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


    蕭瑜風傷痕累累,手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劍傷,織金繡火焰的上襟上邊也被火焰熏得焦黑一片。


    他眼前是一條黑漆漆的長道,周圍有透明的水晶樣的管狀物,裏麵盛滿淡藍的液體,不時飄過黑色細細長狀物。


    那是魚人的頭發。


    蕭瑜風麵對長道,手持長劍,再度聚起蒼茫劍意,對著長道就衝過去。


    那處在別人看來隻有漆黑一片的長道,在蕭瑜風眼中,卻立著一名竹劍人,竹劍人身負竹帽,身上披著綠色蓑衣,竹劍上升起同蕭瑜風一樣的五靈業火。


    但是,蕭瑜風一身劍術,在竹劍人手下走不出十招。


    竹劍造成的劍傷和火傷,讓蕭瑜風連抬手都有些吃力,但是他滿眼火光,還想再衝上去。


    顧語不得不死死攔住他:“少主三思,這劍神墓守墓者實力超絕,憑少主此時的劍術,難以勝過他。”


    顧語眼神閃爍:“何況,少主不是已經想好讓華湛劍君來了嗎?”


    蕭瑜風驀然回眸,狠狠拽開顧語攔住他的手。


    他以指擦幹淨唇上的血,腳步有些踉蹌:“我不想讓她來。”


    “時至今日,你以為我還想讓她當我師尊嗎?”蕭瑜風話語中全是可怖的執念,混合著森森的恨意。


    顧語心驚肉跳,差點要以為蕭瑜風看清他不倫的感情時,蕭瑜風眼裏布排著血絲:“我恨她對我的利用,不斷傷害她,這不假,但我做下這些事時,我也不想再讓她教我劍術、劍法,或者依靠她再得到什麽東西。”


    “我不想欠她的。”


    蕭瑜風抬眸看向竹劍人,目光落至於竹劍人的劍身上:“守墓者的修為、劍法同闖墓者的實力是一樣的,我隻要不斷精益求精,戰勝自己,就能勝過竹劍人。”


    “不需要師尊……希衡替我闖墓。”


    顧語暗道糊塗。


    他啟唇:“可是我們哪兒有這麽多時間……”


    華湛劍君劍術超絕,隻要是她來,一定能勝過竹劍人。


    到時候他再控製住華湛劍君,少主就能得到劍神傳承,金陽穀的滅穀之仇也就能得報了。


    顧語還要再勸,蕭瑜風卻甩開他。


    他最後警告一次:“顧語,你插手的事太多了,到底我是少主還是你是少主?”


    說完,蕭瑜風揚長而去,將顧語遠遠甩在身後。


    顧語在原地,臉色陰晴變幻,他一時想到自己的確僭越做了許多事,心裏有愧疚。一時又想到金陽穀之仇,那些愧疚就比沙子還散得快。


    他想想如何能使蕭瑜風再願意利用華湛劍君。


    顧語低頭,計上心來。


    自古,感情一事最為捉摸不透,也最容易控製人。


    逍遙城。


    來往人族摩肩接踵、翹首看著城外進來的軍伍。


    玉昭霽坐在一匹高高的馬上,臉上戴著漆黑精鐵打造的鬼麵,遮住臉上的黑鱗。麵具邊緣,露出白皙的皮膚。


    他跨在駿馬之上,整列軍伍在他的帶領下鴉雀無聲、軍容整肅。


    僅僅幾天,這支軍伍便完全落在了玉昭霽的手裏。


    圍觀的人族們交頭接耳:“這位就是玉將軍,當初誅殺魚人皇族,他可是頭一份功。”


    “他身後的囚籠怎麽是金色的?黃金,可真氣派啊,裏麵押的是誰?”


    “不知道,看起來是個女人。”


    一名身穿綢衣、一副員外打扮的男人則嗤之以鼻,得意搖了搖蒲扇:“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黃金囚籠,那是專押解魚人皇族的囚車。魚人皇族擅縱水,而萬物之中,隻有黃金內部水分最少,用黃金囚籠押解這些魚人皇族,就是擔心她們生亂。”


