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後娘娘在殿外求見。”


    太後禮佛已有許久,常年與佛龕為伴,幾乎不再處理宮中的事務,此番突然出現在明宣殿外,確實是少見。


    但是顯帝卻知曉太後現今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而來。


    王氏是太後的母族,現在王氏上下的生死都捏在傅懷硯一個人手中,想著前來求情自是尋常。


    隻是……


    顯帝猶疑地瞧了瞧傅懷硯,清了一下嗓子,對著旁邊的李福貴道:“讓太後先行回去,朕與太子現今還有些要事,之後朕親自前往長詔宮中向太後賠罪。”


    太後現在前來明宣殿,顯然也是不知曉傅懷硯現在還在這裏,若是知曉了,也未必會在這個時候前來。


    李福貴應是,剛行了一步,傅懷硯手中的檀珠突然滑落至自己的手中,他看著稍微有點兒懶散,垂著眼瞳把玩著檀珠,輕聲對李福貴道:“李公公。”


    他似笑非笑,“宮中上下向來以孝悌為先,太後娘娘年事已高,現今卻還是從長詔宮中趕來明宣殿,想來是有什麽要事,怎麽能讓太後娘娘因為孤這個晚輩而空等在殿外,實在是於理不合。”


    傅懷硯手中的檀珠握定,“宣。”


    李福貴左右為難,方才遲疑的時候,大概是殿外的內仕有些攔不住,殿前傳來太後有些蒼老的嗓音:“哀家倒是看看,到底有誰敢攔著哀家。”


    “聖上怕不是忘了之前應允哀家的事情,現下才不過幾日,騫兒升官一事尚且沒有著落不談,現今整個王氏都要被抄,聖上今……”


    太後身著用料考究的緇衣,麵色焦急地從殿外走進,待看清此時殿中的境況的時候,才將將噤聲,未盡的話意生生咽了回去。


    太後噤聲了片刻,才對上傅懷硯道:“……太子也在。”


    傅懷硯隨意地笑笑,隻對太後道:“皇祖母。”


    太後不理事務已久,潛心禮佛,素來不管宮外的事情,現今出來,自是因為這段時日被抄家的王氏,乃是自己的母族。


    所以縱然是已經許久都沒有再處理宮中的事情,今日也實在是有些坐不住,想著前來明宣殿好好問問清楚,王氏犯的到底是什麽事情。


    太後握了握自己手中的帕子,竭力讓自己的氣息沉靜下來。


    片刻後,她轉向站在一旁,看著頗有些閑散的傅懷硯,“哀家今日既然前來,就不在這裏多繞什麽彎子了。太子應當知曉哀家今日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前來,哀家忝受太子殿下一聲皇祖母,還望太子殿下今日能好好同哀家說清楚。”


    京中氏族不在少數,王氏雖然犯事,但是氏族之中所做的陰私事自然也是不在少數,她想問的,是傅懷硯為什麽今日要拿王氏開刀。


    便真是意在殺雞儆猴,這畢竟是太後母族,怎麽也應當考量幾分。


    傅懷硯麵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即便是聽到近乎是質問的言語,也並未有一絲一毫的變色,隻是語氣隨意地道:“皇祖母是想問王氏的事情?”


    “王氏貪墨在先,豢養私兵在後,按照當朝律例,理應收繳家財,流放三千裏。”


    他手中分明拿的是象征著慈悲的檀珠,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實在是談不上是慈悲。


    太後聞言,看著這個與自己並談不上是熟絡的孫子,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她手上套著精致的護甲,厲聲道:“太子說的這些,京中氏族所做也不在少數,真要拿在台麵上說,其實也算不得是什麽大事。太子今日拿王氏開刀,哀家作為王氏女,也是受你一聲皇祖母,太子下手之前,就未想過其中淵源?”


    顯帝在旁,欲言又止。


    李福貴也大概是知曉其中緣由,看了看此時的太後,額頭上隱隱出現一層細密的汗珠。


    傅懷硯姿態疏朗地把玩著手中的檀珠,他眼瞼稍微斂了下,看著太後姿態悲愴的模樣,不知道為何,唇畔稍抬。


    “皇祖母是想著孤放過王氏一馬?”


