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個溫和的黑發少年,笑吟吟地遞給他一隻據說是聖獸的蛋。


    他們一起把它偷偷放在潔西卡的辦公桌上,準備用所謂的讓它認主。


    結果成功了。出來的也是非常可愛,羽毛像火焰的小鳥。


    潔西卡不領情地臭罵了一通,但他們都看得出:她其實很高興。


    懷念的景象絲毫沒有褪色,棕發青年微露笑意。那清亮的叫聲,也仿佛就在耳邊。


    不對!他陡然睜大眼:這不是夢!


    “雷奧,誰準許你這樣對他?”


    冰冷的女聲帶著無人能擋的壓迫感,聞者腿軟,指揮獵捕行動的雷奧也不例外,吞吞吐吐地道:“啊,盟…盟主。”


    她是聖十字聯軍的盟主!?帕西斯等人驚訝地打量被隨從簇擁的栗發女郎。穿著紅底金紋的製服,貌不驚人,身子骨也很瘦,似乎風一吹就倒,卻像她別在腰間的殷紅色長劍一樣,散發出巍峨如山的氣勢,令人肅然起敬。


    “算了,你也是職責所在,我不計較,但這裏是東方學舍,沒必要再那麽防範,這就放了吧。”


    “可是……”


    “我不想說第二遍。”驟然沉冷的語調蘊含著倍增的魄力,雷奧再也抵抗不住,咬牙揮了揮手:“放人!”


    當啷!鐵籠和鎖鏈相繼解除,法師們朝癱軟的俘虜釋放中和毒素的魔法。年輕的盟主走上前,看著狼狽不堪的青年。衣著破爛,深棕色的長發半數蓋過蒼白的麵容,琥珀色的眸子透出惶恐,和他以前每次闖了禍一樣,膽戰心驚地瞅著她。


    肖恩情不自禁地往後縮,無奈麻痹的身體不聽使喚,隻移動了一小段距離。這時,對方已高高舉起右手。


    啪!重重的耳光使他別過頭,嘴角劃下一道血絲。


    “你……!”帕西斯等人大怒,奮力掙紮,想衝上去教訓這個無故施暴的女人,肖恩的稱呼卻讓他們當場凍結:“姐姐……”


    姐、姐姐!?來回掃視外表毫無相似之處的姐弟倆,眾人錯愕萬分。


    捂著腫起的臉頰,肖恩無顏以對地垂頭:“對不起。”克製再扇一巴掌的衝動,潔西卡珂曼冷冷地道:“你還記得有我這個姐姐。”


    “……”


    “爸爸死了。”這句話令肖恩猛然抬首,大睜的眸溢滿震驚和慌亂,“雖然他臨死還嘻嘻哈哈的,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沒見到你這個不肖子,他有多麽痛心。”


    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肖恩勉勉強強壓抑住崩潰的情緒,縮起身子,咬緊的牙關泄出斷斷續續的啜泣。


    “肖恩師父……”帕西斯等人不忍地低喃。


    看到弟弟的樣子,潔西卡也不好受,但是不罵他一聲,實在對不起死去的父親。


    “哭什麽,難道你認為你做錯了?”


    肖恩一震,用手背擦幹眼淚,抬起頭:“不,我沒做錯,我…隻是對不起姐姐和義父。”說著,淚珠再次搖搖欲墜。暗歎這個弟弟還是愛哭鬼,潔西卡用力彈了他一記,吐出鬱積了十六年的怒氣:“笨蛋!”


    笨到無藥可救的呆瓜!他把她們這些親人,當成什麽了?


