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他們……”


    一口氣沒喘上來,挺在床上奄奄翻著白眼。鮮血噴得賀老太君滿身都是,老太君大驚,尖叫一聲,也跟著暈厥過去。


    沈舟頤睨著他們。


    他潔淨的袍角亦染汙血,起身上前,低頭看賀二爺,“伯父,您還好吧?”


    賀二爺麵若蠟色,堪堪止住血的傷口重新又崩裂開來。他喉嚨中發出很難聽的氣鳴聲,圓瞪著眼睛,急火攻心,眼看是不行了。


    賀二爺劇烈地抽氣,斷斷續續,眼角淌出淚來,要交代遺言,“戔……戔,我要見……見她……”


    屋裏屋外均靜謐,空氣沉寂得駭人。


    沈舟頤單膝屈下,側耳在賀二爺身邊。


    “伯父有什麽話給戔戔,說與我聽便可。”


    賀二爺油盡燈枯,掙紮不得,終於還是撐不住去了。他本有遺言要交代,但在沈舟頤麵前卻半字不肯吐露,想必是些沈舟頤的壞話。


    沈舟頤悄然半晌,緩緩幫賀二爺闔上雙目。


    賀二爺才堪堪四十歲,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歿了。若非晉惕的那些惡犬撕咬於他,使他周身發炎流膿,藥石罔極,又怎會傷病而逝。


    沈舟頤推開門,秋風蕩過碧空一藍如洗。昔日精巧別致的賀家園林,在秋色的映襯下滿目荒冷。


    他招來了賀家的主管。


    事發突然,主管尚不明情狀,以為賀二爺有吩咐。卻聽沈舟頤低聲歎道:“去掛麵喪幡在府外吧。二爺去了。”


    ·


    這年秋天,坐落於臨稽遠郊的賀家秋初先喪了大爺,秋末又喪了二爺,禍不單行,白事的恐懼像厚重的陰雲,抑鬱地壓在府上每個人的心頭。


    說來,賀家遭此慘禍,並非他們做了什麽十惡不赦之事,隻因他家的女兒試圖攀高枝罷了。


    賀二爺故去的消息傳到晉惕耳中時,晉惕正跪在祠堂,頑強地為自己不娶趙鳴琴的事和魏王妃等人對抗。


    羅呈稟告晉惕說賀家高高掛起了喪幡,不是賀老太君就是賀二爺出事了。晉惕酸心,四肢麻痹涼透了。


    多半是賀二爺死了……


    沒想到人命如此脆弱,二十板子就叫賀二爺死了。


    他憂心如搗,愧悔似千千萬萬道利針紮在身上,第一反應是問,“她呢?她怎樣了?”


    是問戔戔。


    羅呈不敢說。


    賀戔戔能怎樣,一介閨中女,驀然死了父親。


    “賀家搭建靈棚,賀小姐也在守靈。她換上了縞素,恐怕三年之內都和您難有姻緣。”


    晉惕倏然離開跪墊,暗鬱著臉,就要往賀府去。


    羅呈連忙攔道:“世子!您不能去,趙閣老的眼線時時刻刻都盯著您呢。”


    晉惕唰地抽出隨身的長劍,慍怒道:“本世子倒要看看,誰敢攔這柄劍。”


    他執拗得很,完全沒有上流人家那種圓滑世故,發起瘋來不管不顧。


    “世子,您不能去。”


    羅呈拚死阻攔,“就算不為您自己,也得為了賀小姐。您現在是她名義上的‘殺父仇人’,您雖沒殺賀爺,賀爺確是因您而死。您若想讓賀小姐好過一點,就別去找她。”


    羅呈知道用趙閣老來壓晉惕一定壓不住,唯有搬出賀戔戔,才能喚回他家世子的理智。


    趙閣老如今虎視眈眈,強勢逼婚。晉惕若真在趙閣老眼皮子底下找賀戔戔會怎樣?


    賀戔戔性命不保倒是其次,一旦趙閣老在陛下.麵前奏晉惕一本,晉惕的世子之位和錦繡前程就都毀了,名節也會沾上“好色無恥”的惡名。


    賀二爺是在魏王府被打得半殘的,某種意義上,世子確實是賀戔戔的殺父仇人。那女子根本不是省油的燈,世子理虧著前去找她,她甫遭喪父之痛如何會給世子好臉色?


    羅呈死都要攔著晉惕。


    晉惕喃喃默念,“仇人,殺父仇人?”


