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任太子太傅的李尚書因病告假,而當時的國子監祭酒明崢素有賢名,少年成名,金鑾殿上被點為狀元,才不過剛剛而立,就官居要職。


    太子課業不可一日荒廢,朝中有人奏請明崢暫代為太子太傅。


    明崢為人溫和,天資過人,是潁川明氏這一代最為出色的郎君,雖然明氏在京為官的隻有他一人,但也足可見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蘊。


    比起之前那位稍顯迂腐的李尚書,這位祭酒大人舉例考究,從來不拘泥於書本,見解頗為獨到,不落窠臼。


    雖然不過短短數月,兩人也算得上是交情匪淺。


    那日下學後,正值朔雪紛飛之時,東宮殿中燒著暖爐,他們原本正在對弈。


    白子猶如涓涓細流,落子穩健,不見頹勢,而黑子則是殺伐果決,攻勢明顯。


    一直到螭紋銅獸香爐中的香焚盡,才堪堪分了輸贏。


    ——黑子慘勝。


    明崢看了看棋局,感慨道:“殿下天資過人,臣自愧弗如。殿下心性如此,將來應當不是守成之君。現今天下多有紛爭,殿下有這股銳氣,是社稷之福。”


    他頓了頓,猶豫片刻還是接著道:“隻是羽翼未豐之時,還是藏拙較為妥當。”


    對弈完畢之後,天色已經不早,傅懷硯送明崢至宮門。


    雖然明崢再三推辭,直言太子殿下身份尊貴,不必相送之類,但是畢竟尊師重道在前,況且傅懷硯又正巧要出宮一趟,到底還是同行了。


    那年的雪在他們的出宮的半途中下得很大,明崢和他在路上說起一些關於治理州郡的改革之法,剛巧在宮門前遇到一個官員,似乎是尋明崢有急事。


    明崢看了看傅懷硯,似乎是在征詢他的意見。


    傅懷硯退避一二,隻道:“老師請便。”


    他身穿大氅,因為與明崢談論要事,身邊的長隨沒有跟著一旁,雪又是在路中才下起的,簌簌而落的雪落在了鶴羽大氅之上。


    他雖年少,但是身形頎長,在宮門處很是顯眼。


    傅懷硯原本低著眼睛正在思忖,驀地感覺到一道陰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稍稍側身,就看到一個年不過十歲的小姑娘,正在吃力地想給自己撐傘。


    隻是她身形實在是太小了些,即便是竭力想將傘舉高,但傘沿也隻是堪堪到他的下頷而已。


    她拿著傘,笑著看他,瞳仁生得很黑,在這漫天的雪中,就顯得更為黝黑。


    她的唇畔有一個小小的梨渦,言笑晏晏。


    “阿兄。”


    她穿著朱紅色的錦緞短襖裙,抬起眼睫看他,在簌簌而落的雪中喚他阿兄。


    “你剛剛從那道門裏出來,有沒有看過我爹爹?”


    傅懷硯隻一眼就大概猜到了這個小姑娘的身份,出於對明崢的敬重,他稍微俯身。


    明楹愣了一下,手中的傘也抬起,擋住了落在他發間的雪。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麵前的小姑娘看著他,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將自己的爹爹完全忘在腦後,像是發現了什麽一般驚奇。


    “阿兄,你生得真好看!”


    她說這話的時候清棱棱的目光不染塵埃。


    即便是宮中的皇弟皇妹,自幼在宮中生長,大多也耳濡目染,不敢對他如此僭越。


    明崢與人交談了沒多久就匆匆趕來,看到明楹正在與傅懷硯說話時,心下一驚。


    他隻明楹一個獨女,從小就是如珠似玉地嬌慣著的,傅懷硯雖然為人端方,也並非什麽暴躁易怒之輩,但皇家畢竟不比家中,他也怕明楹說出什麽話來衝撞了太子殿下。


    明崢快步走過去,蹲下身整理了一下明楹剛剛因為高舉著傘而上移的衣裙,隨後介紹道:“杳杳,這位可不是什麽阿兄,而是宮中的太子殿下。你下次見到可不能再這麽無禮了,知曉了嗎?”


    明楹點頭,手中仍然撐著傘,稍稍歪頭,眼睫彎彎。


    “那杳杳可以喚他太子哥哥嗎?”


    明崢溫聲與她解釋:“杳杳,這位是宮中的貴人,不能喚作兄長的。”


    明崢說完了以後,又麵帶歉意地朝著傅懷硯,隻說自己隻這麽一個獨女,平日裏嬌慣著,性情嬌縱,沒有什麽見識,對上人也沒大沒小的,讓他莫見怪。


    傅懷硯低眼與明楹對視一瞬,隻道無事。


    ……


    時過境遷,她卻當真成為他名正言順的皇妹。


    她再無當年明崢所說的性情嬌縱,見到他也隻是禮貌而疏離地行禮,儀態挑不出錯處,是宮中女眷一貫的謙卑姿態。


    而他從來都算不上是光明磊落。


    傅懷硯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明楹。


    數年過去,她再無當年那般的言笑晏晏,卻又早已生得穠纖合度,遠不似當年那樣矮小的模樣。


    他隨手撥過一顆檀珠,“大抵是從前明大人看走眼了。”


    “孤應當告訴過皇妹,孤從來都算不得什麽正人君子。”


    明楹其實方才說這些話,並非全然意在所謂的相信他,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能借從前父親的那點緣故,讓他生出些許的惻隱之心。


    他日後大權在握,又何必強求於自己。


    “無論是君子抑或小人,大多有所圖求。”


    明楹倏地生了點兒倔強,抬眼問他:“那皇兄現在對我步步緊逼,又到底是所圖什麽?”


