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郭臉色難看的厲害,鄭開奇鬆開白冰的手,走出病房,小郭湊了過來,他身上冰涼,還有些手汗。


    在鄭開奇耳邊說了幾句話,鄭開奇的臉色瞬間鐵青。他盯著小郭沒說話。


    小郭點點頭,“真的,他們還在那等著呢。”


    “去給我辦出院。快。”


    小郭轉身跑開,鄭開奇深深吸了口氣,進屋對白冰說道:“秀娥那邊你回去看看吧,我這邊有任務要出。”


    白冰眨眨眼睛,“小郭今早不是陪著雷醫生去郊外找中藥了麽?有什麽任務?”


    “恩,秘密。”


    鄭開奇擠出微笑,“去吧。青山你把嫂子送回去。郊外集合。”


    池生開著車,鄭開奇坐在後麵,小郭坐在身邊。


    “昨天就答應了雷醫生,帶他還有兩個護士去南郊的郊外去找些中藥。”小郭組織這語言,“阿標死後,溫慶也離開,咱們的人手不多,我就找了我爹手下的人去跟著幫忙。”


    他們去了郊外,老雷很興奮,一邊帶著護士看各種各樣的草藥,一邊摘了兩大麻袋。


    毒舌老雷問診是免費的,大部分開藥也是免費。為了能滿足窮人的病情需求,好的中藥買不起,封鎖的也厲害,就選一些次一等的中藥。


    這些中藥也是需要買的,老雷再有錢也不是開銀行的,總會捉襟見肘。


    就在今天,他羅列了清單,來到郊外,裝了兩麻袋。


    “又能撐一段時間。”


    然後大家就路過了一條溪澗旁的前灘。


    “就在那裏?”鄭開奇問。


    “就在那裏。”小郭稍微緩和了情緒,“是的,就在那裏。”


    車上人不再說話。


    鄭開奇感覺呼吸都開始難受。


    那些冰冷的血腥畫麵,從夢境中進入現實。


    車子很快出了主幹道,過了路卡,進入顛簸的山路。


    這裏是西郊和南郊的交匯,再往西南走,就是日本人清鄉的主要路徑。


    使勁往南回到浙江,往西就是江蘇。


    當然,此時的上海本就屬於江蘇。


    “再快一點。”鄭開奇喝道。


    再快一點,車子就要散架了。


    池生沒說話。


    特務科派給鄭開奇的車子,本就是其他隊長挑剩下的。


    十分鍾後,到了目的地。


    他們先是走了好長一段崎嶇的山路,最後才又在滿是青藤和莫名野草的地上走了一會,就遠遠看見了那個溪澗邊上的小屋。


    像是以前獵戶用的。


    沙土地上的木製小屋。


    小屋外麵站臥著一些人。


    都是小郭的手下。


    鄭開奇從中間穿過,他們每個人的臉色都很難看,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他們默默起身或站好,看著鄭開奇慢慢走到了小屋外,一個老人神經質衝了上來,對著鄭開奇就是個大嘴巴子。


    “能做什麽?”


    “讓我一個老頭子幹點什麽?


    你們這些年輕人,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幹點什麽?”


    “能不能?”


    每說一個能不能,他就用力扇鄭開奇一巴掌。


    鄭開奇沒躲,看著氣急敗壞的老雷。


    小郭衝了上來,一把抓住老雷那哆嗦的沒多少皮肉的手,“夠了,又不是我們做的。”


    “你們都有罪!”老雷渾身哆嗦著,掙開小郭的手,“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國家的罪人,都是這個地方的罪人!


    你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怎麽能?


    那群畜生,那群畜生為什麽能盤踞在上海?為什麽能留在中國?


    都是你們這些人的責任不是麽!


    幹點什麽吧。”


    蒼老的聲音震懾荒野,鄭開奇一陣陣的耳鳴。


    他往旁邊側步,讓開了老雷,走到木屋門前,推開了門。


    刺鼻的腐臭味和腐爛的味道撲麵而來。直接袒露在他麵前的,是橫七豎八的幾具屍體。


    她們都是女性,有的衣衫淩亂,有的隻身果體。


    鄭開奇扶住了門框。


    她們有的雙臂血肉全無,隻剩下骨頭和主要的血管。


    有的沒有了牙床,有的胸口是兩個大洞。


    有的沒有了頭顱。


    應該有幾天,鄭開奇看見了蛆蟲蠕動,蒼蠅嗡嗡。


    血水成了膿水。


    觸目驚心。


    “這一個最慘。”


    老雷像老了十多歲一樣,慢慢走到一個看起來毫無異狀隻是肚子大了一些的女屍旁邊,蹲了下去。


    他撩起了裙子,“你過來看。”


    “那群狗日的東西,在這裏安上了漏鬥,然後把滾燙的開水倒了進去——


    被直接燙死了,當然,還有應該幾個月的寶寶。


    那種痛苦,我無法想象。


    她手腳上有捆綁傷,嘴巴被針縫上。痛得無法掙紮,無法呼喊。”


    老雷老淚縱橫,“她快當媽媽了,但臨死前,想喊句媽媽救她都喊不出來啊那些畜生們。”


    燥熱的上午,鄭開奇渾身冰涼。麵前似乎有死神對著他冷笑。


    “把他拉出去。”鄭開奇喝道。


    老雷狂吼,“做點什麽呀,廢物。”


    “把他拉出去。”鄭開奇平靜說道,“順便找個外科醫生來。”


    “看到了這些,你沒什麽跟我要說的,僅僅是要我離開?”老雷喝道:“我看錯你了,你個沒有種的東西,你就是軟腳蝦,是個沒種的男人。


    你當漢奸當上癮了你個廢物。”


    小郭拉著他離開,鄭開奇冷靜說道:“讓你的人都走,盡量把破壞的東西都複原。”


    小郭聽明白了,拉著老雷出去,低聲喝道,“你行不行?他很生氣, 現在很生氣?


    你在這裏幫不上忙。我們都是些斷了脊椎的生物,沒有勇氣。


    但是我們一直在尋找,尋找怎麽續上我們斷的東西。


    邪惡,很強大。”


    “那你們也不能害怕?”老雷道:“我都敢拚了我這把老骨頭。”


    “如果上海有很多我們這樣的人,”小郭喝道:“我們都樂意去死,但是不行。”


    “上海沒幾個我們這樣的人。”


    “我們隻能憋著。”


    “老雷,聽我的,跟我回去,什麽也別說。繼續做你的郎中。”


    小郭對周圍人說道,“都把自己的屁股擦幹淨,踩踏的草,折過的樹枝。


    吐過的口水,都給我好好想一想。


    然後離開這個鬼地方。


    如果,如果有誰離開這個鬼地方,嘴巴不幹淨。”


    小郭突然湧出了眼淚,“別怪我不講情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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