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啟一下子就忘了剛才的那茬, 看到明微走進,笑著從侍女手中拿了個果子拋著玩。


    他接住以後笑吟吟道:“阿姐來了。哦, 是霍兄的一位至交好友,正猶豫不決要不要上門提親呢。要我說,萬一要是錯過了可就是追悔莫及了, 大丈夫優柔寡斷可不行。”


    明微麵上的笑稍微頓了片刻,隨後看了看霍離征,又伸出手指點了點明啟的額頭:“你哪來這麽多主意, 書看完了嗎?”


    明啟拖長了聲音, “阿姐——”


    他皺著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好像是渾身上下有螞蟻在身上爬,頭腦發昏,再看下去多半是要折壽了,今日娘親又不在,就讓我先歇一會兒。”


    他伸出一隻手指在明微麵前晃了晃,“就一會兒。”


    明微見狀失笑,隨後看向霍離征道:“幼弟未及弱冠,心性也稍顯年少,平日往來若是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還望霍小將軍海涵。”


    霍離征搖了搖頭,“明姑娘多禮。”


    他稍頓了頓,隨後朝著麵前的兩人道:“方才在下突然想起身上還有些事情,今日已經叨擾許久,現在就不多留了。”


    明啟撓了撓頭,轉而問道:“霍兄不是說好今日還要與我一同去馬場嗎?怎麽現在就走了?”


    “改日吧。”霍離征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劍,朝著明啟歉意的笑笑,“實在抱歉,方才突然想起來了件要事,急需處理。”


    明啟素來也不是什麽計較的人,很是大度的擺了擺手,“也行。”


    他想了一下又補充道:“但是霍兄今日這般失約,不要忘了把你之前那把弓借我也用用,權當做補償了。”


    霍離征抱著自己的劍,笑了下,算是應下。


    他素來誌在邊關,此番上京也不過隻是為了替父守孝。


    身為武將,他向來甚少優柔寡斷,因為一旦猶豫,不僅僅可能的是錯失良機,還有可能是一敗塗地的覆滅。


    他自幼就行事果決,很少會有瞻前顧後的時候。


    但明啟說得其實一點都沒有錯。


    自己當初十八歲尚在邊關的時候斬殺主帥,擊退異族八百裏,憑借的就是當機立斷,現在的畏手畏腳,實在是有些了無意趣。


    太子殿下愛護幼妹是尋常,但是他自認並不會比京中的世家子弟差在哪裏。


    總會應允的。


    ……


    明楹回到春蕪殿的路上,紅荔還是忍不住有點兒好奇地問道:“殿下與太子殿下是何時相識的?怎麽奴婢從來都不知曉?”


    紅荔有點兒感懷,細聲道:“太子殿下還真是如傳聞中那般出挑,性情也好。不過奴婢是沒有什麽膽子瞧他了,至多就是偶爾回話的時候看上一眼。”


    怎麽相識的。


    真的要說是如何相識的,其實已經是從前她還未入宮的時候,但是那時也大概遠遠談不上是相熟。


    明楹搖了搖頭,隻道:“我與他……也談不上是相識,隻是從前曾有過一些往來,我猜測他應當會出手相助,所以此次才想著讓你前去東宮尋他。”


    紅荔乖巧應是,也沒有再多問什麽。


    隻是她想了一會兒又很認真地對明楹道:“隻是殿下,雖然我隻是見過太子殿下一麵,但是我還是覺得,太子殿下應當還是很在乎你這個妹妹的,雖說並無什麽親緣,但是畢竟一同在宮中長大,多少還是有些情誼在的。”


    紅荔越說越覺得自己所言極是,“日後殿下出宮嫁為人婦,能被太子殿下照拂,也必然會是順遂無憂的。”


    很多人都這麽對她說過。


    大概也隻有明楹與傅懷硯知曉,真正的事實與他人所想南轅北轍,大相徑庭。


    明楹朝著她笑了笑,“……但願吧。”


    綠枝看著之前的那匣子珠寶愛不釋手,看到明楹此時回殿,喜出望外地問道:“殿下回來了?”


    她看了看紅荔兩手空空的樣子,麵上不期然閃過一點兒失望,“殿下受召前去明宣殿,陛下沒有再賞賜些其他的東西嗎?”


    明楹昨日就有點沒睡好,方才在明宣殿中又覺得幾度作嘔,此時沒有力氣再與她多說什麽,隻搖了搖頭。


    綠枝小聲嘟囔道:“怎麽去了陛下跟前都沒什麽賞賜,實在是小氣得緊。”


