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衝動了。”


    “不算衝動。這事其實我已經考慮了許久。”


    齊無休沒有隱瞞,而是選擇直抒胸臆。


    他是一個赤誠青年,是個優秀的執行者,心懷夢想和憧憬。錦衣衛這份工作,在他心目中是正義的,是正確的。


    可是當他真正加入這個團體,才發現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複雜。錦衣衛不僅是正義,更是私怨,是工具,是打手,是暴力機器。一句話,外界對錦衣衛的評價並不過分,並沒有冤枉。


    一次又一次,他一次次說服自己。


    直到這一次,錦衣衛替江圖出頭。


    事情並不大,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江圖是個什麽玩意,那就是個諂媚小人,必將釘在恥辱柱上。錦衣衛作為朝廷執法機構,卻對江圖伸以援手。


    沒有正義,沒有是非,全是立場和工具。


    他作為工具的一部分,唯有接受。而且這不會是最後一次,將來類似的情況還會有無數次。


    “我發現說服別人很容易,說服自己很難。”


    齊無休苦笑一聲。


    他無數次說服自己,繼續幹下去吧,別管裏頭的是是非非。他隻是個打手而已。


    陳觀樓給他斟酒,“如果我告訴你,所有衙門都是一丘之貉,隻要是有利益的地方就存在黑暗,你還想離開錦衣衛嗎?你留在錦衣衛,好歹偶爾能利用手中權勢,做一些讓良心好過的事情,幫一些你願意幫的人。離開了,也就等於放棄了這樣的機會。”


    齊無休有些詫異,“你竟然反對我離開。我以為你會支持我。”


    陳觀樓笑了笑,“我不希望你後悔。錦衣衛夠爛,可再爛也沒有官場爛,沒有衙門爛。你也算是見多識廣,下麵的衙門具體怎麽審案,你很清楚。牢裏麵關押的人,全都有罪嗎,不一定吧。


    你離了錦衣衛,你以後就不用麵對黑暗麵了嗎?恐怕現實非你所願,黑暗隻多不少。好歹你現在披著一層皮,能在小範圍內,做一些讓良心好受的事情,保護一些想要保護的人。


    沒了這層皮,那些過去被你保護的人,他們會遭遇什麽,你想過嗎?如果說,你現在的煎熬值是五,等你脫了這層皮,你的煎熬值將升到十。我不是危言聳聽。


    這年頭,這世道,人必須披上一層皮。盡管這層皮有點刺人,你也得披著。因為這層皮既是枷鎖,也是武裝。端看你怎麽用。”


    齊無休目瞪口呆,似乎是被陳觀樓樸素的大道理給鎮住了。亦或是,他沒想到平日裏有點憤青的陳觀樓,想法跟他完全不一樣。既沒有附和他,也沒有配合他一起大罵錦衣衛。反而是耐心給他分析其中利弊。


    “所以,你是能接受的,對吧。”他不太確定的問道。


    陳觀樓點點頭,“我當然能接受。論黑暗,天牢不遑多讓。可我並不嫌棄,我在權利內,規則以內,逐步改善甲字號大牢的情況。目前看來進展還不錯。你看,隻要你善於抓住機會,你可以在黑暗中抓住一點微光。事情並非全然的壞,通常都是好壞參半。”


    齊無休連連搖頭,“我沒你那麽厲害,我做不到。”


    “不要急著否定自己。沒試過,你怎麽知道自己不行。別光聽家裏長輩的,長輩們打壓你,目的多半是為了掌控你,而非單純為你好。偶爾也要學會相信自己,肯定自己。”


    陳觀樓喝著小酒,像是一個過來人,輕聲勸解走入迷途的羔羊。


    這麽年輕,經曆了社會毒打後,產生憤世嫉俗,否定自己的想法,太正常了。當年,他也是這麽過來的,一邊抱怨著,一邊繼續爬行。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不是這裏不完美就是那裏有問題。


    怎麽辦?


    沒本事掀桌子重新製定規則的話,就隻能想開點,試著抓住規則的漏洞。


    “反正你不支持我離開錦衣衛。”


    “嗯,如果你非要離開的話,也不是不行。要是沒出路,你可以來天牢。”


    “當獄卒?”


    “當獄卒太屈才了。你可以當個教諭,替我管教那幫獄卒。天牢的獄卒實在是太爛太荒唐,我呢,其實不太想做這些瑣碎的事情。”


    “天牢有教諭這個職位嗎?”


    “以前沒有,你來了後就有。”陳觀樓衝他笑笑,示意他放心。


    齊無休張張嘴,“不知不覺,你在天牢已經可以隨便安排人,真厲害。”


    陳觀樓哈哈一笑,“這點小事,不算什麽。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在錦衣衛,也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不行的。錦衣衛跟天牢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衙門。想要往上爬,除了背景,最重要的就是取得陛下的信任,完全不打折扣的執行陛下的命令。我顯然做不到。”


    “未必要做指揮使。”陳觀樓勸他,“做個百戶千戶也不錯。如果能調到外地擔任千戶大人,那才瀟灑。”


    齊無休一時間沉默下來。


    陳觀樓看似沒野心,可他主意很大,很正,他不在乎虛名隻要實權。本質上其實是個有野心的人。


    齊無休看起來是個積極向上往上爬的人,其實野心並沒有那麽大。很多時候更在乎虛名而非實權。


    觀念的不同,造成了兩人完全不同的做事風格。


    陳觀樓隻要實實在在看得見的好處,名不名的無所謂。所以,那些畫餅的,許諾的,在他麵前全都铩羽而歸。


    妄想靠畫餅白嫖,有多遠滾多遠。


    反過來,齊無休就吃畫餅,許諾這一套。眼前的利益可以放棄,隻求一個設想中的未來。


    一個是大潤發殺魚十年的冷硬心腸,一個還是熱血青年畫一張餅就能騙走。


    齊無休一口酒灌入喉嚨,嗓子眼火辣辣的。


    他微蹙眉頭,“被你這麽一說,我一時間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離開錦衣衛。”


    陳觀樓趁機勸道:“既然還沒想清楚,那就繼續想。先幹著吧,這都年底了,離著過年沒多長時間。好歹將年終獎拿到手,過年不至於手頭拮據,叫旁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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