    玉昭霽和希衡都聽到了這話。


    看來鬼墟幻市的賭局縱然有千變萬化,但還是遵循了一定的規則。


    希衡是神水靈根,就成了魚人公主。玉昭霽擅戰與攻伐,則成了殺人如麻的將軍。


    這時,那些人族實在好奇魚人皇族長什麽模樣,全都往黃金囚車那裏擠。


    守衛囚車的士兵們以武器阻隔那些人,但仍然有人試著朝希衡扔去一些菜葉或者不值錢的首飾。


    這樣的心態,就和看珍奇異獸類似。


    希衡倒覺得沒什麽,身處什麽環境,就應該有什麽樣的心態。


    身為劍君,被人尊崇是應當。身為階下囚,被人看輕也是常事,此為人性。


    一截木釵從黃金囚籠的空隙滾落進來,咕嚕嚕滾到希衡腳邊,她連眼皮也沒抬,在喧鬧的環境中仍然以靈力洗滌自身經脈,改變孱弱的體質。


    但希衡沒有大刀闊斧,將魚人的身體徹底改造成人族身體。


    魚人的身份迥異於人族,應該有用。


    在喧鬧的街道,人聲的調笑中,希衡端坐於黃金囚籠,散落的水色衣衫如垂瀉的星光,她周身好像有一棟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她和這條街。


    人族們見此,反而更對囚車裏的魚人公主起了興趣。


    那些眼神已經越來越露骨,尤其是之前嚐過魚人味道的達官貴人們。


    在這些神色中,長街中忽而響起達達的馬蹄聲。


    最前方的鬼麵將軍調轉馬頭,戰馬的鐵蹄踏在天街上,濺起清脆的戰意。殺人如麻的鬼麵將軍縱馬來到希衡麵前,解下披風,黑色的披風在天空中一揚,展開四四方方的幾個角,蓋在希衡的囚籠上。


    那些人族的視線和喧鬧全被隔絕。


    玉昭霽抽出腰間長刀,森冷的刀刃指著一名衣著不菲的人族:“誰敢鬧事,阻礙本將軍辦事,殺無赦。”


    自古有擒賊先擒王一說,玉昭霽充滿殺氣的刀刃在那名人族身上一劃,他身上的玉佩啪嗒碎裂。


    這人大驚失色,雙股戰戰二話不敢說。


    其餘人見狀,全都安靜下來。


    頓時,整條長街針落可聞,無人再敢騷擾希衡。


    玉昭霽打馬從希衡的囚籠旁經過,朝裏麵深深望了一眼。


    希衡,和他在一起、哪怕是作為合作對象,他也會如此照拂她。難道不比玄清宗好?


    玉昭霽心中想的是一套,但麵上流露出的又是一套,他看向囚籠的目光沒有一點溫情,全是冷酷殺伐。


    仿佛怕希衡跑了、或者被別人殺了一樣。


    希衡也非常配合,在聽見玉昭霽馬蹄聲的片刻,身子微微抖了抖,很細微的動作,保持了劍君的克製與尊嚴,但也冰山一角般顯露出玉昭霽對她的虐殺。


    縱然有玉昭霽的披風阻擋,有心人仍然能從囚籠底端看出一些端倪。


    逍遙王府。


    蕭瑜風站在最高的角樓上,遠眺城中的一切。


    城中的煙火氣息、市井人馬全部被他略過,他以極好的目力將那列護送魚人公主的軍伍盡收眼下。


    自然,蕭瑜風也沒錯過玉昭霽對希衡的維護。


    蕭瑜風許久不笑,如今臉上連身為人的表情似乎都消失了,變成了一座木雕。


    玉昭霽怎麽配?


    他這般對師尊希衡,用她來恢複修為,卻又拒絕別人對她的打量,真是霸道不講理的魔族太子作風。


    蕭瑜風的每個表情,都像是用尺規丈量過的,屬於人的鮮活從他身上消失了,隻有在看到希衡的時候,他身上會迸發出熾烈的恨意和情意。


    但是,這不重要。


    開弓沒有回頭箭,從他進入鬼墟幻市搶奪劍神傳承那刻開始,就知道一切都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蕭瑜風閉上眼,吩咐左右:“本王身體不適,不必叫玉將軍一行在城中逗留,補齊幹糧後,就送他們出城吧。”


    他不想再看見他們。


    師尊希衡……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的命數了。


    顧語站在不遠處,聞言張開嘴想說什麽,蕭瑜風便驀然回首:“玉昭霽不能留在這裏。”


    “我們要的是劍神傳承,不必朝他豎敵,讓他去尋鬼墟幻市的秘密,去尋他想要的寶物便是,他在城中多逗留一日,就會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顧語原本也是這麽想的。


    可是……誰讓劍神墓需要華湛劍君呢?


