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小城,城市與校園的區分並不強烈,沿著康河踱步,入目盡是整齊綠茵,坐在上麵看書聊天野餐的,分不清究竟是學生還是遊客。


    三一學院的前庭寬闊巨大,恢弘的雕塑噴泉坐落其中,個人置身於此,受影響於在此誕生的偉大先賢們的璀璨影響,常常不自覺產生一種崇高的敬仰感。


    “劍橋的學院不是以專業劃分的,三一學院裏實際有五花八門二十多種專業,我在這裏念哲學和法學。”商邵不疾不徐地為她介紹。


    學院門前,一堆人對著一棵樹拍照。應隱問:“這棵樹很厲害嗎?”


    商邵瞥了一眼,才想起來介紹,抬起唇笑了一下:“很厲害,因為據說它砸過牛頓。”


    應隱瞪大眼睛,第一反應卻是:“好長壽的樹!”


    商邵不知道想起什麽,摟她在懷:“我記得有一次經過,聽到一個同胞合掌祈願,他說,請牛頓保佑他長命百歲。”


    他垂首,捏捏應隱的臉:“你怎麽跟他一樣務實?不過,他同時還請求保佑他孫子聰明靈光。他太虔誠,我懷疑牛頓會聽進去。”


    應隱誠實且慚愧地說:“我會考前也拜孔子呢,這算不算中西同流?”


    商邵順著她的思路想了一想,說著哄她的玩笑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在這裏,確實各有各的門路,詩人可以拜拜倫,哲學生應該拜羅素,維特根斯坦當然也可以,不過他不夠古典,對於聖三一來說,不夠古典,就不夠優雅。”


    這裏確實優雅,行走其間,學生與教授的穿著都十分英倫,但這種優雅是帶有強烈的精英感的,令你覺得,他們嘴裏不會無所事事地談論今天天氣,而是聊著物理學、天文學與語言學。


    應隱把感觸跟商邵說了,商邵蹙眉聽了一陣,不置可否,轉而文不對題地說:“我們有一個傳統,就是每周的formal dinner,晚宴,除了要穿一身正裝外,外麵還要罩一件本學院的長袍。”


    應隱隨他的話語想象著。


    “在大廳裏,長餐桌並排幾列,學生麵對麵而坐,教授博導坐在最前麵的high table上,穿著很長的學術袍。晚餐開始前,要進行宗教祈禱和簡短的演講,我們坐在台下,好像在聆聽聖音。”


    應隱抿了一下唇,忍住笑,“好有儀式感。”


    商邵雙手插在褲兜裏,欠身:“對於這樣的儀式,有的人覺得很高貴,有的人覺得很愚蠢。”


    “那你是覺得高貴的,還是覺得愚蠢的?”


    商邵笑了笑,頷一頷首,紳士的姿態:“你猜。”


    他帶她去康河上乘船,騎自行車穿梭於青石鋪就的窄巷中,在紅白色的冰淇淋與熱狗車上,給應隱買一隻草莓奶油味的華夫甜筒。


    下雨了,商邵用泰晤士報給她擋雨,急促地一陣小跑,跑到國王學院恢弘巍峨的禮拜堂下,借著高大的哥特式門廊躲雨。


    應隱的針織衫都被淋濕,連同裏麵的吊帶桔梗裙。商邵把報紙揉在掌心,抵住牆,垂眸看她數秒,身體和吻一起火熱地貼上。


    雨勢急促,將草坪淋出水霧。


    應隱這時候總是很沒出息,不會呼吸似的,被他的唇舌堵得氣喘籲籲。


    他的襯衫也濕了,半透明地貼在身上,底下肩膀臂膊的肌肉線條起伏。


    “說一件在這裏最叛逆的事。”應隱仰麵,手掌攀著他的胸肌,感受他的心跳從軀體中透出。


    “在兄弟會期間也保持了單身,以及,現在吻你。”


    應隱踮腳,勾住他脖子,被他吻得密不透風。


    結束時,才知道旁邊不知何時站了別人,麵麵相覷間,商邵半抬起唇角,自在地說:“what awful weather。”


    英國人將聊天氣刻入本能:“yeah,the weather is so terrible……”


