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西斯是在淨之月26日感到分身的狀況有變。


    之前,他都過著吃飽喝足的幸福生活,附帶一群沙包隨時供他消遣。


    當月的頭一天,他的舅舅去世了,死因是衰老和傷心過度。臨死的前一刻,出乎在場的人意料之外,曾放話不回天空之島的外甥回來了,用“我原諒你”四個毫無誠意的字換來克裏莫感激涕零的懺悔和族長的位子。因為他讓老族長瞑目,一些心存反對的翼人也不好說什麽。


    然後,就是羽族地獄生涯的開始。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提拔,二罷免,三立威。八位翼人長老被踢下去六個,換上六個羽族。此案當然遭來當事人的不滿和激烈抗議。笑吟吟的新族長一一聽完,打得六人口吐鮮血,軟趴於地。在場也有不少優秀的戰士,卻沒一個看清他是如何出手。


    “走路都要人扶的廢物還敢賴著不走,擺明了找死。”說著,帕西斯當場撕下三人的羽翼,一陣血肉飛濺。


    十指連心,對翼人而言,翅膀被拔的痛楚決不亞於人類的夾指酷刑。隻聽見一聲聲噩夢般的慘叫,嚇得其他長老和周圍圍觀的羽族魂不附體。


    “族…族長,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一個棕發的羽族,也是在[空之祭]那天幫羅蘭等人帶路的向導忍不住仗義陳詞。他在族裏是出了名的勇士,然而麵對這位看似文弱的新族長,也不禁聲音發抖。


    “啊,你,我見過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回稟族長,我的全名是利文-奧斯亞-傑-康坦尼爾。”


    一腳踩著長輩,腋下夾著染血的雙翼,帕西斯就用這個姿勢笑道:“很好,小利,從今天起,你就是大長老了,紅羽的位子給你。”


    “什麽!”利文傻眼,比起女性化的小名,更讓他驚訝的是對方隨隨便便做出的決定。紅羽躊躇片刻,道:“帕爾……”


    “怎麽,我親愛的紅羽嬸嬸,你有什麽意見嗎?”帕西斯的笑容滲入猙獰。對這個女人,他隻有無盡的惡感。要不是顧慮殺了她,她的靈魂可能會跑到母親那兒嚼舌根,他早就把她切成一百零一片了。


    “不敢。”嗅出他身上散發的殺氣,紅羽哪還敢多言,哆嗦著退了下去。利文反而踏前一步,懇切地道:“族長,我的事先放一邊,快幫長老他們療傷吧!就算他們有不是,你也不該下這麽重的手!”


    “既然他們的翅膀是裝飾,我拔掉又有什麽不對?”沒有生他的氣,帕西斯笑著再碾兩腳,“毫無建樹,一味詬病,活著隻是浪費糧食,不如由我讓他們發揮最後的光和熱,滋養這片大地。”


    “你你……”聽出他的意思,利文查看倒地的幾人,臉色大變,“糟了!長老他們斷氣了!”


    “哈哈哈!老頭子就是不中用,放點血就翹辮子!”帕西斯笑完才想起自己也是屬於“老頭子”的範圍,索然無味地揮揮手,“埋掉埋掉,別忘了埋在最貧瘠的地方。”對這座母親出生的小島,他還是很愛護的,遠勝這些同族。


    迫於威勢,當下就有六名羽族出列抬走屍體。老實說,對這些驕橫的長老,他們並無好感,死了也沒什麽難過,隻是恐懼帕西斯殘酷的手段。


    “不用怕,該殺的我才會殺。千年來,真正照料天空之島的是羽族,我尊敬你們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對你們做出任何失禮的行為。”


    聞言,本來臉色慘白的異族們都放鬆許多,甚至浮起幾許自豪之情——除了已故的克裏莫族長,終於又有個翼人不是自命不凡,而是把他們當成同輩看待禮遇。


    “小利,不要拒絕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比紅羽嬸嬸強太多了。在族裏的聲望也不差吧?”帕西斯看向幾個男性羽族,對方以小雞啄米式的點頭回應。利文為難地瞅著紅羽:“可是——”身為戰士的能力受到肯定,他是很高興,但這樣無視輩分資曆,是不是不太妥當?


    帕西斯還沒開口,一個翼人長老忍無可忍地叫囂:“夠了!你這個可惡的雜種!不但害死老族長,還對族裏的事指手畫腳!”


    女性羽族們閉起眼不敢看接下來的情景,然而,帕西斯沒有故態重萌,隻踢碎了他的下巴,再把他的身體當腳墊而已。


    “感謝你的命根子吧,因為你還沒老到不能生小孩,我保留你的命。”言下之意:你隻有當種馬的價值。


    世上還有比這更侮辱人的話嗎?自視甚高的翼人當場雙眼翻白,氣暈過去。


    “帕爾,你太過分了!”紅羽痛心地道,“即使你再怎麽討厭我們,也不該說這樣的話!而且,我們才是你真正的同族!”帕西斯收回腳,漠然以應:“紅羽嬸嬸,你真的老了,我可是從來沒被你們承認,也從來沒承認過你們。讓你們活下來都是看在我媽媽的麵子上,包括種族的存續。”


    “莉拉她……”


    “你也配提我媽媽的名字?立刻滾到角落養老去!我會派人照顧你!”差點說這也是莉拉的庇蔭,帕西斯險險咽下。紅羽的人氣很旺,他暫時不想跟她撕破臉,於是做了個手勢,讓幾位女性羽族將母親的舊友帶了下去。而剩下的羽族雖然對他的態度頗有微詞,還是看成小孩子鬧別扭予以包容,壓根忘了帕西斯的真實年齡。


    這又是個皮相很重要的例子。


    利文帶著長兄的神情道:“族長,我帶你熟悉一下環境吧。還有,你身上的血也要洗洗才行。”真是個粗暴的小孩。帕西斯順勢綻開孺慕的笑靨:“那就麻煩你了。”


    他不急於露出獠牙。


    ******


    總體來說,羽族對新族長的印象還不錯。


    一來,他很尊重人,隻要對方值得尊重,和大部分囂張跋扈的翼人截然不同;二來,身世堪憐,哪怕在空之祭大鬧一場,虐殺了三位長老,也是怨氣發作,本性不壞,可以用溫情和正確的教導扭轉;三來,長相好,不少老一輩的羽族還記得當年莉拉溫柔可人的模樣,愛屋及烏下對她的兒子也甚為照顧。


    “說到莉拉啊,別看她長大後像個淑女,小時侯可調皮得緊,就愛爬到這棵樹上采果子玩,把她爸爸和哥哥嚇得半死,因為那時她還不會飛呢。”


    “是嗎?”


