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樣的順便在他手機和平板雲端裏有上千條。


    商邵點點頭:“晚上吃飯,聚一聚。”


    “行。”商陸收了手機,關注著不遠處備戲的應隱。


    “她的表演方式很危險。拍安吉拉時,她那個角色是柯嶼的外孫女,因為對自己外公的身份充滿怨氣,所以話語和態度都很刻薄尖刻,總是在諷刺。拍完後,我沒有想到這樣的戲竟然也需要心理醫生。這一點是柯嶼後來告訴我的。她的自我總是和角色拉扯得厲害,因為……”


    商陸停頓一下:“她其實是個很柔軟的人,但是不夠圓融自洽,所以總是在獻祭自己。另外一點就是,她是先出道,演了電影,被導演調教過後,才補錄去的電影學院,進了學院後,因為頻繁進組,和學校規定衝突,她又不得已退了學,所以嚴格來說,她的表演方法和體係都是經驗性的,靠自我學習和摸索,走岔了路,再想回到科學的方式就很難了。”


    商邵平靜地問:“你想說什麽?”


    “我不能說什麽,你也不能說什麽,一切要看她自己的選擇和想法。我隻是擔心……”商陸罕見地遲疑了一下,“她有一天會想不通,或者出不了戲,或者在戲和現實之間遊離,所以……你知道的,生死隻在一瞬間,而這個瞬間,她也許是恍惚的。”


    商邵沒說話。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商陸——這個瞬間,他已經提前經曆過了,她的恍惚,他的痛徹心扉。


    商陸以為是自己說得太殘酷,沉默片刻,才繼續說:“我們不能預設一個人總是理智、客觀、智慧,那對於人類這種生物和億萬個個體來說,都太不公平。如果可以,也許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要走近那片恍惚之中。”他盯著商邵,認認真真地說:“電影,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


    這一句話,由商陸這個把電影當做一生的理想與信念的人來說出口,真有種黑色幽默的荒誕感。


    卻又是那麽冷靜的真相。


    商邵很短暫地勾了勾唇。其實他說的話,和沈醫生說得很相似,他又何嚐不懂?可是看她拍戲那麽快樂,因為知道從此身後有人,她走到鏡頭前時,一次比一次更義無反顧。


    “我做好準備了。”他說。


    “什麽?”商陸愣了一下。


    在他理智尚未理清這一句話時,他已經心頭巨震,失控而死死地拉住了商邵的胳膊:“你在說什麽?你他媽……做好什麽準備了?”


    商邵沒回他,隻是在他緊握著自己的手上輕拍了拍,亦如從小到大每次有事時,他寬慰商陸與溫有宜的那樣。


    因為演技精湛,燈光到位,剩餘的戲份,應隱都一條過了。托了她的福,今天早了一小時收工,從鏡頭前鬆懈下來時,整個劇組都在為她鼓掌。掌聲持續了能有一兩分鍾,應隱在這一兩分鍾裏深呼吸,抹掉屬於尹雪青的眼淚,繼而從地上站起,微笑著衝各組一一鞠躬,也回以掌聲:“辛苦大家。”


    她回了休息棚,俊儀給她擰好熱毛巾,她卻沒接,緊閉著唇擺了擺手,疾走幾步躲進洗手間,扶著洗手盆嘔吐起來。那是她剛剛演幹嘔戲的生理慣性,但她吃得又少,沒吐出什麽,隻覺得口腔裏溢滿酸苦。


    漱過口洗了臉出來,她又是大方甜美的應隱了,接過了俊儀的熱毛巾敷了會兒臉,揭下來時,商邵已經到了眼前,身後跟著一臉輕慢不耐的商陸。


    “對我意見這麽大哦。”她皺一皺鼻尖,說完就自救性地把自己塞進了商邵懷裏。


    全自動送上門的,商邵哪有不抱的道理?他順勢抱住,在她水潤的唇上吮了吮。


    應隱想起什麽,倒吸一口氣,眼睛瞪大,僵在他懷裏。


    商邵以為她哪裏不對,眉心一斂,關切地問:“怎麽?”


    應隱:“……那個……我剛剛……去洗手間……”


    商陸看不下去,貼心簡短地補充:“她吐了。”


    商邵:“……”


    “我沒吃東西!所以沒吐什麽!”應隱兩指並起指天發誓斬釘截鐵,“而且我漱過口了!五遍!不,六遍!”


