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責怪阿骨木道:“王子這回做得不對,您就不應該把那南朝女子交給塔澤。那是個災星,如果沒有她,塔澤怎會受如此重傷?”


    阿骨木王子問:“醫者怎麽說?”


    “流膿發爛,後半輩子都無法再碰女人了。可憐他家中還有三房妻子。”


    阿骨木王子執意道:“是南朝醫術不行,等回到柔羌,宮裏的禦醫定然能為叔叔治好病。”


    阿瑪歎息道:“幸好那南朝女子的夫婿也不是什麽王公貴族,否則肯定還要找我們的麻煩。王子別在錢塘逗留了,趕快往臨稽辦正事吧。”


    他們用的都是本族方言。


    沈舟頤因去過柔羌買雙蟬璧的緣故,略略懂得一些柔羌方言。這兩人的話,聽得大概明白。


    之後王子和阿瑪開始拜佛拜神,口中喃喃念叨經文。沈舟頤手邊也帶著一本佛經,是勸人慈悲的,但他著實慈悲不了了。


    王子他們落腳在隔壁。沈舟頤隨意摸摸衣袖,發現還有幾瓣幹癟的雪葬花。第二日一早,那身受重傷的柔羌人塔澤便死了,死於七竅流血,症狀和當年大皇子褚玖中雪葬花毒時一模一樣。


    ……


    翌日戔戔醒轉,也不起床,愣愣在床榻上仰著。沈舟頤購置了新的衣衫給她穿戴好,馬上帶她打道回臨稽。經過一整個夜晚的緩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得到絲毫好轉,反而雪上加霜。沈舟頤給她穿衣服歸穿衣服,神色如常,就是不和她說一句話,亦不瞥她一眼。戔戔便也不說話。


    邱濟楚見這兩人冷戰到如此地步,莫名想起那句“無端燕鵲高枝上,一枕鴛鴦夢不成!”的話本唱詞來——彼此都懷有敵意,滿腹幽怨,如何締姻,如何相諧相扶走到白頭啊?


    自從戔戔回來後,沈舟頤儼然寸步不離,邱濟楚就算想分開勸他們也沒有機會。看來唯有等回到臨稽後,叫戔戔的祖母、母親親自勸她了。


    當然臨稽那頭也是一團亂麻,殺死邱二的罪魁禍首還沒抓住,府尹大人還揪著賀府不放。


    清晨臨走時,邱濟楚問沈舟頤:“昨夜那些柔羌人也住到這間逆旅來了,你知道嗎?”


    沈舟頤興致不高。


    邱濟楚繼續道:“他們還死人了,半夜就抬出去了。嗬,那雪葬花本來是他們柔羌才特產的一種花,現在自己花害自己人,著實可笑。”


    “確實可笑。”


    邱濟楚道:“聽說晉惕在邊疆打得柔羌蠻子節節敗退,那什麽王子才冒險挺進中原,準備和聖上談判的。過不多久,宮裏就有一場好戲看嘍。”


    沈舟頤道:“你又進不去皇宮。”


    草草結束這場攀談,沈舟頤回屋抱戔戔下樓,姑娘頭上帶著個巨大的棉帽,周身也被厚鬥篷遮住。邱濟楚大驚,舌頭結結巴巴:“你你怎麽還拘著她的手……弄得跟搶婚似的。”


    沈舟頤剜邱濟楚一眼,漠然不理會。防她,他當然要防,從錢塘到臨稽畢竟還有幾百裏地,她若是中途再耍心眼逃跑抓瞎的可是他。


    戔戔坐在馬車中麵如死灰,是是非非,在她眼裏悉數褪色,再無半點希望可言。


    作者有話說:


    戔[jiān]


    標注:1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出自《送人遊吳》,作者:杜荀鶴


    2無端燕鵲高枝上,一枕鴛鴦夢不成出自王實甫(元代)《雜劇·崔鶯鶯待月西廂記·草橋店夢鶯鶯(第四本)》


    第39章 豺狼


    戔戔腦袋靠在馬車壁上, 鬱鬱寡歡,沈舟頤一進來她就本能地把身子往裏縮,眼圈泛紅像隻畏怯的兔兒。沈舟頤自然不懌, 手中鏈條緊了緊便將她搖搖晃晃地扯過來。姑娘眸懸淚珠搖搖欲墜, 卻不得不挺著脖子承受他寒冷的親吻, 麵色痛苦不堪,稍有反抗就要遭到他冷厲的叱罵。