    “姐姐——”肖恩一把抱住她,泣不成聲地道,“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聖炎獸古拉迪烏斯落在小主人的肩頭,發出歡喜的鳴叫。空出一手摟住它,肖恩繼續傾泄孺慕之情。


    嗚嗚,我不要叫她姑姑。菲莉西亞在心裏嘟囔,對義父突然冒出來的姐姐沒有好感,卻不得不承認:是她害肖恩沒見到親人的最後一麵。想到這裏,她就無法討厭潔西卡。


    反正,都是眾神不好!她很快找到遷怒對象。


    其他人則由衷為肖恩高興,並暗自慶幸多了個庇護者。


    “盟主,差不多了。”雖然不想打擾這對姐弟,部屬還是本著責任提醒。潔西卡點頭表示理解,拍拍弟弟的背:“好了,肖恩,這麽大的人,別讓人看笑話。跟我去官邸洗個澡,換件衣服——你們也來。”瞥了眼形同人質的六人,她施加無形的命令,追兵們隻得悻悻退開。


    “是…是!”帕西斯等人喜出望外,紛紛衝上前扶起師父。寬慰的寬慰,擦臉的擦臉,拉衣角的拉衣角,侍侯得無微不至。


    是幫孝順的孩子呢。潔西卡啞然。她一直擔心弟弟的流浪生活,現在看來是過得很好。


    臨走前,她不忘對掩不住嫉恨的雷奧扔下一句:“你的功績我會上報。”


    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肖恩恢複了活力,再次穿上的褚色長衣卻讓他感覺拘束。走出浴室,不見徒弟們的蹤影,他驚慌地左顧右盼:“姐姐,莉她們……”


    “他們在吃飯,孩子畢竟是孩子。”笑了笑,潔西卡招手,“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肖恩依言走過去,坐在姐姐身旁。


    因練劍而粗糙的手撫上他的臉,緩緩摩挲,潔西卡輕歎:“你長大了。”


    ……姐姐老了。肖恩心痛如絞,清晰地看見對方鬢邊的白發。


    她才三十六歲啊!


    根本無法想象她這麽多年一個人是怎麽撐下來,肖恩再次緊緊擁住她,嘶啞地呼喚:“姐姐。”這一刻,他連道歉也說不出口。


    “笨蛋。”敲了下他的後腦勺,潔西卡掙開他的懷抱,神態淡定從容,“姐姐用不著你瞎操心,你自己的事才頭大。”肖恩還是牽著她的手,擦去沁出眼角的淚:“對了,那些老家夥竟然不說話?”潔西卡冷笑:“這裏是聖域,東方學舍的地盤,他們還怕你飛走?買我個麵子而已。”


    “……姐姐,我隻有照他們的意思去做了。”


    潔西卡沒回答,因為她看出弟弟還有後續,“但是莉…就是那個黑發的女孩子,她是世界之相,我希望你救救她,不要讓她步上我的後塵!”


    無奈的歎息逸出唇:“肖恩,我很想答應你,但你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是讓你乖乖聽話的人質,雷奧會沒動過手腳?”肖恩握緊拳頭,重重擂在沙發上。


    “我會想辦法,你就朝眾神下手吧,也許會有一線機會。”


    “嗯。”原本明朗的眉宇凝聚著陰雲,潔西卡剛伸手想撫平,一個清越的聲音傳來:“肖恩師父,你洗好了?我們留了飯菜給你。”


    帕西斯端著托盤走進房間,身後跟著菲莉西亞等人。


    “謝謝。”笑著接過托盤,肖恩端詳每個徒弟,“都吃飽了嗎?”眾人異口同聲:“嗯~~吃飽了~~”


    “身體有沒有不對勁?”


    “沒有。”這次是咬牙切齒聲。肖恩捏捏帕西斯的左頰,笑道:“別苦著臉,肖恩師父會想辦法。”


    你都自身難保了!眾人的眼神傳遞出相同的怨氣。潔西卡感歎:沒威嚴的師父。


    “潔西卡小姐也解不開我們身上的咒術嗎?”看出師父的義姐是個可靠的人,魯西克期待地問。潔西卡苦笑道:“抱歉,我無能為力。”眾人一致歎氣,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那個,肖恩師父,先吃飯吧,冷了就不好吃了。”瑪麗薇莎首先振作起來,幫師父係好餐巾。肖恩實在沒胃口,象征性地塞了幾口。見狀,帕西斯向主人借了茶具,泡讓神經放鬆的藥草茶。