    但,於事無補。


    商邵冷靜把人推離懷抱,手指充滿矜貴意味地往旁一倒:“out,一米。”


    應隱:“……”


    她委委屈屈像道影子般,跟商邵維持著一米的距離,直到吃飯目的地。


    這裏原先是一個村民的廚餐廳,被商邵租下後,又另外安排了人,成了應隱的專屬食堂。在劇組裏,主創和演員的餐標本身就高於職工,這樣的特殊待遇倒也無可厚非,何況是人家自己出錢?


    商邵的人自然訓練有素,又是用慣了的,到哪裏都能把人照顧得妥帖。這一套小班子包括了幫傭、廚師和營養師,最擅長做粵菜,對西餐也頗為精通,因此,不過個把月,栗山這厚臉皮就賴這兒不走了,一日三餐都邁步四方步來蹭飯吃,順便把緹文也一起薅了過來,管這叫師出有名。


    現如今臨近殺青,緹文和當中一個副導演先回了寧市,為寧市補拍戲份做籌備,栗山還在找老傅聊事,要晚點才來,溢滿柴火氣息的餐廳裏,便暫時隻有他們三個人。


    應隱不坐商邵身邊,一張大長桌,她跟他對角坐,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自覺。


    餐桌上,餐具已經先布置好,碗碟上墊著餐巾,商陸觸手一碰,溫的,可見是怕落碳灰,掐著時間擺出來的。


    他哼笑一聲,搖了搖頭。想柯嶼跟他,多少深山老林荒郊野嶺窮鄉僻壤都窩過,有什麽條件就怎麽過,全當采風了。倒沒想到能安排這些。


    “嫉妒了。”商陸嘖一聲,拈起茶壺倒茶。


    好茶,一聞就是老樹,十年至十二年,普洱最好的品味年份。


    傭人出來,托盤裏並排卷著擦手的熱毛巾。她將毛巾一一夾給幾位,問候道:“少爺,二少爺,應小姐。”


    商邵一邊擦著手,一邊與她耳語了幾句,這之後,他放下毛巾,抬眸對應隱說:“坐我身邊。”


    應隱頂多堅持了兩秒,就心甘情願快快樂樂地換到了他身邊的椅子上。


    商邵接過了她的一雙手,展開一條新的熱毛巾,細致地擦過她根根蔥白手指,邊說:“他們煨了山藥湯,先喝一點,暖一暖。”


    “隻是習慣性地反胃了一下,現在好了,沒那麽嚴重。”


    商邵幫她擦幹淨了手,將白毛巾扔到一旁,看著她眼,十分淡然地說:“還是要喝,聽話。”


    應隱倒是喜歡喝湯的,一盅上來,乖乖地喝光了。


    栗山怎麽還沒來?不知道被什麽事情絆住了,倒是廚房給煮了熱紅酒,水果酒香飄了出來。


    應隱的鼻尖如小動物輕蹙,完全沒察覺到這是個甜美的陷阱。


    第93章


    等應隱一杯熱紅酒下肚,栗山才姍姍來遲。


    化著雪的天氣,路便泥濘了,栗山一進來,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說:“確實是開春了,改下雨,不下雪了。”


    原來外麵下了些細濛雨絲,難怪燈光下,他的衝鋒衣和頭發上都是毛茸茸的一層雨珠。


    商陸給他倒了杯生普:“接下來雪會化得很快,要是沒把握好,就得等下半年雪季了。”


    栗山老神在在:“後天晚上就殺青,晚來天欲雪,不急,先喝酒。”


    又轉向應隱,笑道:“你是已經喝上了。”


    應隱捧著新的一杯暖在手裏,跟導演保證道:“隻喝一點助眠。”


    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明亮,瞳孔瞧著似乎比尋常時更圓。


    栗山一眼將她看穿:“小隱看上去已經醉了。”


    “不可能。”應隱斬釘截鐵地說,“我才剛開始。”


    商陸睨她一眼,覺得這女人確實對自己酒量沒什麽數。他跟應隱喝過幾場酒,從好酒程度上來說,應隱確實當得起女酒鬼一詞,每一場都貪杯,從酒量上來說,頂格了也就是一瓶紅酒的量,從酒品上來說……算了,評價這個東西的前提是她要有。


    商陸永遠記得在某一次幹完兩瓶紅酒後,這位女士對柯嶼又哭又笑連造謠帶幻想地說了一個半小時某位導演的壞話。那個導演姓商名陸,正耳清目明地坐在她家沙發另一邊。


    “我跟你說……他……不健全!你要小心……”


    柯嶼全程全自動式敷衍,但在聽到這句話後,臉上還是冒出了一個迷茫的問號。


    “不不不,不是那個,是那個……精神……不健全……”


    “……”


    “也許他那個也不健全?誰知道……哦哦哦,你是柯嶼,你知道……那他健全嗎?”