    邱濟楚才懶得管這兩人的閑事,他心裏隻有賀若雪,亟盼回臨稽去和未婚妻相會。馬車駛至城門前時, 邱濟楚買下大包的絨花、珠釵、小掛墜的小飾物,件件玲瓏精致,一看就能哄得女孩歡心。另外, 錢塘當地的土儀特產, 幹果四樣, 饞嘴小吃, 邱濟楚也帶回去不少。


    邱濟楚本來就是個好吃的人,此番趁著找戔戔來錢塘遊曆一番, 隻覺得錢塘好景好物,哪哪都好。


    路邊小吃清湯荷葉粥,揀時新蓮子熬製而成,滋味甘甜, 年輕小姐都愛吃。邱濟楚為給賀若雪捎回一碗, 排了將近半個時辰的隊, 可他太傻氣, 根本沒想到從這裏回到臨稽還有兩三天的路程, 到那時荷葉粥早已腐壞。


    戔戔無精打采, 在馬車中聞見清粥的香氣, 餓得前心貼後背。流落在外的這幾天,她根本沒吃上一頓好的。可她知道沈舟頤是不會放她下車買食物的,便隻得輕輕提起水囊艱難地給自己喂口水充饑,因雙手不便,水差點灑在衣襟上。


    沈舟頤正側頭闔眼小憩,聞這點動靜稍稍睜開眼來,嚇得戔戔心膽俱裂,慌忙放下水囊也佯作閉目,這口水便沒喝成。


    她被淚水浸濕的睫毛禁不住顫抖,沈舟頤揉了下眼睛,見她唇角幹渴得起皮。他伸手攬過戔戔,她渾身似幼鹿戰栗個不停,纖細的腰身仿佛一折就斷。


    沈舟頤問她:“想喝水麽?”


    戔戔點了下頭,幅度很小很小,又恨又懼。


    沈舟頤拿水囊喂給她喝,她那淺色的雙唇汲取水源罷,就掙脫他的懷抱,縮回到角落的陰影之中。猶記得他初次見到戔戔時,她是那樣甜美愛笑的小姑娘,如陽春三月裏盛開的桃花,可一夜之間她變得像醫書上童昏語遲的患者。沈舟頤遮住眼底複雜的情緒,輕撫她的臉蛋,那消瘦的肌骨竟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雖生出些微憐惜之意,但更氣她私逃。哭吧,她盡情哭,就算哭死他也不會心軟。她妄圖再用那柔弱可憐的麵孔欺騙他感情,卻是做夢。


    沈舟頤勾勾她下巴的弧度:“你若想吃,求求我,咱們也下去買。”


    戔戔隱忍對抗著,倔然搖頭不餓。


    沈舟頤最厭她這副嘴硬的樣子:“不餓的話讓我摸摸,看看是不是真不餓。”


    手橫在她肚腹間,摸到她小肚子幹癟幹癟的。戔戔渾身激靈靈,炸毛似地就要起身,卻被他用鏈子拽回來。


    “跑什麽?”


    戔戔越是躲避,沈舟頤親得越狠。她哭得越凶,他下手越重,直將她脖頸間弄得滿滿都是深深淺淺的吻痕。發泄夠了,他才獨自下車給她也買份清粥。


    邱濟楚還沒逛夠,欲再往奇貨鋪給賀若雪帶一把西洋折扇,沈舟頤婉言催促連連。


    回到馬車中時,見戔戔容色枯槁地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沈舟頤稍疑,還以為她怎麽了,將清粥丟在一旁試她的脈搏……稍顯微弱,原是方才被他磋磨得太狠一時氣血不足。晃弄好幾下,她才醒轉過來,目光呆滯地望向他。


    沈舟頤虛歎聲,將粥飯打開來給她吃東西。戔戔沒喝兩口,淚珠便忍不住啪嗒啪嗒落在粥裏。沈舟頤遲疑半晌,雖然見她兩隻手腕被鎖鏈勒得隱隱青紫,但就是硬著心腸沒給她解開。


    這時邱濟楚終於買完東西,琳琅滿目的貨物堆滿整個馬車車廂。見戔戔滿泡眼淚,邱濟楚便拿了隻兔爺蓄意逗她,問她要不要吃。兔爺是飴糖做的,入口即化。


    戔戔癡癡問:“這些東西都是給若雪姐姐的啊?”