    聽著幾位長者懷舊的敘述,銀發青年摩挲粗糙的樹皮,抬起頭,仰望深綠色的樹冠。陽光穿過葉縫灑落,倒映在眼裏,使那雙澄碧的眸子也像是閃爍著金芒的綠蔭。


    “是啊,樹幹上還有老族長刻的刀痕呢,用來量身高的。後來莉拉心疼樹,叫他別刻,她可真是個好孩子。我腿酸時,都是她幫我捶,一點也沒有公主的架子。”


    帕西斯沒有興趣去看什麽刀痕,因為那是克裏莫留下的東西。靜立片刻,他突然一蹬地,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展開光翼,坐到一棵粗壯的枝椏上。


    葉片特有的清香包圍住他,洗滌身心。天空之島的樹木都生得很低矮,隻有這棵樹特別高,擁有良好的視野。放眼望去,青黛色的群山和泛著透明感的藍天盡收眼底。


    看了一會兒,帕西斯從跨坐轉為靠坐,並攏雙腿圈住,臉深深埋進膝蓋。清冽如月的銀發流瀉下來,仿佛為他披上一件外衣,細碎的光痕烙下班駁的影子。


    呼吸變得悠長而寧靜,整個世界濃縮成了這方綠色的天地。


    似真似幻間,兒童的歡笑遠遠傳來,就好象真的有一個天真不知愁的女孩,在樹枝間攀爬,最後來到他麵前,遞給他一顆清香撲鼻的果子,笑著說:“給。”


    想象的情景是如此美好,美好到心靈最深處的陰影都被淨化。


    低低的笑聲逸出唇,蒼涼,清寂。


    但是這……終究不過是幻影而已。


    即使被綠葉層層環抱,他依然聞得到酷似玫瑰的甜膩香氣,那是骨粉的味道。


    還有鮮血、腐屍、毒藥和煉金術原料混合而成的氣味。


    換回原來的坐姿,帕西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該走了,繼續待在這裏,隻會汙染這塊淨地。


    盡管下了決定,眷戀的情感卻不是那麽容易克製,這時,響起一個熟悉的呼喚:“族長。”帕西斯輕巧地一躍,展翅飛向聲源:“什麽事,小利?”


    利文瞪視他背後的雪白雙翼,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有翅膀?”


    “假的。”生性招搖的青年故意扇了兩下,讓光翼回到原本的遊離狀態,星星點點的白光在他身後形成一圈光影,照得麵容有些模糊,映著幾步遠的大樹,竟有種奇異的和諧,利文一時看得呆了。


    “你找我有什麽事?”帕西斯重複了一遍。


    “啊…啊!”利文回過神,肅然道,“所有的戰士都已經集合完畢,遵照您的吩咐。”


    “很好,帶我去。”


    一陣風吹過,拂動樹葉,伴隨著兩人近乎無聲的腳步聲,融合成寂寞的音色。


    ******


    “差勁!太差勁了!”


    廣闊的空地上,暴怒的大喊完全不受空間所限,震得人耳鳴嗡嗡。兩兩對練的羽族戰士縮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接受族長隻能用喝罵形容的臨場教學:“這麽軟綿綿的招式,這麽亂七八糟的步法,這麽低的氣勢——你們是沒吃過奶還是沒吃早飯?統統特訓!不過關今晚休想睡覺!”


    “還有!”隨手拎過一個羽族,東敲西打,“這麽瘦弱的手臂,這麽纖細的腰,敵人一折就斷了!居然連半塊肌肉也沒有!你們以前訓練都摸魚是不是?”


    “族…族長。”臉龐還殘留著稚嫩的倒黴蛋欲哭無淚,“我們都是長得這樣的啊,您還不是……這是種族特征。”


    “還敢頂嘴!”帕西斯瞪目,將他扔回去,又拎來一個展示品,“那你們看看小利!他手臂上的肌肉,他的背肌,腹部——難道他是變種?”眾人無言以對。


    “族長~~~”利文麵紅耳赤地穿回被他扒光的衣服。帕西斯咋舌:“有什麽好害羞的,沒看到那邊幾個妮子對你春心大動?”說著,一指躲在樹後偷瞧的幾個羽族女郎。對方驚呼一聲,慌忙逃走。


    “嗬,純情的女孩。”


    “別鬧了,族長。我已經是成年人,體格才和他們不同。”


    “哼,鍛煉當然應該從青少年開始,別給他們找借口!”帕西斯右手一揮,厲聲道,“全場跑五十圈!中途不許停!”包括利文在內,戰士們都踉蹌了一下:五十圈!?


    但誰也沒那膽子不跑,隻好哭喪著臉跑步。利文試圖緩刑:“族長,這會不會太苛刻了,少一點行不行?”帕西斯嗤鼻:“這算什麽,後麵還有兩百個俯臥撐呢。”想當年他不下十次把羅蘭綁著大石頭扔進湖裏,還不照樣遊上來了!


    不幸聽到他的話的羽族都有暈過去的衝動。


    而全部的訓練結束後,他們也確實累趴了。


    走過滿地“死屍”,帕西斯大咧咧地在一塊青石上坐了,一派山賊頭子的架勢,語氣也學了個十足十:“我知道,你們心裏在嘀咕,為什麽要安排這種不近人情的訓練,為什麽我們要這麽辛苦,這島上又沒有敵人,告訴你們,這樣的想法是恥辱!”


    “那些隻差沒躺進棺材的老家夥也算了,你們一個個活蹦亂跳,正在大好年華的年輕人,也想跟他們一樣待在島上爛掉?有沒有骨氣?有沒有血性?天空之島之所以到現在還沒被遺忘,全是托了你們那些離家前輩的福!是他們勇於探險的精神挽救了羽族的聲名!”


    不知不覺,每個人都爬起來聆聽,疲累的臉上浮現熱血沸騰的神情。但聽到最後,一人歎了口氣:“族長,不是我們不想下去,是翅膀負擔不了。隻有成年男子承受得了那麽長距離的飛行。”


    “還是借口!你不練當然飛不長,整天在那些矮樹上跳來跳去就叫練習了?要飛出去!”帕西斯毫不留情地駁回,隨即略略緩和顏色,“我明白,天空之島太高了,像你們這樣的孩子會有恐懼心理,所以我會適當降低高度,你們也要給我爭氣!”年輕的戰士們大喜,老成的利文卻變了臉色:“不行,族長!此事萬萬不可!”