    哐當,他手中長劍掉在地上。


    這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說:


    (公眾號梅館小枝)


    第23章 綿羊


    賀二爺走得突然,和當年大爺一樣不聲不息,賀家闔府半點準備也沒有。也正因如此,悲痛才加倍。賀老太君纏綿於病榻再也起不來了,賀三爺庸庸碌碌,也難擔管家的重任,一應喪事打理全都落到了沈舟頤肩上。


    吳暖笙雖平日裏對賀二爺諸多埋怨,但他驀然故去,還是哭得死去活來,暈死好幾遭。


    戔戔容色枯槁,身著白麻服,頭戴喪帽,跪於賀二爺的靈棚前與長姊賀若雪一同守靈。有前來吊唁的客人,姐妹倆就深深垂目以示哀謝。


    她在棺木前跪了十幾個時辰,冷風呼呼地吹,身子半僵不僵,自己卻也不知道難受。初冬寒氣下垂,清晨柳樹的枯枝掛著一層白色的霜,好不淒寂。清霜勸她先回去休息休息,她恍然不聽。


    驀然一件外袍披在她肩頭,戔戔回頭,卻是沈舟頤。他和她同樣周身縞素,修長的身形立於蕭條的冬景中,若落滿雪的鬆木。戔戔揉揉紅腫的眼睛,麻木的膝蓋稍微動了動,癱坐在地上,沉默著不說話。


    賀二爺死前,她和他還剛剛鬧過變扭。賀二爺一死,什麽恩怨都被衝淡了。他是她哥哥,此刻能幫她料理喪事的唯有他而已。


    沈舟頤道:“我替你跪會兒,你先回去休息。”


    戔戔垂著眼皮,淡漠說:“不用。”


    “這樣不眠不休不像話。”


    他頓一頓,提起:“伯父去前,曾有話想留給你。他若在天有靈,必不願見你傷悲至此。”


    戔戔倏然抬眸,“父親有什麽話留給我?”


    沈舟頤搖搖頭,“他沒說完就去了。”


    戔戔既憂且愧,銀白的細牙緊緊咬著唇上的幹皮。她甩開沈舟頤的手,一瘸一拐地離開靈棚,卻沒回自己屋裏睡覺。先去探望了吳暖笙,吳暖笙病歪歪地沒有精神。戔戔勸也勸不住,便囑咐吳暖笙好生休息,又往壽安堂去看望賀老太君。


    賀老太君年邁,比吳暖笙病得還更厲害些。祖孫倆燒了盆火炭,依偎在一起取暖,相互憐依。


    邱濟楚為賀老太君親手熬製了補藥,想勸老太君打疊精神。然他做事粗糙,熬湯藥這種事需要精細把控火候,一不小心,藥就被他燒糊了。


    賀老太君更加鬧心,煩躁地叫邱濟楚退下。邱濟楚一番好心反惹厭煩,亦有埋怨。


    沈舟頤的性子卻比邱濟楚溫和好多,除去賀家嫡生子孫外,也就隻有他衣不解帶地侍奉在老太君左右,與戔戔若雪等人一同盡孝。


    他醫術精湛,夜半老太君頭痛欲裂之時,隻消得他輕輕以燒燙的銀針往頭上一刺,老太君痛楚立減。老太君所用補藥的藥方,亦是他親手寫就。


    戔戔信不過沈舟頤,叫清霜偷偷謄抄了藥方,拿到外麵給郎中看,怕沈舟頤會在其中下些慢性毒.藥之類的。然外麵的郎中卻隻誇寫方者用藥技藝純熟,溫和補氣,又哪裏是什麽慢性毒.藥了。


    戔戔又問,藥方裏可有相衝相忌的藥材,或者藥材本身無毒,遇見某種常見之物例如水、花粉等就會大大損害人體?郎中搖頭連連,反問她到底和寫方者有何仇怨,要如斯惡毒地揣測那人?


    戔戔無語,徒然離去。


    清霜勸她:“小姐這麽多心實在沒必要,沈公子怎麽會加害老太君呢?”


    戔戔淡淡嗯,是她多心了。


    她信得過沈舟頤的醫術。恰恰因為她太知道沈舟頤醫術的精湛了,才疑心外麵那些郎中看不出問題的藥方,未必真的沒問題。沈舟頤若動用什麽秘術,將害人之法包藏於無形之處,又有誰知道。


    那日他趁人之危吻過她之後,她儼然撚神撚鬼,處處看沈舟頤都不順眼。


    每當賀老太君要服藥之時,戔戔總以藥物太燙太苦的名義叫沈舟頤先嚐。後者欣然領受,當著她的麵吞下一大口之後,才喂給賀老太君喝。


    賀老太君連失兩子後,深感人命似紙薄,從前滿心想讓戔戔做貴婦的心思淡了。她老了,也實在疲累,晉惕既是可望不可即的,放手算了。在她闔眼之前,總要把戔戔的歸處妥善安排好。


