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順英的眼,忍不住地朝福團碗裏望,福團碗裏的地瓜是別的孩子的三倍,都尖得冒了出來。


    餓在兒身,痛在娘心,都是一個桌上吃飯的,她心疼她的孩子。


    年春花猛地垮下臉,她最煩的就是別人指指點點她怎麽當家。


    年春花也不立馬發作,給蔡順英的大兒子撿了一個大大的地瓜後,輪到蔡順英的小女兒那裏,就是一個次一點的地瓜。


    蔡順英還沒來得及笑,就見年春花左看右看那隻地瓜,從福團的碗裏挑了一個最差的地瓜出來,把這隻皮薄香甜的好地瓜給福團。


    把最差的地瓜給蔡順英的女兒。


    所有人都愣住了。


    明晃晃的區別,連吃個地瓜,都要分個三六九等嗎?


    年春花給福團剝好地瓜,漫不經心道:“老三家的,今天你上工表現得不錯。你大兒子呢,以後是家裏的勞力,多吃一點沒啥。你小女兒呢,養到十多歲就是別人家的人,家裏的活兒她有心也無力,吃個小地瓜,已經是我開恩了。換成以前,女兒可沒這待遇。”


    “我也知道,家裏總有人想和福團比,天天在背後勾心鬥角的,我今天就把話說明白了,各人的命不同,有貴命就有賤命,福團是貴命,合該比所有人吃得好。你孩子是賤命,又是女孩兒,更不值錢。”


    蔡順英怔愣住,媽是在教育她,是在給她甩臉子,她得罪媽了……


    白佳慧實在看不過眼:“媽,你怎麽能這樣呢?她是你孫女!”白佳慧指著二妮,“憑什麽福團貴,二妮就賤?!”


    年春花砰地一擱筷子:“沒說你你能耐啥啊?貴賤天注定,福團的大福氣給家裏帶來了多少?要不是福團,咱家的雞能這麽快就好?要不是福團,老四屋裏的能有這麽好的活兒?福團給了咱家多少東西,你們要感恩!要惜福!”


    白佳慧氣不過,都懶得和年春花辨福團有沒有福氣的問題了:“那咱家就沒給福團東西?付出是相互的!”


    年春花白了她一眼,不管白佳慧,把那個大地瓜剝開,紅心的地瓜又甜又軟又爛,給福團放個小勺子,讓福團慢慢舀來吃。


    二妮已經兩眼含淚,低著頭,眼淚掉到桌上。


    她不想吃大地瓜,她沒想過搶,可就是難受……


    年春花再罵二妮:“哭什麽哭,你們有福團的福氣,我也什麽都給你們吃!”


    二妮小聲說:“我不吃。”


    年春花家吵成一團,楚楓楚深給在地裏的爸爸媽媽送完飯,剛路過這裏,就聽到年春花尖利的罵聲。


    蔡順英好像覺得丟臉,女兒哭了更丟臉,她打罵著女兒,哭著發泄著。


    大門猛地打開,年春花將被打罵的二妮推了出來:“你要打死這個丫頭別打死在我家,打死在外麵。”


    一開門,年春花便瞧見了楚楓楚深兄妹倆,就跟狹路相逢似的。


    她眯眼,怪不得今天家裏鬧起來,原來是兩個瘟雞崽子到門口了。


    年春花上次被陳容芳拿鐮刀拚命後,就不大敢正大光明侮辱楚楓楚深是瘟雞崽子,但是,年春花心裏固有的偏見改不了。她活過一世,見過這兩兄妹倒黴成什麽模樣。


    年春花狠狠擰了打罵的蔡順英一下,牙縫裏擠出笑意:“原來是你們倆啊,吃午飯了嗎?來奶奶這兒吃點午飯?”


    大熱的天,楚深仿佛看見一隻披著人皮的蛇吐著信子。


    楚楓握住哥哥的手,微笑道:“奶奶,我們吃過了,謝謝奶奶好意。”


    年春花眯著眼,心裏的氣一波接一波,上輩子,這倆孩子都跟凍貓子似的,一個比一個差。這輩子,咋還顯得有精神?尤其是楚楓,好像多大方能幹似的。


    要她說,也許就是這倆孩子命太硬……這輩子妨到了她。


    年春花皮笑肉不笑:“沒事,你們家裏借了糧食,一定吃不飽,來奶奶這裏吃一點。”


    說著,年春花轉過身,從家裏端出兩個碗,裏麵是兩個奇形怪狀的小地瓜,她昂著下巴點了一下,把兩個碗放地上:“家裏坐不下了,你伯伯伯娘他們都孝順,每年都拿糧食拿錢孝順我,不像你們爸媽……你們別怪奶奶偏心,沒地方坐了,你們就坐在門檻上吃吧。”


    “尤其是你,楚楓,你一個丫頭,不能吃這麽多。”她別有用心地把那個小地瓜給分成兩半,剩下一半孤零零在碗裏。


    看見年春花這殺雞儆猴的一幕,蔡順英渾身的血都涼了。


    媽這是在殺雞給她看,媽的手段太了不得,要是用這種辦法對付她和她的兒女……別人坐著吃飯,她們像狗一樣蹲在門檻外麵吃飯,這家裏就沒她們的地位了。


    蔡順英懼了,服帖了,把懷裏的女兒推出去,她不強了。


    楚深卻紅著眼,從喉嚨裏怒吼一聲:“我們就從你門口路過,你憑什麽這麽侮辱我們?”


