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了他。”


    “是他要殺我,我隻是自保。”


    顧雲庭冷眼乜著,唇發抖:“他不該殺你嗎?”


    第118章


    ◎帳內熱氣騰騰◎


    偌大的顧宅, 鴉雀無聲。


    邵明姮左手托腮,右手翻弄書卷,有些心不在焉。


    夜深露重, 天很涼,偶爾飄進來幾許冷風,仿佛能透過衣裳鑽進骨縫,她眨了眨眼睫,回頭看向門口。


    幾近子時,他還未歸家,且秦翀和關山也沒有提前回府通報,不是他該有的習慣。


    邵明姮站起身來, 將書卷倒置摁在桌上。


    走到楹窗前,將半開的窗子推開,隨後探身出去, 廊廡下的風絲絲縷縷吹麵拂來, 她攏緊衣領, 莫名的慌亂緊張。


    約莫半個時辰後,寂靜的庭院終於響起轔轔車聲, 顧雲庭雙膝恢複不久, 行走時很是注意, 故而腳步平穩緩和, 邵明姮豎起耳朵聽著,卻發現他在走到月門處後,倏地止住。


    邵明姮的心一下子提起來, 右手攥住衣領, 左手握著楹窗, 屏住呼吸後, 空氣中的鳥鳴聲刺破耳膜,而那人始終站在遠處。


    不久,複又重新提步。


    此番卻很是沉重。


    隔著楹窗,四目相望。


    顧雲庭幾乎立時低下頭去。


    邵明姮站直身子,他走到跟前,冷玉般的麵龐沁著疏離,伸手,本想握住邵明姮,卻在半空頓住,抬起眼皮:“我..有話說。”


    “你說。”


    邵明姮心中似乎已有預感。


    “宋元正死了。”


    邵明姮忽然有些腿軟,耳畔久久回響著他這一句話,除此之外便是無限盤桓的翁鳴,像是罩在鍾罩裏,被人從外狠狠敲擊著,鼓噪著,她努力睜大眼睛,望著顧雲庭狹長深邃的眉眼。


    張了張嘴,似要確認他說了什麽。


    然喉嚨發不出聲音。


    她抓著楹窗,在顧雲庭想攙扶時,抬手阻止。


    轉身往屋內走了幾步,來到桌前,坐下。


    “他人呢?”


    “在車裏。”


    邵明姮摸過茶,也不知什麽滋味便胡亂喝了口,扶著桌案起來,冷靜地說道:“我過去看看他。”


    地上堆著落葉,枯敗蕭瑟。


    這是一輛黑漆馬車,內裏很是寬敞。


    邵明姮甫一掀開簾子,便看見了一襲白布,她咬了咬唇,手掌落在他的頭上,隔著白布撫觸,手中溫度冰涼,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


    “小餅,我知道你一定會去,沒人攔得住你。”


    車簾落下,將她與顧雲庭隔開。


    邵明姮俯下身,跪立在宋元正麵前,微微彎腰為他理好淩亂的頭發,而後一點點掀起白布,露出那青白色的臉龐。


    長眉入鬢,俊美的丹鳳眼再也不會睜開,挺拔的鼻梁,緊抿的唇瓣,曾經鮮活無比的人變得死氣沉沉。


    手指撫過他眼睛,將血珠擦掉,整理好麵容後,又緩緩拉高白布,蓋住。


    邵明姮後腦靠在車壁,響起不久前宋元正與她說過的話。


    “隻要我活著,我一定會報仇。”


    “小乙,我姓宋,我與所有害過宋家的人仇恨不共戴天,即便我殺不了他,我也要豁出這條命去對抗,你不懂...”


    “因為顧雲庭,你再不會懂我這種心情,我也不指望你陪我一起,玉瑾哥說的很對,他希望你過得好,我也希望你過得好。


    可是小乙,我這裏,忘不掉。”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自己的腦袋,一字一句惡狠狠地說道。


    “為什麽他們死了,就得被遺忘。”


    “為什麽日子還要繼續,而仇人卻還可以痛痛快快活著,隻有他們再也看不到,摸不到,就連喜歡的人也要被搶走!


    死了,便活該被忘記嗎?”


