他立刻就又想拿仇恨那套來勸蕭瑜風。


    蕭瑜風眼裏閃過不耐煩:“夠了,我說什麽你就去做,你說的那些我已經知道了,不需要你再強調。”


    那些老生常談的話,蕭瑜風日日夜夜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


    顧語天天讓他複仇,提醒師尊利用他,可是,顧語他們有沒有想過他蕭瑜風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會難受,會痛苦,會被仇恨壓得喘不過氣來,蕭瑜風一拳打在桌麵上……從來隻有師尊希衡,讓他要學會高興,告訴他他從地獄裏爬出來不是為了身在人間、心在地獄。


    可是,這樣好的師尊,為什麽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


    蕭瑜風不耐地鬆鬆眉心:“你不把她叫進來,難道想要那些修士能勝過她和玉昭霽聯手?她和玉昭霽必須分開。”在這裏,二人合則為王。


    顧語見蕭瑜風情緒不對勁,不敢再扯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


    他猶豫道:“隻是,華湛劍君怎麽可能進來?”


    蕭瑜風朝顧語招招手,往顧語手中放了一塊玉牌,顧語握住玉牌,領命下去了。


    宴席之上。


    希衡身為尷尬的前朝魚人公主,本是罪奴。


    但是,剛才逍遙王對她的態度並不一般,所以,希衡的位置被安排在離逍遙王的主座更近的一個小角落,不與正經賓客同列。


    顧語擔心希衡認出自己來,掀開簾子招了招司禮官。


    司禮官拿好那個玉牌,朝希衡走去,將玉牌啪嗒放到希衡麵前:“王爺有請。”


    司禮官帶著一點淡笑,顯然認為逍遙王要同魚人公主春風一度。


    希衡看向那塊玉牌,並不是傳統的四方形或者圓形,而是一柄玉劍的模樣。


    這玉劍劍牌上有一絲浩天劍意,連接天地,仿佛能夠憑借這一絲劍意撼動整個天地,正氣凜然、長風浩蕩。


    劍神墓?


    希衡拿起那塊玉劍劍牌,很顯然,逍遙王是想要用劍神墓的線索,引她過去。


    對任何一個劍修來說,劍神墓都是難言的誘惑。哪怕希衡認為劍神有劍神的劍道,她自己有自己的劍道,可是,哪怕隻是能得窺劍神之劍,開拓眼界,也沒有劍修舍得拒絕。


    玉劍劍牌靜靜躺在希衡手中,希衡抬眸,眸光穿過宴席上的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看往玉昭霽的方向。


    隔著魚人舞姬,玉昭霽神色雅然回望希衡,微不可見勾了勾唇,朝她一舉酒杯示意。


    玉昭霽仿若沒看到希衡被逍遙王發了玉牌,沒做出一點阻止的舉動。


    希衡會意起身,在司禮官的帶領下,朝內室而去。


    見到這一幕的修士們都有些咋舌,這是什麽情況?玉昭霽不怕逍遙王策反希衡,同希衡聯手嗎?


    暗中決定在陣營之爭中幫玉昭霽的修士十分著急,可玉昭霽仍然不慌不忙參加宴席,鎮靜自若的模樣反而使得修士們微微放下心,沒有自亂陣腳。


    希衡穿過逍遙王府的九曲長廊,長廊中盈滿風,吹起長裙墨發,如寒玉簪秋水。


    其實希衡來見逍遙王是一個很冒險的舉動。


    無論她在廳內時,和玉昭霽眼神相接時定好了什麽,但是,隻要她和逍遙王見麵,玉昭霽就會猜測希衡是否會背叛他。


    但希衡還是去了。


    除開劍神墓的因素外,希衡還想探探深居簡出的逍遙王的虛實,這位幕後的逍遙王,才是逍遙城的重中之重。


    看看這位逍遙王,究竟是哪位她認識的故人?


    “王爺,公主已到。”司禮官將希衡帶到蕭瑜風屋內。


    蕭瑜風背對著希衡,負著手,司禮官心領神會離開此處。


    蕭瑜風這才轉過身來,在鬼墟幻市之中,蕭瑜風換了一張英俊不凡的麵孔,身形高大,屬於成年男子的英武。


    他長大了,不再是當初仰望希衡的十六歲男子。


    希衡道:“不知閣下有何要事?”


    她的說辭是閣下,而不是王爺,擺明了要開門見山,談談劍神墓之事。


    蕭瑜風眼中看不出半點恨意,以新的身份和希衡見麵,他好像平和了許多:“華湛劍君?”