    沈舟頤一直服侍在她左右,事必躬親,宛若親孫兒般,叫老太君隱約生出幾分把戔戔托付給沈舟頤的念頭。


    可惜沈舟頤已當眾說過他有妾室在外,想必是對戔戔無意的吧。賀老太君甚是後悔,若三年前沈舟頤來求親時她就把戔戔出嫁,不會有今日的窘境。


    趁著沈舟頤不在,賀老太君拖著虛弱的軀體,問起戔戔的意思。非是賀老太君非要在賀二爺新喪之際談戔戔的婚事,怕隻怕她哪日也像賀二爺般溘然長逝,留戔戔孤零零在這大宅子中。


    戔戔沒說答應,卻也沒說不答應。


    若在幾日前,她一定會將沈舟頤瀆褻她的事告訴老太君,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但今時不同往日,賀家眼見是蕭條了,晉惕又似鏡花水月,她有何本事繼續和沈舟頤對峙下去呢?


    他對她還有意,她知道。


    就像吳暖笙從前說的,踏踏實實嫁給平凡人,安安穩穩度一生,也沒什麽不好,不一定要當萬人敬仰的貴婦出風頭的。


    “若祖母為你和舟頤安排,你日後得能容下他的愛妾才行。他月月都給那妾室大筆金銀,想必是十分疼愛嬌寵的。……說來慚愧,祖母到底覺得這樁婚事對不住你。”


    戔戔聯想起他對她淺嚐輒止的那一吻,他現在還是貪圖她色相的。寵妾滅妻的事沈舟頤應該做不出來,隻要她肯向他低頭,以妻子的身份好生與他相處,日子還是能過下去。至於納妾,天下哪有男人不納妾的。


    休談晉惕,她與晉惕之間隔著賀二爺的死,婚嫁是再不能的了。


    ·


    賀二爺頭七之後的第五天,戔戔頭次出門。她要往河邊去放紙糊的白河燈,祈禱賀二爺在天之靈能安息。


    近來她傷神太多,清澈的眼珠隱隱有渾濁之感。沈舟頤陪她一道去,亦親手為賀二爺放了河燈。北風凜冽,滿地風霜,很快河麵將凍結。如此悲景下,兩人相顧惻然,誰也沒太多的話要說。


    河邊淤泥多,濕滑不堪,覆著層薄薄的冰霜。沈舟頤怕她跌倒,輕輕攬住了她的肩頭。戔戔呆呆瞥向河心倒影中靠在沈舟頤肩頭的自己,無聲默認了這段情愫,沒有反抗。


    她眼瞼還是不斷有淚水要流,沈舟頤放低身段,吻去那些縱橫交錯的淚,動作輕柔,似在吻一隻秋天新生的絨鳥。


    他喚她的名字,愛憐橫溢:“戔戔。”


    就在昨日,趙鳴琴的嫁妝抬入了魏王府。聖上親臨魏王府,為晉惕和趙鳴琴下旨賜婚。一切都無可改變,趙鳴琴會是無可爭議的世子妃。


    沈舟頤托著她柔嫩的臉蛋,認認真真地問:“……告訴我你的選擇,好不好?”


    他的妻,抑或是晉惕的妾。


    他曾答應給她一筆豐厚的嫁妝、十裏紅妝,會一一兌現。他答應送她出嫁也會恪守,隻不過是送到他自己的羅帳內。


    戔戔避過頭去,仍猶豫著不肯就範。她不相信迄今為止的一切都是巧合,或許從開始沈舟頤就沒打算讓她出嫁。她思及此處便氣得瑟瑟發抖,但細想來又怪不得沈舟頤。


    他什麽都沒有做,甚至還願意在她最落魄時娶她。她和晉惕分開都是命數使然,硬要怪的話隻能怪趙閣老、魏王妃那些人,而與沈舟頤無尤。除去那日發高燒他未經她同意吻她外,他一直勤勤懇懇為賀家效勞,甚至還在晉家的屠刀下救過她的命。


    見她猶豫,沈舟頤道:“如果你執意許給晉惕,我仍會把該給的嫁妝都給你,叫你風風光光當個貴妾。但日後在魏王府活得怎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戔戔訝然抬眸,青絲被寒風吹得散亂,沒想到沈舟頤會如此說。


    戔戔羽睫輕顫,雙手惆悵地捂住臉。她身體和精神都越來越麻木,在他的徐徐誘.哄之下,搖搖欲墜。她的聲音很小,小得令人聽不見,隱約是句“舟頤哥哥”——前些天,明明她已生疏地管他叫沈舟頤了。


    沈舟頤拿下她遮掩的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染指珍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旅者的鬥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旅者的鬥篷並收藏染指珍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