    “閉嘴!你也學那些老東西?我是族長,我說了算!”帕西斯輕鬆打發他。


    “耶——”


    歡呼聲淹沒了利文的勸解,帕西斯洋洋得意:“看,大家都支持我。”利文掩麵不再吭聲。


    “還有一件事。”帕西斯交疊起修長的雙腿,笑容慵懶中透出無形的壓迫,“不要把我當成是和你們一樣的菜鳥,我可是參加過降魔戰爭的人。”驚呼迭起:“你參加過降魔戰爭!?”


    “算算我媽媽的年齡。”嘖,不學無術。


    一片鴉雀無聲。良久,才有人陸續回神,興奮地叫道:“族長,那您跟我們說說!”


    “說什麽?說除了我一個半翼人,聯軍沒有半個羽族?”帕西斯冷笑。沉默再一次籠罩全場,隻是這次帶著幾分羞愧,幾分生不逢時的遺憾。


    “不要拿仇恨什麽當借口,連最記仇的半獸人也能暫時拋下種族的嫌隙,為趕走共同的敵人拚命,羽族為什麽不能?獨善其身的另一種意思是懦弱膽小,我為有這樣的同族感到丟臉!就看你們能成長成什麽樣了!”


    眾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道:“族長,我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


    離開熱火朝天的空地,銀發青年詢問身旁的大長老:“小利,怎麽心事重重的?戀愛了?”


    “……族長,我在思考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


    “戀愛也是非常重大的問題。”


    利文抹了把臉,決定不跟他廢話,直接切入正題:“我想了想,覺得你說的有道理。”帕西斯笑嘻嘻地道:“哦,那可太好了。”不滿他的嬉皮笑臉,利文加重語氣:“我想的可比你深多了,是為了羽族的未來。一直固守在一個地方不利於生態的發展,近幾十年已經很少有下一代出生,我們需要更廣闊的環境。”


    “是是,小利你深謀遠慮,前途無量。”


    “還有——”不理會他的調侃,利文轉頭瞥了一眼,確定這個距離不會被聽見,道,“他們的確是**上粘著蛋殼的小雞,會被你輕易煽動,但我不同,我不會坐視你把羽族改造成羅蘭城主的工具,我們隻是他的盟友。”


    帕西斯睜大眼,表情像看到新鮮玩具的小孩。利文被他瞧得微懼,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幹…幹什麽?”


    “我看走眼了,原本以為你是個頑固耿直的笨蛋,沒想到是包著辛辣內在的堅果,失禮失禮。”帕西斯邊說邊敲他的腦袋。利文抖著聲音抗議:“喂~~~”


    “別傻了!”捶了他一記,帕西斯展露的笑意一如出鞘的利劍,冷硬而鋒銳,令利文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我是什麽人?我是羅蘭的師父,不是部下!”


    “……”


    “哪怕他要我拉攏你們,也要看我有沒有這個心情,何況我從來不屑做這種事。我拿手的是破壞,是刺殺,是讓人氣得跳腳、腦中風、上吊自殺。而不是拍馬屁拍得他渾身舒坦,或是踢他的**讓他奮進,絆一腳還差不多。”


    這種特長不該說得這麽得意吧……放下內心大石的同時,利文也聽得汗顏。


    “你們要感謝我媽媽,已故的公主殿下。”


    甩甩手,帕西斯揚長而去。


    ******


    這天,扁完沙袋的羽族族長躺在母親幼年玩耍的大樹上午睡,睡到一半,突然醒過來,想到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將來上戰場,他要用什麽交通工具?


    騎馬不錯,他也很久很久沒指揮過軍隊了,很想重溫那種滋味,改天叫羅蘭準備。至於會影響正常的軍隊編製,帕西斯完全不予考慮。反正他師尊大人手癢,乖徒兒就有義務專門撥一隊人馬供他使喚。


    但是白馬王子太俗了!黑馬王子有他兒子當前科,重複不好,暫且擱置。


    小羽也不錯,原形坐起來舒服,速度也快。隻不過,騎在一個妙齡少女身上,終究不太好。


    刃霧?算了吧!這小子氣量窄得要命,叫個小名也死活不肯,別說讓他當馬騎了。


    黑耀更是甭提,幾隻烏鴉都會嚇得他哇哇大哭,說不定還會害他從天上掉下來。


    想來想去,還是騎龍最拉風。不過銀龍王好歹算是他的老朋友,到他家借坐騎不太好意思,找野龍又太麻煩,哪裏有現成的呢?


    帕西斯彈指發出一聲清音:亡靈龍克拉費裏格。


    這可是最襯他死靈法師身份的坐騎。把它從金龍王的封印中釋放、馴服也可以乘機活動手腳,脆弱的羽族實在不夠他大展神威。傳聞克拉費裏格凶殘暴虐,殺戮成性,調教這樣一條龍更是別有一番趣味。


    於是,他意氣昂揚地整裝出發,就在這時,背部傳來一陣劇痛。


    那小子居然會受傷!?


    立刻判斷出這不是自身的痛楚,帕西斯切斷了感應,猶豫是否要用水晶鏡查看。


    算了,應該又是他實驗魔法失敗,撞到了什麽,或炸出一塊焦肉吧。


    盡管對自己的半身嫌惡已久,帕西斯對他的本領卻絕對有信心。繼承了他的智慧和80%的實力,以及肖恩的人格魅力,神官可以說是無敵的。除非他自己找死,或者本體的他親自出手,不然這世上沒人傷得了他。


    就這樣,把半身拋諸腦後,一心獵龍的人飛向諾瑞姆林峰。


    雪花漫天狂舞,呼嘯的北風撕裂耳膜。直接用一發超大版的爆炎轟開堅硬的冰層,帕西斯也不管引發雪崩會害死多少人,朝露出來的龍語印記吟唱解封咒語。


    過程並不困難,受術者的反抗幫了很大的忙。隻聽得一陣轟雷般的巨響,龐大的身軀破冰而出。紫黑色的霧氣環繞著毫無光澤的灰白鱗片,那是死亡的氣息,異樣寒冷,甚至讓附近被熱量融化的冰瞬間凍結。威猛而矯健的肢體完全保留生前的形象,而不同於一般用死靈魔法複活的骨龍。這是因為克拉費裏格是自願獻祭,以換得永生和本不屬於龍族的死亡之力,也因此金龍王才認為它玷汙了龍族的驕傲,將它囚禁於此。


    “哦哦,外形不錯,雖然膚色差了點,但還可以包容啦。”飄浮在半空中,帕西斯雙手環胸,評頭論足。風雪在他三尺外就自動停下,瑩瑩的白光為他施加了完美的防護,也襯得他的氣質更加聖潔高貴,宛如從天而降的神祗。


    “你是什麽人?”亡靈龍吐出沉厚的聲音,跳動著冰焰的雙眼充斥著疑惑,“為什麽既有冥界的氣息,又有討厭的光明力量?”