    邱濟楚點頭,轉而又覺得不合適,補充道:“你想要的話也可以分給你一些。”


    戔戔哦了聲,情緒表達不明。五彩斑斕的小玩意兒倒映在她黑溜溜的眼珠中,她抿過一兩次唇,想來也喜歡的。若非雙手被鎖著,定要拿起那隻風車轉轉。她原是家中最小最活潑的女兒,這些好東西從來都盡數歸於她的。


    沈舟頤拍拍她的肩膀剛要說什麽,她卻把頭撇開,滿盈欲溢的抵觸。逗女孩開心確實很容易,隻需一隻兔爺,可她卻不要他逗。


    一行人回家去,路上再沒碰見柔羌人,相安無事。許是戔戔真的疲倦了,幾百裏的路程她都再沒生事,也再沒動過歪心思,頗不像她的一貫作風。可饒是如此,沈舟頤未放鬆警惕,直到踏進臨稽地界後他才解開她手上的桎梏,還她自由。


    到達賀府,沈舟頤領戔戔來拜見賀老太君。多日不見,賀老太君的頭發又稀疏斑白了些。戔戔掀裙跪在祖母麵前,說些不疼不癢,也不如何真誠的悔罪之語。賀老太君麵色疏冷,看在她消瘦憔悴的份上沒罰她,令她回房好好休息,有什麽賬秋後再算。


    因為之前報恩寺的那件事,賀老太君對戔戔隔閡未消。如今戔戔馬上要嫁給沈舟頤了,賀老太君便更不喜歡她——老太君想待自己撒手人寰後,把賀家的財產和基業都給孫兒賀敏,而不是落在沈舟頤手裏。戔戔嫁給沈舟頤,自然就是沈舟頤那邊的人,對賀敏再無用處。


    賀家的一景一物都似往昔,刻板拘泥,沒有半點生氣。戔戔亦如活屍在亭台樓閣間挪著步子。


    想幾日前她滿懷期冀,鼓起天大的勇氣離開賀家,自以為飛鳥出籠魚入大海,不料兜兜轉轉還是滿身狼狽地回到原點……且她還比以前更怯懦些,連謀算下一次出逃的勇氣都失去了。


    沈舟頤不冷不熱安慰她幾句,許是她近來哭得太甚,那張他用以淫.戲的臉蛋都要毀容了,他才施舍一些關心。


    自從邱二的事情發生後,吳暖笙驚嚇過度,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她沒想到戔戔還會回來,見戔戔這副蕭條的樣子,更大為震驚,“我女這是怎麽啦?”


    戔戔之前可是賀家人人愛寵的小明珠,如今明珠落在了井底泥淖裏。吳暖笙有無數個疑惑要問戔戔,奈何沈舟頤在旁邊,什麽話也開不了口。唯一知道的是,戔戔的出逃計劃肯定失敗了。


    作為母親油然而生的感情促使吳暖笙保護戔戔,就讓戔戔先住在自己房裏也好,吳暖笙生怕沈舟頤是那種表麵溫潤、內地裏窩囊廢的男人,就如賀二爺。


    話還沒出口,就被沈舟頤不留痕跡堵回去了,用的借口是戔戔身體虛弱,需要他貼身為她調養。


    吳暖笙沒有府中實權,且也不是戔戔的生身母親,眼睜睜看她被沈舟頤帶走而無能為力。而戔戔也早知吳暖笙庸庸碌碌,從沒把求生的希望落在吳暖笙身上過。


    桃夭院還是那個熟悉的桃夭院,閨房閣樓被人打掃得一塵不染。戔戔故地重遊恍如隔世,六神無主,沈舟頤陪她坐下,摩挲著她的鬢角:“三日後咱們成婚。”


    戔戔雙眸晦暗冷澀,無半分為新娘的喜悅。


    她憎惡不已,想要一口拒卻,沈舟頤將錐子丟在她麵前……那隻錐子柄角刻有桃花,正是戔戔用來“殺”邱二的那把。


    果然還是被沈舟頤發現了。


    “你和你母親蓄謀殺人,府尹已經起疑了。”


    博山爐的冷丁香氣息熏得人頭暈目眩,他給她兩個選擇,“嫁我,或者你和吳暖笙一塊砍頭,自己掂量。”


    戔戔摸著那把錐子,良久苦笑道:“你終究要找我複仇的。”


    “你非這麽想也可以。”


    “我說我到柴房之時,邱二就已經死了,你信嗎?”