    可顧語不能直言說出這個關節,擔心蕭瑜風接受不了,他跪下道:“是,少主。”


    “讓華湛劍君留在那裏,吸引玉昭霽的視線,也是一個上策。”顧語說著這話,輕輕抬起頭,“這些天,玉昭霽也許是擔心劍君被其餘人所殺,每逢夜時,總讓人將華湛劍君帶至他的營帳中。”


    蕭瑜風手中拿來窺測別人的法寶上已經起了裂紋。


    在角樓高空的冷風中,蕭瑜風臉上木雕般的表情漸漸有崩裂趨向。


    顧語故意低下頭:“玉昭霽每日清晨都會要手下士兵送水,有時半夜也會接連要水。”


    “其實這在屬下看來,玉昭霽這隻是掩人耳目布的迷魂計。他要水,清洗幹淨華湛劍君身上的痕跡,別人就不知道當晚發生了什麽,他也能最大程度保護自己的秘密。”


    “胡言亂語!”


    玉昭霽根本不是什麽掩人耳目,他對師尊抱有卑劣的欲望。


    蕭瑜風早看出來了。


    蕭瑜風再也聽不下去顧語的話,他心髒猛地抽疼,是無論做多少心理準備,在聽見這些話時都會疼到無法呼吸的程度。


    他將手搭在角樓的牆上,大口呼吸,忍著汗水淋漓。


    顧語心知肚明,卻故意裝作大驚失色的模樣:“少主,您怎麽了?”


    “……去,讓玉昭霽也就是玉將軍一行人安頓好後,進入王府,尤其是要帶上魚人公主。”蕭瑜風道,“同時,封鎖外城,不許任何一個人逃出去。”


    顧語聽他的安排,居然有種要和玉昭霽搶人的衝動,更明白蕭瑜風有多癡狂。


    但顧語顧不上這些了,在這個幻市中,哪怕惹上玉昭霽又如何?


    鬼墟幻市不知為何一直壓製玉昭霽和華湛劍君。


    而蕭瑜風,已經是逍遙王。


    這個賭局的起點根本不一樣,就像是人生那樣,每個人的人生起點都不同,蕭瑜風是這場賭局中的占優者。


    顧語故意猶豫:“可是少主,您說過不想多豎敵……”


    蕭瑜風冷冷回答:“我想了想,鬼墟幻市或許不會甘願我們各找各的寶物,最終我們的結果還是匯聚在一起,以命相賭,以殺破局。”


    “既然如此,我們何不趁玉昭霽未恢複所有實力時,先一步將他斬殺呢?”


    他說得仿佛合情合理。


    但顧語哪裏不知,他字字句句不提華湛劍君,其實每句話、每個借口都是為她而找。


    無論是從恨的角度,還是愛的角度,希衡都成了蕭瑜風心中那根紮得最深的刺,灌膿流血,也消失不了。


    蕭瑜風兩手撐上城牆:“今夜,為玉將軍準備接風晚宴。”


    “魚人公主也要出席。”


    ……


    逍遙王下令,玉昭霽和希衡全部留在逍遙城。


    逍遙王的府兵交戟攔住玉昭霽:“還請將軍脫下麵具。”


    玉昭霽的士兵本有怨言,府兵則道:“近來不太平,王爺也是為了自身安危著想,若有賊子借麵具冒充將軍你,可怎麽是好?”


    玉昭霽喉間逸出一絲笑,並不在意地取下麵具,露出那張半是謫仙、半是惡鬼的臉。


    他絲毫不在乎自己這張毀容的臉,隨手將麵具扔給府兵。


    府兵們沒有心理準備,下意識去接,便被那沉沉的麵具往下壓,這樣小小的麵具,倒是如同一塊巨石般沉重。


    府兵費力搬動麵具,終究沒有那樣的力氣,麵具掉下,砸在他的腳上。


    鞋麵上立即浸出鮮血。


    玉昭霽壓根不在意這些,將馬鞭交給親兵,便朝希衡的囚籠而去。


    他眉眼一冷下來,森寒如冰焰,像是可怖的將軍想起來折辱他的囚犯。


    戴著軍用黑手套的雙手扯下囚籠上的披風,再輕輕滑入、扣住女子的肌膚。


    裏麵的魚人公主冷漠地望他一眼。


    玉昭霽森冷一笑,仿佛要將所有被魚人欺辱的戾氣都發泄在亡國公主身上。


    玉昭霽直接帶走希衡,至於他背後的親兵、府兵,誰會和一個掌握了刀的將軍找不自在呢?


    玉昭霽將希衡帶入房間。


    他插好門栓,放下床簾,做足了荒唐的複仇戲碼後才道:“希衡,今日進入逍遙城,你的看法變了沒?認為逍遙王是修士,還是……”


    “是修士。”希衡回憶城內的點點滴滴。


    “而且,是一名我曾經認識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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