    “我是什麽人不重要。”帕西斯為他的眼光加分,高舉的右手托著碩大的漆黑光球,笑得猖狂,“你隻要記住,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


    ******


    “小克克,如果你不反抗得那麽激烈,我也不會割傷你啊。”


    “閉嘴!”


    對新奴仆的咆哮充耳不聞,帕西斯聳了聳肩,收回氣劍,伸手為他療傷——在坐騎身上留下疤痕可不符合他的美學。反正他們已經簽定契約,不怕它羞惱之下咬他一口。雖然咬也咬不死,不過肚破腸流很難看,再長出來也怪惡心。


    “為什麽要侮辱龍族?”前爪泄憤地撕扯雪堆,克拉費裏格怒道,“就算我不是龍王,也是有自尊的!而且你明明不是那種愚蠢的人類,為什麽要做出這種壓迫、奴役的暴舉?”強者之心由內散發,它可以分辨出對方並非狹隘之輩,以蹂躪異族為樂。


    “因為我覺得騎龍很威風啊。”帕西斯回他一個粲笑。


    完全沒預料到的答案讓克拉費裏格全身無力。帕西斯笑意一斂:“還有,我看你的人生觀不順眼。”


    “人生觀?”


    “居然為了永生臣服冥王,你這不是自甘下賤嗎?身為高貴的龍族,竟還看不透生死。”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克拉費裏格的心,它咬著牙別過頭:“我有必須永生的理由。”


    “哦呀,似乎是滿有趣的理由,不過我是大度的主人,就保留你的**權吧。”帕西斯安撫地拍拍它,“其實你可以把我們的契約想成交易嘛。有了我的幫助,你可以將更多的生命獻給你的冥王,我決不會幹涉你。而你所要做的,隻是配合我的行動,還有適時提供一點戰力就行。”


    克拉費裏格懷疑地打量他,想判斷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驀地,它張口噴出冰風暴:“哪來的偷偷摸摸的鼠輩!”小題大做的行為有明顯的遷怒嫌疑。


    “慢著,是我的人。”


    感到熟悉的波動,帕西斯揮杖擋掉攻擊,走向一堆雪,從裏麵拎出一個人,玩味地揚唇:“小雷,你終於想起我這個真正的主人了?是不是專程來幫我泡茶的啊?”


    藍發少年眨眨眼,看清他,淡黃的眸浮起混合著喜悅和焦慮的淚花:


    “求求你,救救神官!救救你的分身!”


    ******


    雅致的庭院裏,攀爬著串串紫藤花的棚架下擺放著造型精美的桌椅,一個白衣白裙的少女端來茶點,分送到主客麵前,然後抱著托盤退下。


    “呐,坐吧——小克克也別客氣,坐。”


    被點到名的人繃著臉一動不動,他是個有著刀削般深刻的五官,身穿輕甲的冷峻男子,長長的白發披散在身後。和蘊含光澤的銀發不同,是毫無生氣的灰白色。


    帕西斯微笑,看似輕柔地一壓,力道正好讓亡靈龍的化身坐下,又不至於坐壞椅子。


    “你……!”克拉費裏格大怒。作為回應,他主人的獠牙也在人畜無害的笑容下閃爍:“勸你乖一點哦,小克克,不然我就用永久墨水在你的龍身上寫‘我乃帕西爾提斯大人的親親小可愛’。”


    這個威脅太有效了,克拉費裏格立刻閉嘴乖乖喝茶。


    雷奇倒是失魂落魄地坐了,但既不喝茶,也不說話。帕西斯把茶杯推給他:“喝吧,你這個樣子可做不了任何事——真是,我還以為你是回來泡茶給我喝,結果是我侍侯你。”


    “帕西斯!”雷奇哀求地看著他。


    “冷靜點,你忘了我不死,他也不會死?把事情的經過說給我聽,我不想麵對不知名的敵人。”帕西斯無動於衷地享用晶羽親手泡製的精巧點心。


    聽到前半句話,雷奇終於鬆了口長氣,情緒慢慢沉澱下來,喝了幾口熱氣騰騰的香草茶後,他的神情也恢複了鎮定,緩緩道:“事情要從上個月說起……”


    光滑的大理石長廊上,響起清亮的腳步聲,分別屬於兩個同樣出眾的青年。一個紅發紅眸,霸氣昂揚;一個黑發青瞳,溫文冷徹。後者邊走邊不著痕跡地觀察四周,為有序的管理和處處顯示大家氣派的建築擺設暗暗點頭,心道:


    看來楊陽他們的這個敵人,不好對付啊。既然能和這樣的對手勢均力敵,那個叫拉克西絲的攝政王也不會是易於之輩。投靠一方也罷了,要在這兩大勢力之間保持中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月?”注意到情人的恍神,血龍王關心地問。


    黑發祭司還沒回答,前麵帶路的侍從轉過頭:“青先生,累了嗎?請再忍耐一會兒,穿過這條回廊就到了。”


    “多謝關懷,我沒事,是這裏的風景太好了,我不知不覺看得入迷。”月適時拋出一堆美辭麗句,和侍從相談甚歡。插不進話的紮姆卡特無聊地東張西望,在花壇邊看到一個閃爍的身影。


    什麽家夥?鬼鬼祟祟的。


    紮姆卡特莫名地看那個形貌猥褻的中年男子不順眼,龍族的第六感告訴他這個人不能留,食指凝聚火元素,準備給對方一發[焦熱彈]嚐嚐。


    察覺他身上散發的殺氣,月用[傳音術]喝道:“薩克,別做多餘的事!”搞什麽,他當宮裏的法師是死人嗎?


