戔戔青著臉不答。


    她要和他退婚,還要她說多少次?


    沈舟頤笑容未褪,五指毫無避諱地掐著她的腰。戔戔去過一次百花洲,那裏的客人掐姑娘也是同樣的手法。


    戔戔很厭惡沈舟頤在賀二爺的喪期對她動手動腳。一念起他在五裏巷還養著個嬌寵的美妾……嘔心更深。


    偏生他五官還幹幹淨淨,白膚緋唇,清風中雪衫微動,似天底下至潔至淨之人。


    她很明顯地偏離開他的撫摸。


    沈舟頤蹙眉道:“你不喜歡那胎記,日後我做了就是。鬧脾氣也有個限度,別太得寸進尺了。”


    戔戔重申道:“我說過以後我們分道揚鑣。”


    沈舟頤冷笑:“那你家欠我的,你欠我的,該如何還?”


    戔戔不願與他多言,獨自回府去。


    這幾日她都住在賀老太君房裏,刻意回避沈舟頤。若非今日出門恰好遇上,她是不會與他同行的。


    走出幾步,沈舟頤可能真的生她氣了,竟也沒追上來。


    賀老太君疼愛戔戔,什麽事都讓她自己做主。之前家裏人給她和沈舟頤定下婚約,也是她自己點頭的。如今她既然要反悔,老太君自不會逼她再嫁給沈舟頤。


    戔戔本以為憑賀老太君的庇護就可以擺脫沈舟頤,可平靜的日子沒過兩天,賀家就又出事了。


    賀敏在去學堂的路上被人潑了熱滾油,一大片泛著油花的滾油就直直澆在他頭上,賀敏半張身子都被燒傷,臉也全部毀容了。半夜裏,時常聽到賀敏痛苦的哀嚎聲,喊爹喊娘求救命。


    賀敏是賀家唯一的嫡傳男丁,書讀得尚可,本來指望著他功成名就,可這一瓢熱油潑下來,淋他淋得半死,躺在家中成為廢人。


    賀老太君血淚俱下,去找惹事的酒樓問責……竟隻是一庖廚偷懶,隨便將熱油潑在大街上,正好灼傷賀敏。


    這理由哪裏站得住腳,哪有大白天從二層閣樓往街上潑滾油的。況且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那麽多,為何旁人都平安無事,隻有賀敏被淋得半死不活?


    那間酒樓,是大皇子在臨稽的一個手下官員開的。


    大皇子。又是個殺人白殺、賀家惹不起的角色。


    賀家連連出事,每每都要靠沈舟頤出錢出力。上次為救賀二爺,沈舟頤已經賠進去不少珍貴藥材了。此番賀敏又莫名其妙地毀了容,實在令人厭煩。他並非單獨為賀家效勞的大夫,他也開著自己的藥鋪,他也有自己的病人要看。


    賀老太君本欲聽從戔戔的意思,就此撤掉她與沈舟頤的婚約,卻不得不因賀敏之事暫緩。要沈舟頤玩命為賀家效勞,還不給人家一點好處,算是什麽道理。


    之前為了幫賀二爺打官司,沈舟頤賠進去大幾千兩。雖官司最後沒打贏,但錢一點不少花。也虧得當初賣雙蟬璧時他跟晉惕多要了些,否則真支撐不住這一波又一波的慘事。


    戔戔焦慮得熱量快要從顱頂炸裂,這老天爺就像和她作對,她越想離沈舟頤遠點,一雙無形的大手越是把她推向他。她也曾懷疑過是否就是沈舟頤暗地裏使絆,故意把賀敏弄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的?