    太後其實並不是顯帝生母,而是繼後,與顯帝尚且不算是有幾分真情,與這個孫子也隻是明麵上稍微過得去而已,談不上是什麽熟絡。


    聽到傅懷硯這般說話,她遲疑片刻,隨後點了點頭。


    傅懷硯撥過一顆檀珠,頓了一會兒,隨後看向太後,倒是沒回這句話,隻緩聲問道:“皇祖母知曉父皇當初為什麽執意要擢升您的侄兒王騫嗎?”


    太後聞言,手中的帕子倏然掉落在地上。


    她有點兒愣怔地瞧了瞧坐在龍椅之上的顯帝,又看了看傅懷硯。


    顯帝為什麽力排眾議要擢升王騫,自然沒有什麽人比太後要更為清楚一些。


    她即便是在這種境地倒也沒有多少慌亂,對著傅懷硯道:“官場升遷,自是因為資曆出挑,品行過人。與是不是哀家的侄子,是不是出身王氏,並無什麽關聯。”


    太後虔心禮佛,甚少出宮,卻恰好與明楹一見如故,直言對當初的明崢多有感慨,想著讓這位從前的明氏孤女認回明氏。


    明楹在當晚留宿長詔宮,隔日王氏嫡係王騫擢升。


    沒有人比傅懷硯更知道其中到底是因為什麽。


    這些事情,傅懷硯隻不過是不想讓明楹知道,但是並不代表他不會計較。


    太後為了王氏與顯帝交易,這些陰私的事情,他隱而麗嘉不發,卻從來都沒打算,就這樣算了。


    什麽事情都可以算了,但是關於明楹的,卻從來都不可能。


    “是麽。”傅懷硯笑笑,將手持帶回到自己的腕骨之上,“有些事情,孤沒有提起,但是並不代表孤沒有計較。”


    “現在,皇祖母知曉孤這麽多氏族都沒選,偏偏隻選了王氏開刀了嗎?”


    *


    明楹晚間想了許久,想著今日早間川柏的話,還是有點兒猶豫。


    她自認也並未學過什麽岐黃之術,自然比不得太醫院之中的醫正,但是想到川柏那時麵色實在是認真,卻還是忍不住想到了傅懷硯身上的傷勢。


    她坐在榻邊許久,原本準備歇息不再想這些的時候,手指卻又突然摸到了放在一邊的那本小冊子。


    上麵疏朗的字像極他本人,甚至此時還彌漫著一點兒淡淡的檀香味。


    她看著上麵的字跡,手指微不可見地蜷縮起,想到自己昨日為他上藥的時候,他分明傷得那般重,卻也隻是目光深沉地看著自己。


    這些細微的感觸原本不應當在這個時候被想起,卻又不合時宜地占據她全部的思緒。


    她總覺得,傅懷硯今日既然是這樣說了,便當真不會讓醫正換藥。


    原本傅懷硯到底是怎麽想,的確也與明楹並無什麽關係,隻是她此刻抱著被衾,卻又實在不免想起了他那日實在說得上是猙獰的傷勢。


    她翻來覆去,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隻看到冷清的月色下,枝上的梨花簌簌而落。


    明楹撐起身子,坐在榻邊。


    無論怎麽說,他的確幫過自己很多次,況且這傷……可能也與自己有點兒關係,至少前去看看,若當真隻是一句玩笑話,再回殿就是。


    她做了決定一向都很少會再過多思慮,現下做好了決定,就披上了外衫,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悄然無聲地出了殿。


    春蕪殿前的甬道此時並無任何人,明楹披著外衫,很快就到了東宮殿外。


    一直到看到東宮上下的燈火的時候,明楹還是覺得自己這個舉動實在是談不上是理智,她向來都很少會做出這樣不清醒的事情,大概是近來被擾了心緒,所以現下才會這般進退兩難。


    實在是不應當。


    她站在東宮殿外,思慮了一會兒,寢衣內的手輕輕攥了攥,看著簷下的鈴鐺,剛準備折返回殿的時候,川柏卻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明楹的麵前。