    “嘖!”紮姆卡特別過頭,甩開不明所以的焦躁。他也對自己的反應感到不可理解,暴力歸暴力,不屑欺負弱小的他還從來沒對單獨的對象興起殺意,不知是哪根神經搭錯了。


    曆史是巧合的,也是殘酷的,月和紮姆卡特與普羅斯在此時此地擦肩而過,依然無法阻止已經開始轉動的破壞齒輪。


    打開一扇繪有秘銀花紋的黑木大門,侍從後退一步:“兩位請進。”


    這個人……凝視桌後聖職者打扮的青年,月的眼神微微動搖,浮起震撼。


    ——是完美的棋子。


    暗褐色的眸看不到一絲人類應有的軟弱,也沒有故作的堅強,是絕對的冷酷無情,卻少了火熱**的煆冶,而欠缺生氣,就像一個從[理想部下]的模子裏出來的玩偶,而非活生生的人。他分明是個忠臣,但是竟連忠誠的情感也不存在,隻有“效忠某個人,達成他所有目標”的意識。


    完美,真正完美。月心下感歎:他以前看過的死士都沒人達到這個境界。隻是,有這樣太過“精確”的部下,對那位東城城主而言,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有時政治是需要一點轉圜餘地的,眼光也不能太死。


    “幸會,龍王陛下,月先生。”


    法利恩道出兩人的真名,綻開隻能用華麗形容的笑靨,賞心悅目卻難以激起共鳴,說到演技,他終究比他的上司差一截。月毫不意外,得體地行了個宮廷禮:“與您見麵是我的榮幸,法利恩閣下。”紮姆卡特隻點了點頭:“幸會。”


    “請坐,我想我們可以慢慢談,兩位原來也辛苦了。”法利恩搖鈴喚來侍女,送上三份飲料。月和紮姆卡特都是不怕他下毒的體質,大方地端起來喝了。


    “托洛斯會長想必對你們說了,護送的是哪件貴重的寶物。”


    月沉穩頷首:“沒錯,我們雖然不過問貨物的來曆,但有必要了解具體是什麽東西。”法利恩笑道:“我明白,盜寶者協會的信譽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上,托洛斯會長曾經在我麵前大力舉薦你們,我是認為讓你們兩位出馬太委屈了。”


    那家夥果然是把我們當替死鬼!月和紮姆卡特腹誹。


    “托洛斯的氣量太小了。”喝了口茶,法利恩語氣一變,兩眼直視紮姆卡特,“虧得龍王陛下能忍受他那麽多年。”紮姆卡特無趣地道:“倒不是我忍他。”


    果然。法利恩在心裏的某個猜測欄上畫圈。月決定不再讓情人開口,免得他抖出更多的事,何況被動地等待盤問不是他的作風,當下主動出擊:“會長待我們不薄,至於性格方麵的問題,我們倒也不怎麽在乎。反正盜寶者和管理者的關係,從來就隻是交易而已。”


    “哦?盜寶者果然一如傳聞,是一種相當自由的職業啊。原先我還有招攪的意思,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蒙法利恩閣下賞識,不勝惶恐。不過我和薩克寒酸慣了,還是風沙和古跡比較適合我們。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我們實在無福長住。”


    紮姆卡特忍耐打哈欠的衝動,數窗簾上總共有幾根流蘇打發時間。當然,以他的算術水平,是肯定會數錯的。


    邀請被拒絕,法利恩也不在意,隨口回了兩句場麵話。他本來就沒想積極遊說。不同於對異族極為包容的羅蘭,法利恩也有一般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除非做到水族和羽族的程度,否則休想他敞開心門迎接。最重要的,紮姆卡特是龍王,龍王決不會臣服於一介人類城主。哪怕有強大的力量,沒有組織性紀律性的幫手要了也是扯後腿,增加不確定的因素,一個帕西斯已經夠了。


    還有——東之賢者垂眸掩蓋內心的嫌惡:


    同性戀,真惡心!


    因為一段童年往事,使他比多數同性更排斥這種特殊的性向,一想到要跟這樣的人同殿為臣,他就渾身發抖,幾欲作嘔。


    盡管法利恩掩飾得很好,身為敏感的風元素體,月還是捕捉到這股情緒波動。類似的反應他看得多了,當麵罵他“害蟲瘟疫”的也不是沒有,根本無關痛癢,但是,心情也好不起來。


    “我們叨擾得太久了,這就物歸原主,完成這樁任務如何?”


    法利恩巴不得他這麽說,和顏悅色地道:“當然可以,兩位俗事繁忙,我也不便久留。”月捅捅一旁顯然在神遊的情人:“薩克。”紮姆卡特正數到第五十分之一根流蘇(不要問我他是怎麽數的),呆了呆才回過神,食指疾劃,一道裂縫憑空出現,從裏麵掉出一隻小錦盒。


    一個空間魔法這麽簡單就被施展出來,法利恩的瞳仁收縮了一下,持杯的手情不自禁地握緊。


    龍族果然是得天獨厚的種族,常人修煉一輩子也未必能擁有的魔力,他們一出生就有了。這樣的戰力不能為大人所用,太可惜了。不過,拉克西絲也別想得到。


    “請查收。”月雙手遞出。


    “不用查了,我相信兩位的能力。”隨手將錦盒一擱,法利恩又搖了搖鈴:“給兩位的酬勞早就準備好了,請跟我的部下去城庫拿。”


    聽到“城庫”二字,紮姆卡特立刻雙目放光,拔腿就往外衝。月一把抓住他的發尾,強笑道:“呃,法利恩閣下,請把酬勞另外放好嗎?讓薩克看到不屬於他的財寶的話,他可能會控製不住。”


    竟然貪財貪到這地步!?法利恩愕然,再次肯定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也許他還應該考慮把這條財迷龍趕到拉克西絲那兒,搬空國庫。


    “好的,那請稍等。”


    ******


    兩名盜寶者離去後,城主辦公室裏響起另一個聲音:“讓他們就這樣走好嗎?”


    “大人還在中城,這個時機點不宜節外生枝。”隻聞聲不見人,法利恩卻一點也不驚惶,品茗香茶,在嫋嫋白霧的渲染下,他眼底的幽光更為詭譎,“反正來日方長,再觀察一段時間好了,我也不想太武斷。真的不行,遺跡也好做手腳,還省了我們收屍的工夫。”


    “是。”


    “該死的拉克西絲,居然敢軟禁大人!卡薩蘭已經是輛老破車,她還不識好歹,垂死掙紮!要不是大人太過謹慎,我真想現在就發兵踏平王宮!”