    “你很能幹呢,叫什麽名字?”香氣撲鼻的液體確實舒緩了身心,潔西卡忍不住誇獎。


    “帕爾,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在這位威儀天成的女性麵前,帕西斯也有點抬不起頭,怏怏地道,“我也不能幹,我隻會泡茶做飯。”


    潔西卡笑了,為他的孩子氣:“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我就不會煮飯,但我一向認為我很能幹。何況你還小,未來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盡管內心的自責沒有減少,帕西斯還是稍稍釋懷,低聲道:“謝謝你。”


    “其他人也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是老大,菲莉西亞,小名莉。”菲莉西亞搶先道,輪流指過去,“他們是安迪、瑪麗、露西、威迪和帕爾。”被她點到名的依次行禮:“您好。”


    “你們好。嗬嗬,肖恩,你收了一幫好徒弟。”潔西卡欣慰弟弟的眼光。安迪仿佛下定決心似地踏出一步,道:“請問,戰爭馬上就會爆發嗎?”潔西卡愣了愣,眼底閃過深思:“應該快了。魔族的動向很微妙,看得出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我們這邊隻等肖恩和眾神勾通後,就宣布開戰。”


    “那,我們想參戰,可不可以?”


    “不行!”差點捏碎茶杯,肖恩厲聲道,“你們這幫小鬼,湊什麽熱鬧!”安迪毫不退縮地直視他:“肖恩師父,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總之你們給我乖乖待在這裏!”肖恩一口打斷。他是沒得選了,但徒弟們決不能有事。何況萬不得已時,還有玉石俱焚這招可以用,不信那幫老家夥不怕。


    “別生氣嘛,肖恩師父。”菲莉西亞不失時機地撒嬌,抱著義父的脖子蹭啊蹭。魯西克更輕輕鬆鬆就壓倒了師父的氣勢:“你才給我聽好了,我們不是隨隨便便做的決定。東方學舍的勢力太大,正麵對抗毫無勝算,但是在戰場取得功勳,他們就不能明著擺布我們。”


    軟硬兼施,換作平時肖恩早就屈服了,這會兒卻死咬著不肯鬆口:“不行!絕對不行!”看出師父是鐵了心,弟子們麵麵相覷,暫時收兵。


    華爾特開口道:“潔西卡小姐,眾神到底想讓肖恩師父做什麽?就衝上去跟魔族打?”潔西卡沉鬱地道:“好象要給他什麽指示,具體誰也不知道。”安迪不禁皺眉:“那聯軍把他置於什麽樣的位置?”


    “老實說,各位異族族長,還有我們這些軍部的首腦,從來沒把我這傻弟弟考慮進去。一來,眾神的預言太模糊不清,讓人難以相信;二來,他自己也不想管了,誰還會指望他?”


    “我……”


    “肖恩,你可得有心理準備。你那些朋友,每個都想揍你一頓。”潔西卡眯著眼注視弟弟,目光嚴厲。菲莉西亞直直瞪回去,大聲道:“肖恩師父是為了我!他們要揍,揍我好了!”


    “莉!”肖恩急忙圈她入懷,揉亂她的發,“胡說什麽!”潔西卡微微一笑:“這是感情問題,他必須承受。如果哪天你的肖恩師父丟下你跟女人跑了,你不會想揍他嗎?”


    我會殺了那個女人!菲莉西亞咽下到嘴邊的話。肖恩哭笑不得:“姐姐,你那什麽比喻嘛。”


    “不過,也有人不光是生氣這麽簡單。”潔西卡話鋒一轉,“像貝姬、布修他們,能夠理解你的選擇,私心裏還為你高興。但卡修這樣責任心重的,就把你的行為視作逃避了。”肖恩的神情黯淡下來。


    “還有,卡修和艾咪結婚了,女兒羅莎米亞今年十五歲。”


    “啊…他們結婚了?”肖恩打擊更大。對堪稱絕世美女的愛蜜莉,他抱有一份青澀的好感。潔西卡哪會不清楚弟弟的心思,淡淡地道:“艾咪太高傲了,不適合你,還是貝姬好。”肖恩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貝姬!?姐姐,你想害死我?她小時侯一直把我當沙包揍耶!”