    嗯?不對。


    一錯眼,身旁兩人已經忍著笑跑開,跑進雨裏。


    車子停在不遠。


    砰的一聲,門扇激起水霧。上車時,濕透的身體在皮質座椅上留下深淺水痕。顧不了。應隱分開雙腿坐到他身上,吃飽了水的針織衫難剝,於是便隻剝了一半,露出她渾圓的、沁著雨水的肩膀。裏頭的細帶子七零八落。


    外麵大雨滂沱,街道上一瞬間便空了,餐館的雨棚下,一些人駐足捧著咖啡,耐心等雨停。


    司機被一通電話召喚過來,上車時,車內焦灼氛圍被克製住,隻留下曖昧的香水味——被體溫和吻烘出來的。送至下榻酒店,洗澡和其他事都一起順便做了。商邵很小心,聽了醫生的建議,不敢再玩什麽危險性舉動,套上雨衣,貼她耳邊字句清晰的一句:“我進來了。”


    往南進入科茨沃爾德地區,進入英國鄉村,進入英國的靈魂。


    六月份,正是英國氣候最好、風景宜人的夏季,草地豐沃,羊群雲朵般從山坡趟下,鄉村小道旁,白色蕾絲花招搖。


    科茨沃爾德坐落了太多美麗的村莊與小鎮,貴族與富人的古堡也坐落於此。那些蜂蜜色的磚石房子、排屋,自伊麗莎白一世起就沒有變化,隻有藤本植物的攀緣一歲一枯榮。


    從小路深入到起伏山丘的深處,黑色鐵藝大門緩緩移開,奧斯汀月季的馥鬱香氣彌漫在晚風中。這是一座擁有網球場、停機坪以及馬場的莊園,已為迎接他們做好了準備。


    莊園裏的燈光昏暗,靠全銅台燈點綴。橡木牆上,到處掛滿油畫。


    四柱大床十分古典,從頂端垂下絲絨帷幔,有宮廷感。夜晚就寢,應隱出於新奇,不聽商邵勸阻而執意將這些降下,睡了一會,悶得滿麵潮紅,讓人以為她在幹什麽不得了之事。


    她睡不著了,要商邵給她念故事書。


    這裏有什麽故事書?念了他隨身帶的海德格爾一會,應隱攀到他身上,難受地耍賴哼著鼻音:“要聽故事。”


    拉開床頭櫃,在裏麵發現一本英文版的《傲慢與偏見》。


    多麽合理,因為這裏正是誕生了簡·奧斯汀的地方。


    “‘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商邵翻開陳舊的書頁,為她閱讀原文:“‘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班納特家的清晨還沒念完,應隱已經睡著了,被子亂踢到一邊,蕾絲邊的裙擺堆在腿根。商邵的大手撫上她的腰,吮她的唇,補上晚安吻。


    在這裏的日子太無所事事,無所事事得讓人生出負罪感。


    清晨看薄霧,日落看黃昏,午間乘陰涼。莊園傭人會準備好下午茶的籃子,放上三明治、濃稠的英國奶油、灌了冰茶的保溫杯,以及香甜水蜜桃。


    他們有時並不乘汽車,而是騎自行車出行。


    遇上中國遊客認出來,應隱好脾氣地停下,一條長腿點地,很耐心地給粉絲簽名、合影。


    有時是想大合影,左右找不到舉相機的,眼睛覷向商邵,又畏懼於他的身份與氣場。


    鄉野氛圍自在,但並沒有削減眼前這男人的清雋與矜貴。因此,縱使他主動表示可以幫忙,也隻得到一串深受驚嚇的“不用了不用了,我們、我們自己來……”


    一次兩次,商邵學會退開一點,把應隱暫時讓給這些粉絲。


    “你們是在度蜜月嗎?”有前來消暑的留學生問。


    “沒有呀,”應隱笑起來,大方地說:“還沒結婚呢。”


    “是在英國選教堂嗎?”學生又問。


    應隱抿唇,笑而不答,衝她眨眨眼:“噓。”


    遠處的男人對這一場對話一無所覺,意興闌珊地看著河流上落下的樹影。


    英國人充滿了園藝熱情,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個精美的英式花鏡,六月末,花開正濃。


