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生跟那些渾渾噩噩的小子不大一樣,又跟同樣精明的小張三不同,他的家世並不顯赫,也沒有青幫背景,白手起家,生意慢慢做起來,做大做強後經曆了日軍侵華,僅此而已。


    他家的產業涉及紡織,腳行,輕化工等等,是標準的隱形富豪。


    池生臉上如此滄桑的原因,就是因為打他記事起就跟著父親東奔西走,風吹日曬,一點點累積。他母親走的早,父親後來續了幾房,他才開始有些叛逆。


    叛逆是生父親的氣,而不是跟父親決裂。


    進入南郊警署,他不懂什麽國民黨共產黨的區別,反正國民黨統治上海時也沒好到哪裏去。白色恐怖時期也是殺了不少人,就是沒有日本人那麽畜生而已。


    他不懂共產黨,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麽的。


    既然在日本人手底下幹活,聽日本人的沒錯。


    他能感覺出來,鄭開奇雖然整天吆五喝六,但對兄弟們確實不錯。真心關心兄弟們,比楚老三那貨強太多。


    抓捕火目那天,在池生看來有三處疑點。


    一是出發前鄭開奇打的那個電話。內部消息,別人信,他池生不信。


    如果有內部消息,鄭開奇自己就抓了,哪裏輪得到他們?


    但事情的進展出乎意料,他們還真就碰上了火目。


    第二個問題。


    他看得出來,那個火目有問題。自從出現後就是瘋瘋癲癲邀功的樣子。他記得很清楚,火目嘴裏剛開始喊的是“高喊,高喊”什麽的,後來又“鄭開奇我要砍死你”之類的話,很容易讓人有一種,有人在教唆火目怎麽說話。


    一個正常的殺手怎麽可能被人教唆還這樣傻不拉幾的用?


    很可能,當時火目就已經瘋了。


    被打成那個樣,他竟然喊得是“餓”,當時群情激憤個個都想打死他,現在一想,豈不是一個餓急了的傻子的表現?


    還有一點,也是最可疑的一點。就是婷婷現場說的那句話,這句話是臨行前鄭開奇特意叮囑婷婷的。


    她竟然喊火目來吃什麽“煙熏火腿腸”,而那個瘋子就噌的竄過去了,這才給了身後的小張三機會,一槍打在他腿上,整個局麵才徹底翻轉。


    都是第一次上一線,他們劫後餘生,他們欣喜若狂,很多細節都忽略掉,隻顧著興奮。


    池生後來細思極恐。


    煙熏火腿腸,這五個字,到底是哪個字,讓火目如此興奮?


    此事怪異,他就再也不提。對其他人來說,已經是過去式。


    幾個人提交的報告裏,寫的都是沒帶槍,用木板棍棒,婷婷的作用是讓共黨束手束腳不敢過度破壞,小張三打中他的那一槍則成了無人認領的功勞。


    你好我好大家好,這麽個事件就過去了。


    現實是他們想的簡單,日本人還是很細心的。


    池生趁著休息片刻,心中堅定了想法。


    如果自己的初戀真的被日本人抓住脅迫他,他立馬就說實話。


    他不管鄭開奇是什麽原因搗鼓這些有的沒的,都不如他的初戀重要。即使鄭開奇對峙,他也這樣說。


    大不了賠鄭開奇一條命。


    時間一分一秒度過,押解人的士兵遲遲沒有出現,最後,出現了一個傳令兵。先是看了池生一眼,隨即在德川少佐耳邊耳語一陣。


    “納尼?”德川少佐坐直了身子,滿臉怒色,用日語喝道:“你再說一遍!”


    傳令兵嗨了聲,大聲回了幾句日語。


    德川少佐不再說話,揮揮手讓傳令兵離開,這才看向池生:“恭喜你,你的女友已經被不知情的人暫時放了。不過,沒關係,我隨時可以讓她再回來,你說呢,池桑。”


    池生眼淚滂沱:“不要,少佐,我沒有撒謊啊。求你別把她抓回來。您問,我肯定說實話,知無不言啊。”


    “很好。”德川少佐哼了聲,喝道,“那就告訴我,那個女孩子婷婷,當時到底說了什麽讓那個火目放棄掙紮和扭打,直接衝了過去?”


    池生恍然大悟:“是這個啊。”他凝神想了想,笑了:“我記得是鄭開奇臨走時告訴她的。”


    德川少佐滿意點頭:“不錯,你說。你千萬不要說謊,你不是第一個被抓來的,等我驗證你說謊,我保證你後悔活在世上。”


    池生趕緊點頭,說道:“婷婷當時喊的是,你們這些泥腿子玩意,活該這麽邋遢,你這個泥腿子吃過海參鮑魚麽土包子,還在這裏拚命?真是白癡。丟人現眼的玩意。”


    池生說完,就哇哇大哭,哭聲裏滿是驚恐和後怕。


    德川少佐坐在那,一語不發。


    許久,才緩緩起身,說道:“池桑,雖然知道你說的是真話,不過,勞煩你再多待幾天。”


    審訊室裏很快剩下綁在那的池生自己。


    他依舊哭得不能自已。


    剛才傳信兵說的日語他聽的很清楚,他懂日語。


    “少佐,那個叫侯麗麗的女學生,在押解過來的途中,被哨兵見色起意,在卡車上強奸了。侯麗麗從車上跳下摔斷了腿,氣急敗壞的其他士兵讓司機對其反複碾壓,已經不成人樣,無法帶到這裏了。”


    池生的心髒仿佛被抽幹了所有血液一樣,語音低沉婉轉。


    “麗麗......麗麗......”


    他想起了那一幕幕,從他年少開始。


    男孩遇見一個女孩。男孩拿著書,碰見弄堂裏幫母親晾曬衣服的女生。


    她穿著白色帶花連衣裙,笑容明媚。


    “媽媽說我天生麗質,取名叫麗麗。”


    “池生,你長大了要幹什麽?”


    “池生,你要留學麽?”


    “池生,你跟你爸爸賺了很多錢麽?要不要請我看電影?”


    “池生,你怎麽越來越醜了,我媽說你要是再接著醜下去,就不要我和你見麵了。”


    “池生,你嚐嚐我做的糖醋拉絲裏脊——哎呀,你舔到我手啦,討厭。”


    “池生你知道麽?聽我老師說,在天津衛,有個學校裏的學長,以前說過要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是不是很振奮人心?”


    “池生,我生日快到了,有什麽表示麽?”


    “我不要什麽鐲子,送我個綠豆糕好不好?我好喜歡吃。”


    “池生,你怎麽真當了黑皮警察了?我討厭你幹這個。”


    審訊室裏那個男人,啜泣之聲如惡鬼徘徊,了無生機。


    他一直在低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子在跳車前,嘀咕的也是這三個字。


    “對不起,希望下輩子我們還能在一起,活得猶如朝氣猶如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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