    “閣下,請冷靜。如今伊維爾倫全仗您主持大局,您萬萬不可失去理智。”隱身的密探良言苦勸。法利恩歎了口氣,拍拍手邊的紙山:“我知道,隻是每次看到這些文件,就忍不住窩火。”


    “由您來批不是一樣嗎?您做得很好啊。”


    “再好也及不上大人!而且我怎麽可以負責決策,這根本是亂套!”


    唉,閣下最大的缺點就是太依賴大人,又對“輔佐者”的身份過於拘泥。就在梅煩惱如何開導時,一個守衛敲門走進,恭身道:“代理城主大人,普羅斯求見。”


    普羅斯?法利恩皺眉,好不容易想起是紅石山脈的負責人之一,略一思忖,道:“傳。”莫非是那裏出了什麽異變?嗯,也是時候處理那個礙眼的無名氏神官了。最近太忙,差點忘了。


    不料,對方帶來的消息比他預想的更惡劣。


    “……你再說一遍。”


    被上司散發出來的濃烈殺氣駭得倒退數步,猥褻的中年男子一邊抹汗一邊結結巴巴地道:“閣下…閣下,我說的都是真的,礦山的事上個月末就穿邦了,是被一個小兔崽子偷溜進來發現的。屬下克盡職責,馬上追了上去,卻在半途被楠阻撓,說不要和那個神官正麵衝突。我當然不肯了,和他據理力爭,要通報上級,也就是閣下您,結果他還把我關起來,直到今天我才好不容易逃出來。還有還有,那個楓也不是好東西,一直在幫他們遮掩。至於椿就不用說了,楠和楓全是她挑唆的。”


    “反了,統統反了。”


    法利恩從未如此刻這般憤怒,嘴角的笑痕是接近猙獰的扭曲,“看來我太久沒整治他們,一個個都無法無天了。這種無視任務、無視職責的密探要來幹嘛?”


    “閣下!”見情勢不妙,梅不得已顯形,試圖力挽狂瀾。她不信任普羅斯,這家夥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品行惡劣,氣量狹窄。隻要別人得罪他,不管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會十倍報複回來,還是用陰毒的伎倆。甚至沒事也會陷害,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如果不是他在采掘方麵實在有天賦,絕對坐不到負責人的位子。


    “請等一下,椿和楓暫且不提,楠大人決不會這麽荒唐!他一向認真負責,把任務放在首位!”


    “問題是現在他被椿蠱惑,昏了頭了!”普羅斯叫囂。梅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勸說:“求您查清楚,閣下!不要聽信小人挑撥,冤枉了好人!”


    “你的意思是我是小人?”


    “你難道不是!我才不相信你說的話!”


    “臭女人!”普羅斯大步衝上來。法利恩一發震動波把他轟平在地:“你敢在我麵前動粗?”真是一個比一個不象話!


    “不…不敢。”沸騰的大腦瞬間降溫,普羅斯抖著聲音道,“閣下,我說的——”


    “我相信你說的。”法利恩淡淡地道,臉上是怒極過後的平靜。他也對普羅斯這個人沒好感,但是諒他也不敢拿這種一查就明朗的事做文章。梅大急:“閣下……”


    “梅。”法利恩打斷,斜睨她的視線透出嚴厲,“我好象沒允許你出來。”密探打了個哆嗦,單膝跪下,幹澀地道:“屬下失態,敬請責罰。”對不起,各位,我幫不了你們了。


    “算了,我也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就像楠為了同伴情誼拋棄責任心一樣。”


    “……”


    心知上司已經聽不進任何話,梅頹然閉上眼。相反,普羅斯露出壓抑不住的狂喜。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法利恩冷笑:“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普羅斯,我還是會徹底查明這件事。隻要我發現你有一個字誇張,你也等著頭身分家!”滿腔得意刹時灰飛煙滅,構陷者差點嚇暈過去。


    梅這才長出一口氣,卻聽得上司道:“把椿抓起來。”


    “呃!”閣下不是要調查嗎,為什麽現在就拿人?


    “這個女人的心已經被愛情迷惑,沒有用了。”起身走到窗前,負手而立的大神官背影一如雕像冷硬,再無半點人氣,“至於楓,我倒不認為我行我素的他會顧及什麽同伴情誼,多半是普羅斯誇大其辭;楠嘛,他什麽都好,就是太重感情了。念在他過去的功勞,我再給他一次機會,隻要他親手殺了椿,我就饒恕他。”


    房裏久久無人做聲,窒息的沉默籠罩下來。


    纖長的食指在玻璃上徐徐劃動,用力到指節泛白,似乎在克製某些情感,以做出理性的判斷。


    “最後,無名氏神官……我會好好地計劃。”


    ******


    [金色死神]伊芙-比拿走下空浮舟,娟秀一如少女的臉蛋略有風塵之色,卻是不合稚嫩外表的沉穩。反而是他身後的高大青年顯得浮躁,悄聲問道:“閣下,你說這次大神官叫我們回來,會是什麽事?”


    “一定是極為重要的公事吧,不然不會叫前線的將領暫離崗位。”


    “才怪,他一定是要找你的茬,偏偏大人不在。”


    “狄格。”伊芙啼笑皆非,橫了副官一眼,“大神官閣下怎麽會這麽幼稚。”狄格氣急敗壞地瞪回去:“你才遲鈍呢!都沒發覺他是用什麽眼神在看你!”


    我哪會沒感覺……伊芙神情微黯,隨即肅容道:“夠了,別再說這種不謹慎的話。如今是最需要上下一心的關鍵時刻,你卻挑撥離間,是想讓你的上司代替你被砍頭嗎?”這話絕對夠分量,狄格登時噤若寒蟬:“不敢。”


    伊芙拍拍他,正要勸慰兩句,迎接的人員走上來,毫不贅言地道:“將軍遠來辛苦,請隨我回宮。”不同於虛禮一大堆的卡薩蘭,東城的官員都非常務實,但有時務實過頭,也會引起不滿,狄格就在心裏嘀咕:一副押送人犯的態度。


    “勞您帶路。”伊芙和氣地回應,笑容明朗如朝陽。


    采光良好的辦公室內,法利恩背窗獨坐。然而一進門,伊芙就感到角落有一股壓抑得很好的氣息,並不驚詫。所有的重要人物身邊都有[暗衛]存在,他自己也有。


    “伊芙-比拿參見代理城主大人。”


    和粗枝大葉的同僚馬爾亞姆截然相反,為了不讓義兄為難,伊芙一向注重禮儀和等級關係。當下單膝跪地,奉上最敬禮。


    “快請起,伊芙將軍。”法利恩表現出完美的聖職者風範,一派慈眉善目,“讓您千裏迢迢趕回來,真是不好意思,但這件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理,要請您幫忙示下。”伊芙依言站起,誠懇地道:“您太謙虛了,有什麽用得著伊芙的地方,盡管開口。”


    法利恩滿意頷首,做了個請坐的手勢,等他入座後,才道:“不知將軍有沒有聽過紅石山脈的事?”