    希衡沒答應,但也沒否認。


    蕭瑜風請希衡上座,繼而坐在她旁邊:“劍君應該知曉外麵的玉將軍是魔族太子玉昭霽。”他撫了撫身上的衣服,“玉昭霽進入鬼墟幻市,一定是為了奪得魔界至寶。”


    “我聽說他最近在整頓魔族各界,如果他奪得至寶後成功統一魔界,想必,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修真界。”


    蕭瑜風說到這裏,掃了眼希衡。


    金碧輝煌的逍遙王府,希衡坐在黃花梨木座上,手撫過秘色瓷的茶盞,輕輕垂眸。


    這麽多年的師徒相處,蕭瑜風了解希衡——無論希衡是真君子還是偽君子,這些年來她對修真界可謂是盡心盡力,無論是宗門傾軋還是門派鬥爭,希衡都不會將這些不順報複在天下人身上。


    用修真界的安危來說服她,是最為穩妥的。


    蕭瑜風朝希衡傾身,拉近和她的距離——他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做這樣的事了。


    希衡則冷冷抬眸:“閣下很熟悉我?”


    蕭瑜風有瞬間凝滯,停頓了片刻後問:“怎麽?劍君對我有印象?”


    他道:“如今進入鬼墟幻市之後,改頭換麵,劍君也記得我?”


    蕭瑜風既害怕、恐懼又有一種難言的期待,希衡察覺他的態度奇怪,卻又說不出哪裏奇怪。


    她把話題拉入正軌:“你很了解我的性格,也很了解我出劍的習慣。”希衡一邊說話,一邊輕抬手指。


    茶杯中的水化為利劍,水色利劍朝蕭瑜風而去。


    蕭瑜風下意識躲閃——哪怕是在鬼墟幻市,身為希衡徒弟的蕭瑜風,仍然對希衡有本能的敬畏。他的一身劍術全是希衡所傳授,在蕭瑜風眼中,希衡幾乎是不可戰勝的。


    他尋了個最安全穩妥的路線堪堪避開,水色利劍從發絲劃過,剛剛站定,蕭瑜風就知道糟了。


    果不其然,希衡的目光更加清冷銳利。


    她道:“你了解我出劍時下意識的習慣,尋了個最安全穩定的避開路線。”事實上,希衡出劍從不會有規定、重複的習慣。


    但是,她在傳授弟子們劍法時,不會以真正的殺伐之劍起勢,所以這時候她的出劍有招數可循。


    她剛才特意按照這個可循的招數出劍,就是為了詐眼前的逍遙王。


    希衡傳授過哪些弟子劍法?首先,是淩劍峰上的所有弟子,溫雨勉、白馨兒等人,其次,則是玄清宗一些劍修。


    希衡身上的殺氣陡然迸發出來。


    她最悉心傳授的弟子當然是淩劍峰上的那幾位,可如若這幾位還敢私下進入鬼墟幻市,對她有截殺之舉。


    希衡現在就想立即殺了逍遙王。


    一絲天湛劍影出現在希衡手中,蕭瑜風在鬼墟幻市內修為不俗,可還是不敢和希衡硬碰硬。


    他最了解希衡的實力並不能以境界的高低來衡量,劍修越階殺人是常事。


    他祭出鬼墟幻市中的法寶懸天地陣來隔絕希衡的劍影,拉得極遠:“劍君是否誤會了什麽?”


    希衡道:“溫雨勉、蕭瑜風?抑或是江離厭?”


    這還是第一次,希衡以這麽冷淡、厭惡的口吻在蕭瑜風麵前說他的名字。


    曾經,她的語氣是溫和的,像是雨過天青,本冷淡的天光中暖陽和煦,哪怕是希衡冷淡蕭瑜風的前些日子,她的語氣也頂多是像對不熟的門人。


    可現在,這樣的冷淡、厭惡,深深刺痛了蕭瑜風的心。


    她怎麽能用這種語氣說起他?


    蕭瑜風心髒如在滴血,他忽然想起那日,江離厭跪在萬道峰麵前。


    他跪得膝蓋生根,和雨水融成一體,江離厭紅著眼睛,字字句句告訴他:“師兄,你想離開師尊嗎?”


    “師兄,你會後悔的。”


    後悔?不,蕭瑜風絕不,他絕不要落到和江離厭一個下場,他和江離厭根本不同。


    蕭瑜風靠著心底這股力量,活活打破心中對於師尊希衡的恐懼,徹底催動鬼墟幻市中的懸天地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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