    那個夜晚最終在海綿寶寶大電影的片尾曲中結束。


    手裏的酒杯一不留神就被抽走,應隱看向身旁,腦子慢半拍。


    商邵將她的高腳杯放下,兩指壓著,漫不經心地說:“別喝太急。”


    他的欲擒故縱實在太自然,沒人能看穿。應隱老老實實地問:“那我等下可以把它喝完嗎?”


    商邵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唇:“這個要問導演。”


    應隱便眼巴巴地看向栗山。栗山全然沒察覺自己成了名正言順和兜底的,咳嗽一聲,網開一麵道:“你明天下午三點的戲,喝幾杯倒也無妨,這段時間確實很辛苦。”


    應隱“嗯嗯”點頭,看著放在商邵桌側的那杯果香熱酒,不自覺舔了舔唇。


    酒可真好喝。


    這場局既是小聚,也聊正事。商陸把白天在片場一閃而過的想法跟栗山提起來,就著酒,一個概念慢慢延展、豐滿、成形,填充進細節,讓它有了可落地的實質感。


    “女主角的人選很要緊,她是正反敘事的鎖鏈,長著一張讓觀眾天然信任的臉,在真相揭露前,她是一朵無法自保的花,但知道真相後再返回看她的戲,會有毛骨悚然之感。”


    栗山瞥了應隱一眼:“你們是一家人,倒不用在我麵前說兩家話。”


    商陸靜一瞬,“不,應隱承擔不了這個角色。”


    應隱雖然眼神迷離,但還是認真聽他們聊著。聽到商陸如此篤定否認的語氣,她一怔,眸中情緒也是一僵。


    “為什麽?”栗山彬彬有禮地代為問。


    “因為你這部戲用得她太狠,她很需要休息。”商陸端起酒杯,也沒給栗山留麵子:“你既然是按國際主流影後的標準來調教了她,那麽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的意思。”


    他說完,伸過手臂,意味深長地跟栗山那杯碰了一下。


    水晶杯壁的碰撞聲清脆冷冽,更襯得室內寂靜。


    倒是應隱先笑了:“什麽國際主流影後?戛納?他們不喜歡我,這件事已經被證明過了。柏林?雪的氣質和主題,不像是柏林這幾年青睞的,威尼斯倒很契合,不過……去年是日本的戶田裏穗,我想歐洲人還沒大方到連續兩次把獎留給東亞人的地步。”


    雖然國際上還有很多其他a類電影節,但顯然就影響力上,並不能與這三大藝術電影最高殿堂相提並論。應隱所參演的電影中,《再見,安吉拉》是她最接近三大的時刻,這部片為華語電影捧回了第二座金棕櫚,送柯嶼登頂影帝,還有很多其他技術類獎項,唯獨作為女主的她顆粒無收。


    那一屆,栗山正是主競賽單元的評委之一,對於最佳女主的相關細節,他沒有對任何人透漏過一二。聽到應隱說出這一句“戛納不喜歡我”,他雖然沉默,臉上細紋卻明顯皺動。


    他似有話說,咽下了,沉默地轉著杯子。


    戛納從選片展映,到獎項的評定過程,其實並沒有那麽“客觀”與“標準化”,尤其是主競賽單元的大獎角逐,其實本質上是九位評委爭吵、博弈、權衡、妥協的過程。


    評審團主席和評委的性格、審美喜好、話語權,乃至溝通能力,都能左右到大獎花落誰家,充滿了偶然性和拉鋸性。


    應隱沒拿獎,粉絲連栗山也撕,認為是因為他不夠強勢所賜。栗山對此沒辯解過。那一屆他作為評委中唯一一個亞洲人,獨木難支,與評審團主席皮埃爾又有舊怨在,能保下金棕櫚和影帝已經是盡力。但從內心深處講,他對應隱的落選當然有遺憾。


    “怎麽忽然這麽悲觀?”商陸忽而笑了一下,打破現場的微凝滯,肘立在桌上的手,比出了兩根手指。


    “什麽意思?”應隱看他。


    “保一,爭二。”商陸回視她:“我說影後數量。”


    一陣風從半開的窗格中吹過,吹得人驀地打了個寒顫。


    “什麽時候這麽看得起我了。”她笑笑,指尖轉著那一隻小小的普洱茶盞,看著百無聊賴的模樣。


    無論什麽獎,背後其實都有政治與金錢的影子。


    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影片拿了金棕櫚,也許是因為它背後的全球發行商是法國mk2,青澀活潑的女演員獲封奧斯卡影後,也許是因為狠砸了幾千萬美金公關費。或者,即使是單純的政府理念與意識形態的不同,也將使這條路比別的影人艱難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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