    邵明姮被他的模樣嚇壞,卻並不認同他的說法。


    她沒有忘記三郎,也不會忘記他,她記得宋都督,記得宋召、宋琅,記得他們每一個人。


    但她也真真切切知道顧雲庭,知道他待自己如何好,她喜歡與他在一起時,被嗬護和信任,為此,她也願意付諸同樣的真心。


    她不覺得哪裏不對。


    但她沒法否認宋元正,就像他們彼此說服不了彼此一樣。


    宋元正像一隻歇斯底裏怒喊咆哮的小獸,精疲力盡時閉上眼,獨自倚靠在牆壁上,聲音暗啞低沉。


    “我快死了,小乙。”


    “卜飛塵說過,我沒幾年可活的,而今我愈發覺得吃力。”


    “若我死了,把我埋到宋家,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我不怪你,也永遠不會怪你。”


    視線朦朧,又漸漸聚合。


    邵明姮眼眶通紅,晶瑩的淚珠一顆顆掉下來,打在白布上。


    等她出去時,顧雲庭已經開始咳嗽,掩著唇,背過身去,像一株挺拔的青鬆。


    她從後環住他的腰,感受到他片刻的怔愣,緊繃。


    “阿姮,我對不住你。”


    ....


    隆冬時節


    蕭昱自京郊折返,短短數月,他麵色已然頹廢,微佝僂著身軀,雙手籠在袖中,寬大的衣裳襯出清臒的背影。


    走到屋門前,看見兩個人。


    也隻一瞬的停留,便轉開眼神往屋裏走。


    邵明姮捧著暖爐,先行跟著進去,顧雲庭緊隨其後。


    屋子裏很冷,與外頭如出一轍,寒津津的冷意無孔不入,唯一的炭盆熄了火,未燒完的炭與地磚一色。


    蕭昱轉過頭,看著兩人。


    “找我有事?”


    “這是孩子寫的第一幅字,拿來給你看看。”


    顧雲庭打開卷軸,字跡很工整,但筆力有限,蕭昱深吸一口氣,目光遲遲不肯挪開。


    “我與阿姮商量過,與其讓旁人教他,不如由你親自教授,你的學問才華不比尋常夫子差,而且你們是父子。”


    “顧維璟,你究竟想做什麽?”蕭昱百思不其解。


    “我方才說過了,你將東西收拾收拾,稍後隨我們離開。”顧雲庭掃了眼四下,又道,“也沒甚可收拾的,我和阿姮在屋外等你片刻,抓緊些吧。”


    馬車駛向東城,最終停在一處雅致的院門外。


    剛下完雪,院裏一片銀白,紅梅樹下站著個圓滾滾的孩童,帶著繡金絲狐毛圓帽,雪白的臉,唇紅齒白,身上穿著厚實的青色錦服,外麵還罩著貼身的披風,紅色鹿皮小靴沾水不濕,他抬起小腳沿著樹下踩了一圈,都是腳印子。


    從旁侍奉的丫鬟小廝跟在後頭,唯恐他摔了。


    羅袖最先聽到聲音,一抬頭,忙朝來人福了福禮。


    從顧宅撥過來的人,羅袖和蘭葉,再就是幾個嘴嚴信得過的丫鬟小廝,輕易不會背主。


    小雪團子轉過頭來,先是看見顧雲庭,嘴角一咧,接著看到邵明姮,立時便張開雙臂朝她奔了過來。


    “姮姨,你好久沒來了。”


    小腦袋蹭在邵明姮腰間,軟軟糯糯,邵明姮蹲下身來,拍拍他身上的雪,又揉他肉乎乎的小臉,捂熱了些笑道:“有沒有好好寫字?”


    “我有的,每天都要練到天黑。”


    他很認真地回答,怕她不信,伸出手來給她看,“我手都練疼了,先生也不肯叫我睡覺。”


    “阿圓真乖。”


    秋娘給他起名阿圓,正經的名字至今都還沒有,阿圓有時候也問顧雲庭和邵明姮,問他自己究竟姓什麽,叫什麽,先生講書時說到人出生之姓名,他便越發好奇。


    邵明姮便徑直喊他“蕭圓圓”。


    阿圓啪嗒親在她左臉,嘿嘿笑著,又把冰涼的小手捂在她臉上。


    “姮姨陪我玩雪,好不好?”


    先生病了,好容易得以放假,他從書房出來,就像一隻從籠中放飛的小鳥,歡快極了。


    邵明姮牽起他的手,起身看向蕭昱。


    蕭昱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他與自己相像的眉眼,鼻子,嘴巴,看他好奇的望著自己,又轉頭看看邵明姮,似乎在納悶麵前人的身份。


    “姮姨,他是誰啊,是新來的先生嗎?”


    邵明姮搖頭:“不,他是...”


    “是先生,我是要教你課的先生。”蕭昱急急打斷,解釋道,“我姓蕭,往後由我教你寫字讀書,識禮。”


    阿圓瞪大眼睛,高興地晃了晃邵明姮的手,“好巧啊,阿圓和先生都姓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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