    楚深太衝動了,居然就要撲上去,年春花暗暗一笑,要是楚深撲上來打奶奶,這名聲可就壞了!在鄉下啊,這種人以後長大了都娶不到老婆。


    看誌國的心到時候還往不往這兩個沒福的崽子身上偏。


    楚楓死死拉住哥哥,飛速流利道:“奶奶,我和哥哥不吃飯。奶奶早就說過,既然分了家,我們再到奶奶家就是客人了,客人要懂禮少拿。”


    楚楓看了眼地上的地瓜:“但是,我記得媽媽說過,沒有讓客人坐地下,主人坐桌上的道理。媽媽說小孩子要懂禮貌,今天我們就不在奶奶這吃了。”


    年春花越聽越冒火,這瘟雞崽子,不知道是有意無意地說她不懂禮!


    上輩子這崽子就認死理,所以,到了混混家裏也不知道服軟,活該!


    楚深的火也慢慢降下來,妹妹給他演示了一種麵對別人挑釁,他應該怎麽做的新方法,楚深冷靜了許多。


    他要朝妹妹學,一步一步變得強大。


    這時正好是中午,大家都陸陸續續從家裏吃完飯去上工。


    見到這一幕也奇了,怎麽年春花家天天吵架?


    不是這個孩子哭就是那個孩子哭,不是打這個就是打那個,隻有福團天天高高興興的。


    難道這就是福團的福氣?那這種福氣,他們家可不敢要。


    家庭和睦幸福比啥都重要,要是全家隻有一個人笑,其他人哭,那多恐怖。


    一個老輩子彎著腰,朝年春花搖搖頭:“春花,你不能這樣,哪有天天在家裏鬧的?你看看你家,你們剛才鬧的時候,推來推去,泥巴牆受得起幾次推,小心垮了。”


    他這話,不是真說房子垮了,而是在說年春花這樣下去,小心家垮了、散了。


    但年春花仗著有重生的記憶,除開覺得被當麵叱責不好過以外,一點悔恨也沒有。老輩子搖搖頭,閉上嘴不說話了。


    花嬸兒眼珠一轉,就明白了這個光景,嫌棄地瞥了眼地上的地瓜:“春花兒,你糟踐人呢?這兩個地瓜沒我尾指大,你也好意思叫你孫子孫女蹲在地上吃這點兒地瓜?”


    “我家狗都吃得比這多!”花嬸兒摸摸楚楓楚深的腦袋,“這兩孩子長這麽高,吃這麽點兒哪行呢?來,去嬸兒家裏吃。”


    年春花一愣,高?


    她這才注意到兩個崽子抽條了,看上去還真不錯,比福團都要高。


    上輩子,這倆不是又矮又沒用嗎?上輩子誌國幫著養福團,他倆都沒長高,咋現在高了呢?


    肯定是把上輩子原本屬於福團那份吃了!年春花心痛啊!


    楚楓甜甜道:“謝謝嬸婆,我和哥哥在家裏吃過了,嬸婆是去掰玉米嗎?”


    花嬸兒笑嘻嘻說是,楚楓道:“我剛從東大地回來,那裏的玉米掰得差不多了,讓下午去西大地掰。”


    花嬸兒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剛打算去東大地,小楓提醒得剛好,真乖。怪不得之前聽說鍾大夫喜歡你們兄妹倆,說你們倆那幾天幫了好多忙,送了一盒鈣片給你們,換我我也喜歡。”


    說著,故意瞅了年春花糟踐人的那半根地瓜,嘖了一聲:“一個奶奶,不如外人……也不知道是窮鬧的還是心太黑。”


    年春花的臉色就黑了。


    到底這個事兒是她故意惡心兩個孩子在先,談起來不光彩,不好鬧起來,她砰地撿起地上的碗,進屋關上門。


    年春花越想越氣,哪怕蔡順英服帖了,揪著二妮讓她不許哭乖乖吃爛地瓜。她也高興不起來。


    一個耳光就給蔡順英甩臉上了:“都是你,大中午的你鬧什麽啊!你打孩子罵孩子是給我看呢?你想打的是我吧!”


    蔡順英整個頭都被打偏了,眼淚流了下來,默默忍受。


    “媽,那倆崽子高一點也沒啥。”蔡順英捂著臉,“咱們家這麽多孩子,以後總有比他倆高的,比如大壯,比如……”


    她目光從二妮臉上劃過去,看見二妮臉上的巴掌印,趕緊移開了。


    反正,女人不都這命嗎?