    誤入蜜色石屋,老太太十分熱情,穿得又有腔調,瑪麗珍皮鞋鞋,半身裙,鉤花毛衣,老花鏡用銀鏈子掛在胸前。


    美麗的人總受優待。老太太引她在花園遊曆,教應隱,屋角這棵叫安布裏奇,有很強烈的香味,那深淺粉色的,叫奧利維亞,她的白色花箱裏種植的是朱麗葉,每日晨起推開就有好心情。


    在一杯伯爵紅茶的時間裏,老太太忽而說,這附近有一個古老的教堂。


    “多古老?”應隱問,學會了英國人的方式,一手執碟,一手捏杯耳,倚著主人那間薄荷綠的小門。


    她記不清了,返回屋內,戴起老花鏡,眯眼將一冊本子翻了一陣:“1390年。”


    應隱:“1390年?”


    那是哪個朝代的事情了?


    “它有一部天文鍾,從1390年開始,就每一刻鍾都會敲響一次,從不缺席,從不遲到。”


    應隱向她要地址。


    那地址被她畫在郵冊廣告的背麵,正麵是英國奧斯汀月季公司的秋季種子預定公告。


    關於婚禮一事,應隱的預謀很不動聲色。


    這大概就叫“有最好的老師,就有最好的學生。”


    婚紗是在寧市就挑好的,絲綢緞麵,有一條柔順的頭紗,是古董高定。她命俊儀找了人,親自從寧市乘飛機送至倫敦,又從倫敦驅車送來。


    莊園很大,足夠她隱藏這樁純白色的秘密。


    那天清晨,霧很大,彌漫在河流上。


    商邵想,他是有直覺的,否則不會穿得如此恰到好處,淺藍色的西服套裝,白色襯衣,胸襟口袋裏疊一方繪有植物花色的方巾。


    打著電話,他轉過小葉女貞的景觀樹,通過滿是月季的磚石步汀,看到古樸教堂的正門。


    天地良心,他以為應隱是要給他生日驚喜。


    因為七月三號,是他的生日。


    走進教堂,隻有少數幾個本地居民在此靜思,或垂首做禱告。玫瑰花窗上透下早晨的光影。這是個晴天,聖壇上,玻璃花樽與鵝黃色的燭台散發著香氣。


    牧師出來,詢問他:“先生,是否是你預定了婚禮儀式?”


    商邵眉心輕蹙,帶著些禮貌和疏離的笑說:“sorry but……”


    他的聲音,在牧師的怔色和大堂裏一聲輕輕的驚歎中止住。靜了一秒,商邵回首,在逆光中不自覺微眯了眼,看到那一條長長的通道,通向光的來處。


    自清晨明亮的光中,應隱雙手拿著捧花,從白色的光處,走入商邵眼中。


    現場的管弦樂團演奏起來。


    是婚禮進行曲。


    管弦樂這樣恢弘,讓教堂內的這份安靜顯得莊重。


    應隱有一些得意,兩側唇揚得很高。踏著旋律,她一步一步走得從容、大方、莊重。


    商邵看著她,明明是笑著搖了搖頭的,目光卻如此溫沉。


    他連眼睛都舍不得眨。


    在他的注視和兩旁的矚目中,應隱走到了他身前,咬了下唇,輕輕問:“好看嗎?”


    緞麵的質地,抹胸款,在上身纏出靈動的橫褶,每一道的褶麵都泛著溫潤的珍珠似的光澤,下半身並不是常見的大拖尾,而是修身的魚尾裙,魚尾很長,在地麵拖拽出白色浪花般的一道。


    很顯然,應隱是充分打扮過的,她甚至在肩窩、鎖骨和肩頭都打了高光。發髻是最簡單的低位盤發,一柄珍珠發簪作為裝飾與固定。


    麵紗下,她的麵容柔美,一切的粉都掃得恰到好處。可是,她其實忘了打腮紅。


    那是她雙頰因為羞澀、緊張與雀躍而生出的紅暈。


    商邵勾著唇,目光慢而柔和,將她從頭到尾地看過,笑著歎了一聲。


    “好看。”


    他說,喉結滾了一滾,壓下那一瞬間幾乎不受控的哽咽。


    她是他無與倫比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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