    好可怕的女人……帕西斯等人不寒而栗,向師父的童年致以誠摯的哀悼。


    “嗬嗬,她現在可是溫柔的大美人,你一定會喜歡的。”潔西卡信心滿滿地笑道。菲莉西亞嘟起小嘴,占有欲十足地抱緊義父:討厭,肖恩師父是我的,退一步也是我和帕爾一人一半。


    她和帕西斯就這樣無視肖恩意願地把他瓜分了。


    肖恩搖搖頭,無法想象。潔西卡理智地打住敘舊:“總之,等那邊的事了結,你就跟他們好好談談。我和底下商量,盡量讓你晚出場,最好是當個吉祥物。”


    “姐姐!”肖恩嚴詞抗議,“既然我已經被他們抓來了,也隻好出份力,你怎麽能把我當吉祥物處理!聽你的形容,軍部的人頭腦都清醒,這很好,但是他們也沒辦法提振士氣,對嗎?”


    “……嗯。”


    “所以咯,我想我的用處就在這裏。那幫老家夥指望我單挑魔族,這是癡人說夢。不過對手隻有黑之導師的話,我還可以拚一拚。”


    潔西卡的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抽。


    “九月之戰的經過我看過報紙,可以說全是因為黑之導師才一敗塗地。不解決他,士兵的鬥誌就提不起來。他也是魔族的主心骨,幹掉他比幹掉魔王更有用。本來我是沒有把握,可是我想到一個主意——叫眾神吐點東西出來,不然我就弑神!他們把我的人生攪得亂七八糟,還繼續閑閑納涼,我決饒不了他們!”肖恩越說越憤慨,一番話大快人心,潔西卡卻愁眉深鎖。


    “萬一你敗了呢?”


    “呃,我也擔心這一點,但事到如今……”


    “不必說了。”潔西卡語氣強硬,“一旦你接受神旨,大賢者也拿你沒辦法。戰鬥的事交給我們,你隻要在開頭亮亮相,背我寫的稿子鼓舞大家就行。”


    她決不會讓弟弟上戰場,因為她知道黑之導師是誰。


    維烈賽普路斯。


    曾經寄住在珂曼家四年,對她和肖恩都非常重要的少年。


    第一眼看到記錄水晶裏的影象,她震驚得全身僵硬,連忙提出交涉。魔王的回複是:之後幾次更是石沉大海,根本不屑理會。


    在九月之戰親眼目睹維烈是如何狠辣地屠殺金龍族,她就明白他本人也不會接受和解。死戰已是無法避免,至少,不能讓肖恩嚐到那種苦澀的滋味。


    肖恩困惑地皺眉。潔西卡固然寵他,卻不是自私的人。眼下這麽嚴峻的情況,她還執意藏著他,實在令人費解。就算保險起見,也應該讓他上去打打蝦兵蟹將。


    “姐姐……”正要勸說,響起敲門聲,麵色不善的侍衛領著一位使者進來,傳達長老們希望命運之子過去一趟的旨意。


    久別重逢的師生會麵,氣氛隻能用險惡形容。


    平均年齡超過八十歲的老人聯盟端坐上位,乳臭未幹的青年在下麵猛瞪眼,一個個用目光淩遲。


    聖十字聯軍的權利機構是一個鐵三角。頂點是以大賢者為首的長老會;其次是互相牽製的三大世家和四強國。不過近年來軍部漸漸揉合了兩方的勢力,主因是——眾望所歸成為各國代表的科爾修斯克威特和潔西卡私交不錯。但即使是他們倆,彼此的關係也很微妙。軍隊內部更是錯綜複雜,勉強達成一致對外的狀態。總體而言還是根深葉茂的東方學舍占上風。


    難怪對救世主,賢者們也擺出高姿態。


    “肖恩普多爾卡雷,你可知罪?”


    中央頭頂無毛,長須全白的老者打破沉默,語氣十分威嚴。肖恩隻是不給麵子地翻了個白眼:知你個大頭鬼!