    明楹低了低眼,並沒有應聲,轉身進了寢間。


    之前傅懷硯的那件大氅原本在他自己手中團成一團,皺皺巴巴的,明楹回來以後仔細整理了一下,撫平了上麵的皺褶,疊放在了一旁。


    大氅並不能水洗,現在時候還早,明楹本來也沒有打算現在就歇息,拿來了胰子將氅衣上有些汙漬的地方洗淨。


    這件紫貂皮的氅衣不沾塵埃,所以也隻是有些地方需要稍微清理一下而已,並不是很費勁。


    明楹用浸濕的帕子濯洗了幾遍,確認並無什麽其他的汙漬以後才掛到窗邊晾曬。


    她昨日就沒有怎麽睡好,看了片刻放在床榻前的書籍之後就準備就寢了。


    此時時候尚早,天色透過窗前的間隙斜斜的灑進來,明楹的夢中恍然又回到了宣和二十一年的冬日。


    她其實很少會想到從前在明府的時候。


    說不上是為什麽,隻是覺得有些事情她已經可以平淡無波的接受,但一旦與從前相較起來,她還是不免的會覺得委屈。


    隻是再委屈,也並無人會在意了。


    所以她刻意地回避想起那些,不過徒增煩擾罷了。


    明楹少時其實性情很驕縱,因為自幼順風順水,又從來都不知曉愁苦滋味。


    那日雪後初霽,明楹與身邊的幾個小丫鬟正在玩遊戲,她蒙著眼睛,在心中默數了一會兒以後,剛剛邁開步子,就撞到一個人,身上有很好聞的清冽氣息。


    她以為是與自己一同玩遊戲的婢女,抬手拉住那個人的衣角。


    明楹那時候還在想那些小丫鬟為什麽不躲得遠些,隻站在這裏實在是太敷衍了些。


    即便是蒙著眼睛,也依然能看得出來她原本的笑意垮了一點下去。


    明楹想了想麵前的人可能是誰,問道:“香芸?”


    無人應答。


    她又試探著問道:“秋驪?”


    一連將所有小丫鬟的名字都說了一個遍,麵前的人都是無動於衷的模樣。


    明楹沒聽到應答,有點兒沒忍住,抬手將自己眼上的布條解開。


    驟然見到光讓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隨後就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人,素白的錦衣外罩緋紅外衫,為人驚歎的相貌出挑,正是之前那日見到的太子殿下。


    身邊跟著兩個隨從,此時正垂首跟在他的身後。


    傅懷硯淡漠的目光看了看明楹拽著自己的袍角。


    明楹頓時就撤了手,幹巴巴地想要道歉,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阿,阿兄……不,太子殿下。我方才不,不是有意的。”


    她餘光中看到傅懷硯整了整被自己弄亂的衣物,她幼時一向喜歡漂亮的東西,對於麵前的這個漂亮的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明楹怕他因此氣惱,緩解了一下自己剛剛的緊張情緒,從自己的小布袋之中拿出幾塊用油紙包裹起來的糖,遞給他。


    “太子殿下,給你。”


    明楹雙手合十,“剛剛的事,殿下能不能不要告訴我的爹爹?我,我會挨訓的。”


    她眨了眨眼睛看他,又很小聲地問道:“還有……不要生氣好不好?”


    傅懷硯沒接她手中的糖,隻是低眼看她,隨後輕聲說了句無事。


    明楹聞言,有點兒氣餒地垮下手。


    傅懷硯說完卻又沒走,抬手理了一下她剛剛散亂的頭發,手指碰到她發間的毛絨絨的小球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然後他將她手中用來蒙眼睛的布條抽走,聲音似玉石相撞:“庭院中多是山石流水,以後不要蒙著眼睛。”


    明楹的手腕還伸在半空之中,傅懷硯俯身將手中的布條纏繞在她的手腕上,打了一個很好看的結。


    綢緞柔順的觸感在手腕間交錯滑動,而他的指尖並未碰到她的絲毫肌膚,一點兒都沒有逾矩。


    傅懷硯低著眼睫,又接著方才的話道:“當心摔倒。”


    他說完這句話就沒有在這裏久留的意思,畢竟他前來明家也不過是為了前來找明崢罷了。


    所以他疏離地與明楹道別,隨後轉身往前走去。


    明楹站在原地,手中握著被油紙包裹起來的糖,感受到粗糲的感觸被她握在掌心。


    她看著那個頎長的身影遠去,隱在漫天的雪地之中。


    傅懷硯尚且年少時,遠比現在的模樣要更為符合傳說中的那個白璧無瑕的太子殿下。


    明楹年幼時,所學的那些溢美之詞,都可以加諸在他的身上。


    夢中的畫麵倏而轉過。


    明楹醒來的時候,有點兒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頭頂的帳幔,這才後知後覺地知曉現在還在春蕪殿中。


    溯洄的記憶好像是塵封的舊物,每拿起一件都簌簌而落一地的灰塵。


    她當真很少會想起從前少時的回憶。


    隻是覺得對於自己現在的境況來說,反而是一種殘忍,兩相對比之下,不過是諸多煩擾。


    但是她沒想到方才入夢想起來的回憶,居然是關於傅懷硯的。


    大概是這個人這段時間周而複始地出現在自己的周邊,就算是想忽略都很難,此時夢中夢到他,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麽稀奇事。


    明楹起身坐在床榻邊,才發覺自己的喉間好似有點兒幹澀,她輕輕皺了皺眉,下榻用了一點兒茶水。


    茶水清苦,卻也稍微緩解了一些自己喉間的澀意。


    明楹後知後覺地抬手抵了抵自己的額頭,發現好像確實有點兒燙。


    近些時日天氣多變,乍暖還寒,得風寒的人也有不少。


    明楹用浸濕的帕子覆在自己的額頭上,覺得自己的腦中昏昏沉沉的,看了看放在床邊的氅衣,走過去摸了摸之前被清洗過的地方。


    已經幹了。


    明楹原本是準備今日就送去東宮的,隻是因為現在突然好似有了一些風寒的症狀,想了想還是作罷。


    她稍低著眼,將原本掛在臂間的氅衣又掛了回去。


    *


    翌日。


    坤儀殿中平時其實並不常有人前來,皇後素來喜歡清靜,尋常的皇子公主也並未要到坤儀殿中晨昏定省,是以尋常往來坤儀殿的人並不多,至多是一些掌管宮中內務的女官,又或者是些前來問詢關於典儀事宜的禮官。


    顯帝也很少前來坤儀殿,一來皇後與他不睦已久,二來顯帝更為喜好年輕的美人,是以尋常就算是有事,也隻是差遣李福貴前來,並不會自己親自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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