    沈舟頤言辭犀利,“我信不信有什麽所謂,重要的是外麵那些當官的怎麽想。我若把這隻錐子交出去,你還能好端端坐在閨房床上嗎?”


    戔戔咬牙切齒:“你為了逼婚,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成婚之後,你還有什麽花招折磨我?我現在就用錐子紮死我自己,夠不夠還你的債?”


    他利落將她手中利器拿掉,伸在她衣襟深處,享受著她的冰肌玉骨,虛偽地道一句:“我怎是折磨你,我是愛你呀,我是你哥哥,怎麽忍心看你和你娘身首異處。戔戔,永遠別想用死來對抗我,咱們下一世還能遇見。”


    ·


    三日後賀府有喜,兩隻彤紅燈籠高高掛,賀家幺小姐出閣了。


    因婚事辦得突然,也沒邀請什麽賓客,賀家自家人熱鬧熱鬧。戔戔頭戴鳳冠身著喜袍,和沈舟頤拜天地。他們都是自家兄妹,聘禮和嫁妝都省去,甚至連迎親都不用煩。大禮過後,戔戔依舊住在賀府的桃夭院中。


    清霜因包庇戔戔被發落到城外莊子,以後再不能登賀家的門。新來的近身丫鬟們都免不得迷惑,今後是管戔戔叫沈夫人,還是繼續叫幺小姐?


    賀老太君望著大紅囍字,感慨萬千,悲憫之餘終於幫戔戔說一句好話:“該叫.小姐叫小姐,若冰還是我賀家的骨肉。”


    若雨和其他姑娘們都對戔戔欣羨不已,家裏的舟頤哥哥十分豐朗英俊,且為人又頂天立地,他雖不是什麽勳爵之家,也算得上一個圓滿的歸宿……不像若雨最近定的人家,雖是個芝麻官,但男的死過老婆,嫁過去就隻能當繼室。


    若雪沒出來湊熱鬧,在長亭下清點邱濟楚送的那些小玩意,愈看愈喜歡,愈看愈愛不釋手。


    邱濟楚趁亂溜到若雪身邊,從後麵猛地抱起她的腰,足足轉有三圈。兩人嘻嘻哈哈,若雪都笑出了眼淚。她被邱二欺負後總是抑鬱不歡,唯有見到未婚夫才能一展笑顏。


    “咱們什麽時候像舟頤哥哥他們那樣辦喜事?”


    “聽你的。”


    ……


    戔戔一身厚重的喜服被送回閨房,桃夭院的窗戶上多貼了個喜字。夜色彌漫,新婚的喜慶煙消雲散,冷情不得了。她曾在腦海中遐想過無數次的洞房花燭夜,就這麽悲哀地度過了。


    沈舟頤沒過多久就到來,婚儀很樸素,他沒有什麽賓客要應付。他信手摘去戔戔腦袋上沉重的鳳冠,來到紅桌邊倒兩杯,招呼她道:“過來喝合巹酒。”


    戔戔木然挪過去,將杯中辣酒一飲而盡。她今夜妝容明豔,長眉纖纖,麗若朝霞,紅燭掩映下端是秀色可餐。沈舟頤興味濃厚地觀賞片刻,問,“你該管我叫什麽?”


    戔戔無瀾道:“沈舟頤。”


    他厭,“用我教你麽。”


    戔戔長睫垂下來,這才改口道:“夫君。”


    他解頤微笑,喝過酒後開門見山,將她壓在灑滿核桃和花生的喜榻之上。那些喜果都是寓意百年好合的,此刻卻像詛咒,戔戔的後背硌得生疼。那個晚上,足足叫了七次水。


    新婚第二日,臨稽府的府尹大人再次駕臨賀府,不過這次不是來找麻煩的,而是向賀家澄清的。經仵作再次驗屍,查明邱二是急病突發暴斃,與賀府小姐並無幹係。


    這話當然漏洞百出,邱二的屍體上有血孔,當時人人親眼所見,說他因病暴斃而亡有幾分可信。但此事依舊是大皇子作保的——大皇子極有可能是未來的皇位繼承人,府尹有幾個腦袋敢和儲君扳手腕,隻得將此事糊裏糊塗混過去了。


    戔戔聽聞這消息半點不驚訝,事情便該如此,這都是她用自己的貞潔乃至一生的姻婚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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