    “大賢者,你看他這副德性,分明不認錯。”左首身穿紅袍的馬臉婦女仿佛自己受到冒犯似地嚷起來,“早知如此,當初選暗之子也許還好一點。”


    宛如實質的殺氣從棕發青年身上迸發,使大殿裏的溫度瞬間降低。


    “臭老太婆,你還敢提席恩!”怒吼聲震得四壁顫抖,“就是你,就是你們這幫老不死拆散我們兄弟!我警告你們,如果我哥哥出了什麽事,我就把你們統統扁成豬頭,扔到街上示眾!”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位高權重的人們氣歪了嘴,當下就有好幾人舉起法杖要嚴懲這個目無尊長的學生。雷奧等狗腿更是摩拳擦掌,隻等一聲令下好上前痛毆。


    大賢者揮手製止,眼裏同樣跳躍著火花:“普多爾卡雷,你真是半點長進也沒有。”


    “哼!”餘怒未休的嗤鼻。不再廢話,大賢者攤開的手掌上方翻騰著一團黑霧。


    “?”本來以為他是要施法教訓自己,卻遲遲不見異樣,肖恩正納悶間,聽得對方故意緩慢地道:“你大概不知道吧,雷奧把咒術的主體傳給我了。”


    耳邊轟雷陣陣,肖恩連退數步:“你……你……”


    “要不要嚐嚐你徒弟受的苦?”


    幾十雙眼睛一齊俯視他,帶著相同的惡意。


    一言不發,肖恩跪了下來,用最標準的姿勢,深深磕首:“請原諒。”


    收回咒術,大賢者坦然接受他的跪拜。盡管肖恩是預言的救世主,但以他的性格,不會向神明告狀。而且他堅信,眾神也會處罰這個辜負神恩的命運之子。


    其他人更覺快意,如雷奧之流還發出奚落的笑聲。


    “進去吧,好好懺悔,不要再丟東方學舍的臉!”


    “是。”


    被帶到祈禱室前,肖恩正要伸手推門,反射性地側身閃過偷襲:“你幹什麽!?”


    “幸運的家夥!”雷奧呸了一聲,掩不住滿心的嫉妒。肖恩對他更沒好感,不但把自己捉來這裏,還間接害得徒弟們受罪。不過此刻,他發現一個以前沒注意到的疑點:為什麽眾神不選擇雷奧這種巴不得膜拜服從他們的人,偏要他這樣百般不情願的“頑劣份子”呢?


    可見他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發泄性質地將雷奧踢到走廊盡頭,肖恩沒有放下腳,直接踹開門,風風火火地衝進去。


    兩扇厚重的門板在他身後關上。


    潔西卡心神不寧地停下筆,難得在工作時段開小差。


    她身處的是一間實用性遠大於裝飾性的辦公室。除了桌椅、書架、紙筆這些必要的擺設,其他還有立體地圖、平麵軍事圖、布陣用的沙盤、兩套聯絡鏡、傳音水晶、重要的文件協議等等。年方二十一,她就坐在這裏聽取報告,和盟友部下一起分析戰局、籌劃準備。但多數時間還是在外奔波,隔壁的小房間幾乎沒使用過,累了也是趴在桌上睡一會兒。


    和眾神的會麵是不可測的變數,她實在無法放心。


    肖恩又是個冒失鬼,惹惱了神明,被取消救世主的資格還好,不,是最好不過,就怕他被神罰……


    正巧遠處傳來轟鳴,嚇得她哆嗦了一下,羽毛筆掉在紙麵上。


    視野突然大亮,緊接著恢複原先的暗度。


    ……冬天還打雷?轉動靠椅,潔西卡看向窗外,眼底沉澱著陰鬱。她並不迷信,不認為這是什麽不祥的預兆。隻是,有一股理性之外的不安盤踞在她心裏,驅之不散。


    這時,敲門聲響,得到允許後,一個高大的年輕人走進來。


    和潔西卡式樣相同,卻是藍底銀紋的製服,與一頭暗紅的發形成鮮明對比;肩披鬥篷,襯得他挺拔的身材更為英武;舉手投足,洋溢著洗練的魅力;英俊的臉龐籠罩著沉肅之情,卻不讓人感覺刻板,反而油然升起景仰。


    “卡修。”潔西卡微笑點頭,三分真心,七分演技。而英雄王科爾修斯克威特也鄭重行禮:“盟主。”


    “叫我潔西卡吧,我們說好私下不拘束——有什麽事?”