    二妮好像冥冥中感應到自己曾被一雙手短暫地抱住,又因為她太輕,被那雙手迅速放下、拋棄。她呆呆看著碗裏畸形的地瓜,終於一滴淚也不流了。


    就這樣變得幹涸。


    白佳慧實在看不過眼,當娘的不心疼,她這個伯母心疼!她將二妮帶走,去別的屋吃。


    年春花翻了個白眼:“大壯他們高有啥用?福團高才有用。”蔡順英就不說話了,她討好賠笑,又覺得自己賤。


    年春花氣得心窩子都在疼,鈣片,那可是鈣片啊。連福團這麽大的福氣都還沒吃過鈣片。


    上輩子,那些人不都喜歡福團嗎?因為福團招人疼,他們給福團開了多少方便之門啊。


    怎麽鍾大夫反而給那兩個崽子鈣片呢?


    年春花氣歸氣,可實在沒辦法,要是她家裏的人對福團不好,她還能打能罵,可她總不能跑去打鍾大夫吧。


    真是奇了怪了,居然有人喜歡沒福的。


    楚楓和楚深此時已經回了家,一路上,兄妹倆也沒少談年春花。


    楚深說:“幸好我們分了家,否則我可不敢想象在奶奶家裏吃飯都要低人一頭的感覺。”吃個地瓜都要分個三六九等,太嚇人了。


    楚楓笑意也很淡,誰碰上這樣的事都高興不起來,輕輕說:“不知道楚梨現在怎麽樣了。”


    楚深一拍手:“楚梨肯定也隻能分到一個歪歪扭扭的地瓜,吃個差點的地瓜倒是沒什麽。”他撐著下巴,“就是那種低人一等的感覺讓人不爽。”


    他去翻出幾個野石榴:“你一個我一個,我一會兒悄悄去拿一個給楚梨。”


    楚楓也點點頭:“還剩下一個石榴可以給楚朵,她現在最難受。”楚朵,就是被蔡順英打的女兒,小名叫二妮。


    楚深表示同意,他手腳麻利,很快就將野石榴給楚梨送去,讓她分一個給楚朵。


    不說楚梨楚朵拿到那兩個被蜜蜂蜇得大包小包的野石榴是什麽複雜心情,但她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今天,生活中的歧視和殘酷朝她們張開猙獰的獠牙,生活裏的鮮花和綠芽也朝她們吐露芬芳。


    楚楓和楚深全然不知道這些,他們倆已經趕往借閱室,赴秦老師的約。


    今天,秦老師換了份裝束,藍色的中山裝,筆挺整齊,袖子褲腿也放了下去,不再是褲腿沾泥的打扮,頭發也梳得特別光滑。今天的秦老師,格外不一樣。


    “小楓、小深,你們來了。”看見楚楓楚深進來,秦老師激動得站起來,親自打開大門。


    楚楓楚深禮貌地和秦老師打過招呼,幾番寒暄後,秦老師從抽屜裏拿出兩隻英雄鋼筆,兩個厚厚的本子,遞給兩個孩子:“小楓、小深,這是叔叔送你們的禮物。”


    楚深正要拒絕,秦老師就抬起手:“別慌著拒絕,聽叔叔把話說完。”


    “叔叔來生產隊,已經快有十多年了。這十多年,叔叔學會了做農活,下田下地搞生產,平心而論,叔叔對這裏有很深的感情。叔叔本來以為一輩子都要這麽過去了,叔叔曾經學的那些東西,叔叔以為再也用不上,也不想用了,直到這次雞霍亂,叔叔找人借了顯微鏡,借了設備,解剖了死雞……”


    他愛的,終究不是地裏刨食。這樣說有點思想不正確,仿佛眼高手低似的,但秦老師始終覺得,人才隻有放在合適的地方,才能最大化。


    上麵……恐怕也是這麽想的。


    秦老師眼裏有晶瑩的光澤閃動,他取下眼鏡,擦了擦又道:“這次,叔叔要去市裏醫院工作了,因為這次的事情,領導給了叔叔這次機會。叔叔要感謝你們,也要感謝你們媽媽,和生產隊所有人。”


    楚深聽得雲裏霧裏:“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這不是你應該得的嗎?”


    秦老師差點沒憋住笑,這孩子實誠得過分,他說:“那天你們兩個小孩子,明明不識字也要跑來借書,給叔叔很大的觸動,有多少人用盡一切也想掌握知識,叔叔不能浪費自己的知識。你們的媽媽,不識幾個字,但是在對抗雞霍亂的過程中,她記了不少筆記,一個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拚音,還有其餘人,他們都是好樣的,第九生產隊的人身上有一股韌性,摧不垮打不敗,叔叔也是這裏的一份子,也要有這股子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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