    懷疑隻是懷疑,她沒有任何證據。


    賀敏被潑熱油後第三天,病勢急劇惡化。賀老太君找來了許多大夫,都無能為力。當然,賀老太君找的大夫都是市井沽名釣譽的庸醫,真正有大本領的聖手她也尋不來,她一沒錢,二沒勢。


    賀家宛如中什麽極惡毒的詛咒,家中男丁接二連三出事,都快成凶宅了。賀大爺、賀二爺相繼故去,若賀敏再傷重無救,賀老太君真的會瘋。


    老太君厚著老臉,求到沈舟頤麵前。她平日裏是多麽頤指氣使的人,被逼到絕處,就差給沈舟頤跪下。


    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貧賤家族亦是此理。賀二爺被人欺負至死,賀敏又無緣無故傷成這樣,賀家滿門老幼婦孺空悲憤,卻半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沈舟頤倒答應賀老太君會盡力救賀敏,但和當初救賀二爺一樣,他沒把握,死生都由命。他也不是神仙,難保不會手抖。賀敏死了就死了,都是沒辦法的事。


    賀老太君找不到其他妙手回春的聖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沈舟頤身上。無奈,她私下裏許沈舟頤:“賢侄若能救回敏兒,老身會竭力說服戔戔,與你好好成婚。”


    沈舟頤告訴老太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確實想要一味藥材。


    老太君問什麽藥材,他落落大方地要了戔戔。


    老太君憂道:“老身答應幫你勸她,但她不一定同意,你……”


    沈舟頤打斷道:“今晚臨稽有燈會,讓侄兒帶戔戔出去玩玩吧,她近來心緒也低落。”


    賀老太君騰起一陣無名火,她親孫子還挺屍在榻上奄奄待斃,他還有閑情逸致遊玩?欲怒斥兩句,見沈舟頤鋒利的視線掃過賀敏,同樣冰冷,不容拒卻。


    老太君渾身激起戰栗,到嘴邊的硬話收了回去。


    “侄兒就算現在要救治敏哥兒,恐老太君還不放心把敏哥兒交給我。”


    他手邊正放著細如柳葉的刀,微光在尖利的刀刃上流轉,能救人也能殺人。


    賀老太君悲哀之極。


    她知道把戔戔交出去是什麽意思,可憐那女孩還戴著孝呢。


    賀敏痛苦的嚎叫聲容不得老太君半點猶豫,她必須在孫子和孫女之中做出選擇。


    孫女隻是平常疼愛罷了,日後嫁出去便像潑出去的水。可孫子不同,孫子永遠姓賀,是要替賀家傳承香火的。若賀敏死了,賀家會絕後,賀老太君日後在地下沒臉麵麵對死去的列祖列宗。


    老太君愧仄不已,撒手不管了,獨自呆在佛堂裏,不吃不喝也不出門,連聲為賀敏念佛祈禱。


    戔戔聞聽此訊前來探望賀老太君,就隱隱知道自己被賣了。


    除去她,賀老太君還有什麽籌碼跟沈舟頤交換?


    暮色染天的時候,她正坐在花圃前的小秋千上發呆。


    沈舟頤緩緩踱過來,對她道:“已與你祖母打過招呼了,晚上跟我出去一趟吧。”


    他離她三尺遠,語聲冷漠,隻是來通知她的。


    戔戔硬聲道:“我若不去呢?”


    他漫不在意:“隨你。”


    半點挽留她的意思也沒有。


    情勢已發生了逆轉,現在是她求他。


    戔戔恨得咬碎牙關,可她再恨,也得向現實妥協,也得救她名義上親兄弟。


    “你把我當成可以交換的東西,”她痛罵他,“你肮髒,無恥。”


    沈舟頤嗤然瞥她一眼,異常平靜說:“戔戔,你要曉得,我明明可以什麽都不交換的。”


    “你想逼婚。”


    “我沒有。”


    他定定道。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選擇,之後不要翻悔。我不欠你賀家的,根本沒義務為你家效勞。”


    戔戔能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她身為賀家的一份子,吃賀家的用賀家的,賀家兒子出事了,她自然得舍己為人。


    小飛蟲落在蛛網中,苦苦掙紮,束手待斃。


    沈舟頤懶得跟她多言。


    “願意的話,過會兒就來找我。我帶你先出去熬副避子湯。”


    避子湯?