    關上門,科爾修斯習以為常地在對麵的沙發坐下,直奔正題:“沒什麽要緊事,新一批的狂化藥劑配好了,特地跟你說一聲。”潔西卡微微皺眉:“且慢使用,狂戰士畢竟是消耗品。這麽說,肖恩的事還沒泄露出去?”


    聽到肖恩的名字,科爾修斯的表情略微僵硬:“長老們的意思,是再看一下。”


    “嗯,他們的考量沒錯。另外,有關戰前的細部討論,我有一點補充。”潔西卡注視房間中央的立體地圖,“空軍方麵,是否薄弱了點?”科爾修斯一怔:“不弱吧。雖然戰力最強的金龍族很遺憾地陣亡了,但黑龍、藍龍和綠龍都答應襄助,我也邀請了銀龍王;何況我們還有獅鷲和飛龍騎士。”


    “但是魔族的技術是超乎我們想象的。如果能夠確保製空權,地麵部隊的壓力也會大大減輕。”


    “這倒是,那您有什麽好辦法?”科爾修斯爽快地接受意見。潔西卡卻麵露猶豫:“其實我早就派人研究,可惜到今天才有了成績,而且還不穩定,是一種叫的法器……”


    聽罷,曆經風雨的英雄王也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太驚人了。”


    “還在實驗階段,您認為可行嗎?”潔西卡不自覺地換上公事口吻,因為他們的合作關係比私交更密切。科爾修斯沉吟片刻,毅然點頭:“可行!隻是時間方麵——”


    “盡力幹吧,這可能是最後一戰了。”


    科爾修斯以沉默讚同,又探討了幾個技術性的問題,他起身告辭。潔西卡朝他的背影拋下一句:“你不去看看肖恩嗎?”


    “……”震了震,科爾修斯轉過頭,綻開無懈可擊的笑容,“我會的,隻要你不介意我請他吃我的拳頭。”


    “嗬嗬。”潔西卡也笑得很輕快,揮手道,“盡管揍吧。”


    然而,門一關上,她就斂去笑意,眼中閃過一道冷光。


    科爾修斯的表現太自然了,反而加深了她內心的疑雲。


    這位同事的野心和為人,她了若指掌。他們維持的是薄冰上的友誼,隻能互相利用,無法真正信任。


    潔西卡並不想這樣,是現實讓他們不得不武裝,變得世故。


    卡修這孩子爬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他一定不想到此為止,那麽肖恩……隻會成為他的阻礙。


    她那個傻弟弟絕對不是對手,不過隻要有她在,科爾修斯就不敢輕舉妄動,就怕她有個萬一……


    敲敲腦袋,潔西卡自嘲地笑了:今天是怎麽了,冒出這種喪氣的念頭。


    走到窗前,她凝視大雨滂沱的景觀,眼裏也有雷光舞動。


    對科爾修斯,她其實有一份很深的同誌情結。他們都希望這個世界和平,費盡心血把聖十字聯軍壯大到如今的規模。潔西卡從不自認是什麽聖人,相反,她惡跡累累,為了勝利無所不用其極。暗殺反對者,金錢舞弊,強製征兵,禁忌研究,非人道實驗,藥物控製……連奴隸交易也分了一杯羹。