    他依然是一貫公事公辦的模樣,看到明楹也並無過多的詫異,隻是躬身對她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已經在殿內等您許久了。”


    此時的東宮寢殿內燈火未熄,雖然已經時近夤夜,傅懷硯也依然姿態懶散地坐在小榻上,指尖拿著一枚瑩潤的黑子。


    與他如玉般的手指相襯,愈發顯得手指修長瘦削。


    他聽到殿門處的動靜,稍稍抬眼看了看不遠處站著的明楹。


    “杳杳。”傅懷硯撐著下頷,“過來。”


    作者有話說:


    紅包!


    第45章


    明楹站在原地, 寢衣外隻一件稍微顯得單薄的外衫。


    隨著一聲細微的關門聲響在身後響起,須臾而過的月色從庭前轉瞬而過。


    領她進來的川柏早就已經悄然無息地退走,此時空曠的東宮寢殿之內, 隻剩下明楹與傅懷硯兩個人。


    明楹一向對所有的情緒都洞若觀火, 此時分明知曉自己孤身前來東宮應當不是一個好的抉擇, 卻還是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這裏。


    一直到站在這裏,明楹看著傅懷硯坐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苡糀,才後知後覺自己這樣的行徑實在是有點兒不妥當。


    她纖長的眼睫在眼瞼下覆下一片陰影,聽到傅懷硯的話時, 抬眼在他昨日受傷的地方一晃而過。


    他看上去姿態略微顯得有點兒懶散,比尋常的時候看著要更為多了些許煙火氣。


    明楹依言走過去, 靠得近了,她才看清,傅懷硯此時手中拿著的棋子正是之前自己與他對弈的那副棋。


    明楹勉力顯出全然冷靜的模樣, 對著傅懷硯道:“今日前來, 是因皇兄之前所說的換藥而來。”


    傅懷硯抬眼, 視線在她身上流轉了一下, 唇畔稍抬,嗯了聲。


    隨手將之前把玩的棋子放回瓷盅之中, 衣襟稍稍敞開,任她動作的姿態。


    明楹遲疑了片刻,上前去走到他的麵前, 稍稍躬身,手指碰上他的衣襟。


    之前在春蕪殿中她解開傅懷硯的衣襟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功夫,此時是第二次, 遠不似第一次那般不得其解, 瑩潤的扣袢在她指間隻片刻, 就輕而易舉地解開。


    明楹俯身靠在傅懷硯的頸側,倏然聽到他此時稍微帶著一點兒笑意的聲音。


    “皇妹,”他頓了頓,“解開孤的衣襟……還挺熟練。”


    明楹手指頓住,想到這個人的惡劣行徑,忍了忍,最後還是忍不住抬眼朝著他道:“皇兄分明一聲令下,太醫院的醫正全都可供你差使,想著前來東宮的更是不知凡幾,何必讓我前來幫你換藥。”


    她們此時對視,明楹的目光像極窗外清棱棱的月色,傅懷硯卻很輕地挑了下眉。


    “川柏之前難道沒有與皇妹說?”


    他坐在檀木圈椅之上,顯得有點兒懶散,“自然是因為孤覺得太醫院的醫正不及皇妹醫術精湛,況且——”


    傅懷硯不退不避地與明楹對視,“孤向來不喜旁人近身。”


    他含笑看著明楹,“所以有勞皇妹了。”


    她至多也隻是會簡單的包紮,哪裏談得上是什麽醫術精湛。


    明楹此時不知道該怎麽應答他的話,便隻能默不作聲地解開他的衣襟,看了看他昨日的傷處。


    他果然並未換藥。


    肩頭的傷口果然還是之前自己包紮好的模樣,就連盡頭包紮的結都是別無二致。


    從昨日到現在,他的確並未動過這裏分毫,甚至明楹湊近了一點兒,還能聞到上麵的紗布散著淡淡的春蕪殿內的熏香。


    明楹抬手解開他肩頭的紗布,看到因為昨日上過藥,血雖然已經全然止住了,但邊緣處結著血痂,看上去還是稍微顯得有點兒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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