    戔戔的太陽穴劇烈跳動。


    沈舟頤最後憐憫地揉了揉她的臉頰,拂袖走了。


    清霜見小姐和公子吵架,怯生生走過來,問她要不要回屋休息。


    戔戔心緒難平,沉沉眺望即將降落的暮色,好絕望,又好悲哀。


    良久,她嘶啞地說:“去給我準備盆熱水吧。”


    她要沐浴。清霜不明白她為何忽然此時要沐浴。


    ……


    臨稽是座江南小城,水路發達。今晚城中放煙火,璀璨的火星混合著星光落在水麵上,激起層層漣漪。曲水溪橋,滿地煙霞,處處皆是吱吱呀呀的搖櫓聲。


    戔戔將頭發簡單樸素地盤了個髻,沒簪任何首飾。她的容貌原本偏甜美,適合濃濃的桃花妝,一身素色掩蓋了姿色。


    她仍把白麻衣套在最內層的褻衣之外,企圖在關鍵時刻喚回那人的良知。雖然很大可能是徒勞的。


    沈舟頤明明隻是個平民,無權無勢,無官無兵。可他壓在她身上,像五指山。


    出門,慘霧重浸,月亮朦朦朧朧,缺失半個。


    沈舟頤雖沒說把她帶到哪兒去,但不用太過擔心他會幽禁她。他行事風格與晉惕大有不同,做什麽都講究名正言順大大方方,不會私自將她藏起來。臨走前,他甚至還和她一起去拜別了賀老太君,說今晚宿在外麵,明日上午再歸來。


    賀老太君手裏捏著佛珠,沒反對,默應了。


    出得死氣沉沉的賀府,外麵其實還是很熱鬧的。竹閣鬆軒,小販叫賣,往來人群熙熙攘攘。


    沈舟頤隨意尋處藥鋪煎了副避子藥,灌在水囊中,給戔戔隨身帶著。他是醫藥之術的大行家,聞聞味道就知道湯藥的優劣。這樣苦的味道,是絕對不可能讓她懷上孩子的。


    他對她道:“事發突然,以後不會時常如此。”


    以後,還有以後?


    恐懼的寒流如蛆附骨,戔戔痛苦不堪。


    她說:“街上太擠,逛也沒有什麽好逛的,不如你帶我去她那兒坐坐。”


    指沈舟頤養在外麵那個妾室。


    她不想和沈舟頤做那事,便臨時找個借口推諉。若日後她注定要嫁給他,還不如提早和那位認識認識,瞧瞧到底是什麽貨色。


    沈舟頤卻不近人情地拒絕:“你是你,你的事與她無關。”


    他可能一時嘴急說反了,應該是“她的事與你無關”——他愛那妾室如珍寶,小心翼翼地嗬護,生怕她這未來大婦會欺負了他的愛妾。


    戔戔深吸一口氣,囁嚅著解釋道:“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就隻想和她提前見見麵罷了,畢竟日後要在同一屋簷下。”


    沈舟頤顯然不願深談:“好了,別說這些了。你看喜歡吃什麽,我買給你。”


    戔戔黯然,他既心念她人,為何還執意娶她?


    她淺淺歎口氣,眸中晶瑩。


    沈舟頤道:“怎麽又耍脾氣?非是我不讓你見她,她隻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咱們的夜晚良辰美景,何必跟不重要的人耗費時間。”


    他的嗓音縈繞在她耳側,語氣比剛才略略軟些。那般俯首遷就的樣子,好像他和她跟一般的眷侶是同樣的。


    但戔戔知道沈舟頤在給她台階下,至於那愛妾,他是必不可能讓她見到的。


    戔戔玉白的小手捏住他的衣袖,失聲叫道:“舟頤哥哥。”


    沈舟頤稍愣,這熟悉的稱呼倒好多日沒聽她叫過。


    “你說過會一生當我的保護傘,對我好,那些話都不作數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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