    她腳下踩的是屍骨的海洋,手上沾滿了永遠洗不淨的鮮血。


    但她也堅信這一切都是必要的。更不會為了贖罪,來個自裁之類。聯軍需要她,未來的建設也需要她。


    隻是,在大義和夢想之上,她還有一個私心。


    這是她動力的來源,從那個棕發的小男孩撲進她懷裏的一刻起。


    抽出佩劍,流光閃爍的劍身映出一雙堅定而溫柔的眼眸。


    她要守護肖恩,她最寶貴的弟弟。


    天杖的出世,夷平了包括祈禱室在內的整棟樓宇。


    當成是天罰的人們栗栗危懼,感慨神明終究是發怒了。不料,那個原以為死在廢墟裏的“前”救世主居然連毫毛都沒掉一根,像頭瘋馬似地往外衝,交代也不交代一聲就飆得不見蹤影。


    “……”啞然了一陣,賢者們轉向隨後出現的冥王夫婦。沒有人傻得問“你們是誰”,紛紛惶恐地跪倒。也不管是哪位尊神,先拜了再說。


    “大致的經過我聽肖恩說了,對此我感到很遺憾。”


    生命女神輕歎,和丈夫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色。他們不能直接幹涉人界的事,隻能通過信徒傳達,結果這個啟示被當成預言不說,還因為思波的交流不夠清晰,憑白多了許多臆測。


    本來隻有短短八行字:“雙月之刻,雙子誕生;暗為長,光為幼;分離之前,務必迎接;命運之子,有望救世。”接收的一方卻解讀成:暗之子是必須舍棄的不祥之人,光之子才是命運之子,一定能拯救世界,他也必須拯救世界。


    嗚嗚嗚,天地明鑒,光暗隻是那對兄弟各自比較親近的屬性啦!沒有別的意思!他們原先還指望這兩個孩子一人繼承一樣神聖器,共同擔負趕走魔族的重任呢,結果……


    第一代神子月也是,被當成妖孽架上刑台,他的母親還在這場暴亂中喪生,導致他恨透了諸神——他們為什麽總是好心辦壞事!?


    想到傷心處,夫妻倆險些抱頭痛哭。


    清清喉嚨,秦蒂絲威嚴地道:“今後,肖恩就是我們的全權代理人,且莫再強迫他,他也同意了我們的請求。”她以為這樣說就沒問題了,還在臨走時,向其他信徒發出相同的指示。


    這麽一來,肖恩的退路被徹底截斷了。某些人心底的妒念,也因此更加茁壯。


    匆匆跑回潔西卡的官邸,肖恩氣喘籲籲地衝進大廳,喚道:“莉,帕爾,露西,安迪,瑪麗,華爾特!”


    “肖恩師父!”菲莉西亞等人奔出沙龍,腳步有點不穩,因為他們剛剛經曆了一場酷刑,但是看到師父平安歸來,都開心得忘了**


    降魔戰爭結束了。


    曆時七天的總決戰,聯軍參戰人數兩百三十餘萬,生還者不到二十萬。魔族總數十五萬左右,死亡率無法統計。肖恩和維烈的單挑夷平了大半個戰場,屍體不是化為灰燼,就是碎成了冰渣。


    而勝利者,屬於傷亡居多的一方。


    菲莉西亞腳步虛浮地四處徘徊,祭司們正在幫肖恩急救,她插不上手,又受不了歡騰的人群,所以出來透口氣。


    抬著擔架的士兵從她身邊經過,沒有多看她一眼,都神色沉重。


    交談聲傳入她耳中,轉過頭,隻見一群士兵圍著一頭藍色的幼獸,那是名為狼龍的魔獸。


    “殺了它吧?”一人低聲道,同伴們遲疑地搖頭。不是不恨魔族或動了惻隱之心,而是覺得在這個時刻,這個終於得償所願的時刻,任何殺戮都是一種褻瀆,不祥的征兆。


    “給我,我來殺。”


    “菲莉西亞小姐!”士兵們慌張地讓開路,眼睜睜看著黑發少女提起小狼龍,一手扣住它的脖子。


    正要施力的前一刻,一雙純淨的眸子定住她的動作。它凍得發抖,深藍的毛皮沾滿血汙,懵懂的眼交織著茫然和無助。


    當年……肖恩師父也是這麽看著幼小的我?


    再也掐不下去,菲莉西亞抱緊小魔獸,晶瑩的淚水沿著頰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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