    “這個…略有耳聞。”


    “那我就直說了,最近那裏的據點被發現了,本來滅口就行,滅口的手段也有的是,隻是有一個人比較棘手。您想必也知道,就是大人的師父,費爾南迪先生的分身。”


    “代理城主大人,恕我直言。”伊芙劉海下的眉微微皺起,“這件事根本不需要如此小題大做吧,隻要請示費爾南迪先生,由他做決定就可以了。而且,在新年宴會時他就明確表明了立場,我相信他的分身也不會和我們作對。不然,就沒有這半年的相安無事。”法利恩笑意一斂,語氣也變得嚴厲:“伊芙將軍,您是否忘了,費爾南迪先生並沒有官職?”


    “……”


    “就算他指示了,也不算正式的命令。作為禮遇,我們是應該在事後知會,但事前請示,這可不成體統,相信費爾南迪先生也會理解的。”


    “我明白了。”伊芙歎氣。在職權分明、紀律如山的軍隊裏待了多年,他也在無形中感染了那種思想。不過,他畢竟是自由戰士出生,有時候會被情感左右,雖然最後還是向理法低頭。


    “將軍明白就好。”法利恩舉杯示意他放鬆,笑道,“其實我叫您回來,也有顧慮他的意思。”伊芙身形一僵:“您要我,親自動手?”


    “啊,我個人是不希望做這種多餘的事。直接在井裏投毒;或是讓死靈法師施放詛咒,配合黑咒術師的行動偽裝成魔獸的屠殺現場;甚至山崩,都是省事省力的辦法。可惜,費爾南迪先生的麵子上會不好看。由將軍您送他的分身一程,就不會引起他的不快了。”


    “有必要做到這地步嗎?”伊芙忍不住質疑,“如果您不放心他,把他扣押起來就行了,我會負責活捉。可是這樣……這樣無禮,就算費爾南迪先生不說什麽,大人也會怪罪!”法利恩並不生氣,用風係魔法托起桌上的幾封信,遞到他麵前:“請您過目。”


    伊芙一一瀏覽,神色漸漸冷凝,最後散發出金屬般的質感,連法利恩也不禁在他的氣勢下一凜。


    “確定都落網了?”


    “全部。”法利恩不由自主地回答,接著皺了皺眉,重整態勢,“是楠攔截下來,之前他一直幫椿掩蓋這件事,不過總算還沒忘記自己的職責,所以我也讓他將功補過了——伊芙將軍,事實擺在眼前,無名氏神官分明是打算向拉克西絲求援,徹底和我們敵對。雖然費爾南迪先生曾親口對我保證,不會再發生像迷霧森林那樣的事,但是看到這些信,我實在無法再姑息下去。”


    “我明白,代理城主大人的決定是正確的。”伊芙起身行了個端正的軍禮,“我接受您的指示。”


    “很好,您隻需要對付無名氏神官。其他村民,還有收尾之類的雜事都交給我的部下。”目的達成,法利恩的心情十分愉快。伊芙苦笑了一下:“代理城主大人,您認為不是自己動手,手就不會髒嗎?”


    “當然不是,有必要的話,我還會親自出馬。倒是伊芙將軍在戰場上威名赫赫,還有這種婦人之仁,實在不可思議。”


    對於這顯而易見的嘲諷,伊芙隻是沉默地垂下頭。剛才接令時他刻意含糊其詞,準備在執行過程中放水,活捉神官。為了避免發生問題,還是這樣比較妥當。“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實力。


    ******


    神官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陷入了沉思。


    在他身後的桌子上,亂七八糟地攤著報紙、書籍、羽毛筆、墨水瓶、魔法卷軸和一些法術道具,但是髒亂程度絕對及不上整個客廳,這裏隻有他這個人是幹淨的。


    記得以前,陽總是坐在他剛剛的位子上默寫咒語,勤懇地做筆記。


    [神官。]


    仿佛又看到黑發少女帶著崇慕的溫和笑靨,和那天晚上充滿包容和自信的神情。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那個人同時出現在你麵前,你會認得出我麽?]


    [這個嘛,要是你們長的一模一樣,乍看我肯定是分不出的。]


    [……]


    [但是,隻要你們一開口說話,一微笑,我就絕對能認得出來。]


    [呃?]


    [因為,我認識的無名氏神官,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人能夠模仿。你的笑容、語氣、神態、動作,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點我絕對有自信。]


    景象變換,回到她以靈體回到西芙利村的一天。


    [神官,我喜歡你。]


    心房再次融化,卻在瞥見報紙上以紅筆標注的字體時,狠狠揪成一團。


    “訂婚晚宴,驚天揭密,諾因殿下的未婚妻楊陽小姐竟是滿願師!”


    這是11號的報紙,其他的,他不敢看。


    輕柔的歎息逸出唇,在空氣中化開沉重的苦澀。


    那個時候,真的以為不再是虛幻的存在,即將擁有一個家庭,屬於他的親人和妻子……


    胡思亂想什麽呢!神官用力捶了自己一拳,努力打起精神:現在可是非常時刻。


    話雖如此,他還是必須拚命撞牆才能稍稍淡化腦子裏的那抹倩影。


    砰!木板門朝內打開,小狼龍首先跑進來,然後是愣在玄關的警備隊長:“你在幹嘛?沒事拿頭撞牆?不用試了,肯定是你的腦袋比較硬。”


    “……艾裏,為什麽你每次都挑我出醜的時候出現?”


    “你有不出醜的時候嗎?”


    神官無言以對,耙耙沒有梳理的銀發,露出嚴肅之情:“行了,我有正經事跟你談,把門關上。”艾瑞克也分得清何時可以開玩笑,依言關緊房門,讓友人設下隔音結界:“出了什麽事?”