    所圖——


    傅懷硯挑眉笑了下,不知道為什麽,帶著些許蠱惑的意味。


    “皇妹覺得呢?”


    其實麵前的人,明楹從來都沒有看明白過。


    無論是一時興起也好,還是蓄謀已久也罷,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自然有無數的籌碼。


    可是她卻沒有。


    即便是他現在當真對自己有幾分興趣,這樣不容於世的私情,一旦被揭露,他就算是背負罵名,但他畢竟手握權柄,無人敢置喙。


    所以真正落得口誅筆伐,四麵楚歌境地的人,隻會是她。


    明楹輕顫著眼睫,遲遲都沒有應答。


    片刻後,傅懷硯見麵前的人眼尾微紅的模樣,心下輕歎了一口氣,隨即語氣放輕,像是在哄。


    “……你就這麽怕孤?這麽委屈。”


    他指腹輕輕碰了碰明楹的眼尾,細密的觸感流竄。


    “之前的事情,知曉太多對你並無益處。孤已經處理幹淨,不會再有下一次。”


    他們現在已經在春蕪殿殿門前,傅懷硯將她送至殿門處就沒有再上前,看著她進入偏殿的門,才抬步離開。


    明楹回到偏殿的時候,在花園徑道上,遇到了住在春蕪主殿的楚美人。


    今上宮闈中美人頗多,花鳥使在民間遍尋美人奉於宮中,各州姿容出眾的妙齡少女都在其中。


    帝王薄幸,大多貪圖新鮮,過往進宮的妃嬪,若是家中並無氏族支撐,即便是生得再如何仙姿玉貌,也難逃被遺忘在宮闈中的命運。


    楚美人就是其中之一。


    她曾經是名動掖州的美人,被采擇美人的花鳥使帶入宮闈,曾經也算是頗得聖眷,卻因為年歲漸長,新進的美人又從不曾間斷,居所也從曾經的玉衡殿到了如今的春蕪殿。


    春蕪殿偏遠,隻怕是顯帝自己都早已忘了還有這麽一位妃嬪居住於此。


    明楹與楚美人並不相熟,她並無什麽寒暄的意思,隻是略略點了一下頭,就錯身經過。


    楚美人卻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楹,生得上挑的眼眉讓她即便是做這樣沒有禮數的動作,也顯得風情萬種。


    這種審視的目光讓明楹本能的感覺有點兒不適,她稍稍皺眉,回到殿中。


    昨日因為心中思慮,所以各種雜亂的夢都接踵而至,她沒怎麽睡好,就起身梳妝去了坤儀殿。


    所以明楹更衣洗漱以後,就回到寢間歇息了。


    一直到暮色四合,明楹才轉醒,看了看外麵的天色,起身用了晚膳。


    隨後她便想起了今日在皇後殿中所看到的畫卷,將自己覺得合適的人選都一一記在劄記上。


    她幼時出身於書香世家,父親又是名滿天下的少年才子,所以少時就記憶過人。


    今日在坤儀殿雖然如坐針氈,但是那些批注她都已經默記下,現在也能記得分毫無差。


    她看過自己剛剛寫下的名字和批注。


    所嫁到底是什麽人,她其實並無什麽所謂。


    但至少日後不應當在上京城。


    所以她在剛剛所寫的劄記上劃了一條線——


    霍離征。


    霍氏二公子,父親是霍氏嫡次子,一家都在邊關戍衛。


    宣和二十五年因霍氏老夫人溘然長逝,恰逢隆冬,突厥來犯,霍將軍在邊關抽不開身,霍離征才從邊關趕回,一直在上京替父戴孝。


    等到孝期結束,這位霍氏二公子就要重新回到邊關。


    算算日子,孝期已過二十四月,還有三月就要出孝期了。


    霍氏是武將世家,聽聞家中規矩森嚴,霍離征在家中行二,日後的夫人並不需掌家中中饋。


    更重要的是,霍氏甚少回京城。


    明楹指尖稍稍拂過剛剛自己所寫的字,想到今日傅懷硯對上自己的模樣。


    自古帝王多薄情,出身於皇家的傅懷硯,自然也不會是例外。


    她不能,也不應當與他有過多牽扯。


    綠枝在外叩了叩門。


    明楹收下思緒,“進。”


    綠枝將切好的時令果蔬放在明楹麵前,她大抵是因為明楹之前的話,近些時日收斂了許多。


    此時恭順立在一旁,看到明楹並未厭惡了自己,才試探著開口問道:“殿下今日前去坤儀殿,可是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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