    “我擔心雪兒出事了。”


    艾瑞克一震,驚惶地瞪大眼:“那個幫你說項的密探!?”


    “嗯,她好幾天沒跟我聯絡了。”神官眼神冷然,“他們竟然連掩飾工作也不做,真是有恃無恐,即使他們是有這個實力。這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利用他們的自大心理。”


    “神官。”艾瑞克沒有認真聽,神色變化不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我不要聽。”神官目光一閃,別過頭。


    “你一定要聽!這是我們一致做出的決定!”艾瑞克握緊他的領子,厲聲道,“聽著!一旦出事,你就第一時間給我逃得遠遠的!你留下也是陪葬!你一個人的話,一定逃得掉!記住,要比兔子更快,比響尾蛇更機靈,比老鼠更會躲!”


    “艾裏~~~”神官啼笑皆非,輕鬆扳開他的手,“別傻了,我們都不會死。”艾瑞克斜睨他,擺明了不信。神官拍胸擔保:“相信我啦!我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


    “我們會讓最擅長料理的碧琪陪你去,免得你在半路上餓死。”警備隊長充耳不聞。


    “艾裏!”


    “還有雷奇,你也要好好照顧這個白癡。”艾瑞克拎起小狼龍,殷切囑咐。神官忍無可忍地衝到桌前,抓起卷軸扔進他懷裏:“夠了!再耍寶我扁你!看,我嘔心瀝血做的傑作!”


    “這是什麽?”聽出他確實有把握,艾瑞克這才收起幾分懷疑,翻來覆去地打量,“不會是那種咻的一聲,可以把我們送去任何地方的傳送卷軸吧?”


    “就是這個。”


    “怎麽可能!”艾瑞克大叫。他雖然有點頑固,但決不是笨蛋。眼下的形勢,敵人再托大也不會讓他們有機會逃跑;何況,神官應該無法使用這種程度的空間魔法。不然,他之前就可以把他們送走了。


    “確切的說,是疊加式轉化型複合多功能卷軸。”神官洋洋得意,也不管自己一長串的專有名詞聽得對方頭暈,“這一帶的[信道]已經被封死了,所有的傳訊魔法都不能用,連帶空間和元素也是。但是這麽強烈的魔力波動,隻要有點底子的法師都會感覺到,所以他們還布下了大規模的反製和過濾結界。隻是,越精密的東西越容易出亂子,我要做的,就是幫他們添亂,以及反過來利用他們的力量。先集中剩餘的魔素打出一個缺口,趁他們手忙腳亂補洞的時候,發動第一重的幻術,製造人逃跑的假象,讓他們亂上加亂;再來是第二重的挖掘術,這個魔法可以製造擾亂視聽的聲響,弱化結界的根基;然後是華麗的無差別流星雨——元素結界並不隔絕能量,哼哼,光係魔法可是我的強項,有的他們鬧騰了。不過,這依然是個幌子。到目前為止,隻要敵方首腦不太笨,就會判斷我們在聲東擊西,目的是打亂他們的陣腳,而下令加強防禦,我等的就是這一刻。當然他是笨蛋更好,卷軸會感應到漏洞直接跳到傳送。不是也沒關係,第四重心靈衝擊加暗示。任何法師在催加力量時都會有瞬間的[思維斷層],在這個空隙施加打擊是最有效的,哪怕暗示不成功也無所謂,讓他們發呆就行。因為時間差,結界也許不會崩潰,但到處破不會有錯,接下來就是重頭戲,吸收風元素傳送!我還附加了共鳴,會讓好幾個地方的接應法陣一塊兒啟動,斷絕敵人的追蹤。”


    “整個過程環環相扣,看上去很危險,不過都有跳躍式的連接,也有輔助性的小法術及時補救,我想應該沒問題,有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值得一試——怎麽樣?是不是很棒?佩服我吧,這樣完美的計劃隻有本天才才想得出!”


    “……我一個字也沒聽懂。”


    “切!”神官無力地垂下肩膀,一臉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隨即又像鼓脹的球般重新振作,“算了,你們隻要聽從本天才的安排,包你們重見天日!”艾瑞克喃喃道:“似乎是如此。”嘴上損歸損,他內心絕對信任這個友人。無論再怎麽臭屁,他的可靠和智慧都是無庸置疑的。


    “還有——你必須完全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敵人不會沒留下萬一失敗的退路,各地的公會肯定有人監視。但我也有可以信賴的朋友,在盜賊公會。魔法師公會和冒險家公會人多眼雜,你們先不要去,到我畫給你們的據點,由我朋友負責聯絡,安排航班,護送你們到上界投靠元帥!”神官一字一字道,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艾瑞克聽到最後,發覺不對,一把拉住他:“你不跟我們一道走?”


    “我不放心雪兒,要上山一趟。她可能不在那兒了,不過她那個叫楠的同伴大概在。”


    “不行!萬萬不行!”


    “安啦,你也說了,我一個人一定逃得掉。沒有你們扯後腿,這點小把戲奈何得了我?”神官自信滿滿,毫無誇張的成分。艾瑞克還是很不安,但也反駁不了,隻好狠狠地道:“你給我小心一點!”


    “不要操無謂的心了,如果你這樣的傻大個也會平安無事,身為天才的我又怎麽會有事?那是人類的損失耶。”


    “夠了,再聽你說下去,我會吐出來。”為了減輕反胃感,艾瑞克轉移視線,正好看到桌上的報紙,順手撈起,“這什麽?楊陽的名字!未婚妻?諾因殿下的未婚妻!?”拜學識淵博的神官所賜,西芙利村的村民都認識幾個字。


    神官臉色大變,剛才的意氣風發被一片死白取代,搶過報紙,神經質地揉成一團,強笑道:“這個…這個應該是搞錯了。”


    “肯定是搞錯了!楊陽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你不要瞎想!”


    “……”


    “神官?”注意到友人不正常的沉默,艾瑞克化怒氣為擔憂,小心翼翼地問。神官垂下頭,讓長發掩蓋臉上的神情,良久,才有不穩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艾裏,我是不是很差勁?明明想要相信的,明明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陽決不是那種女人,可是……可是……”


    艾瑞克長歎一口氣,右臂環過他的肩,靠著胸膛,安撫地拍打他顫抖的背部:“不是你的錯,換作任何男人都不會比你更大方。”他很清楚這個友人對他那位“兄弟”所抱持的感情,那是他心裏最深的陰暗,混合了嫉妒,不甘和自卑。


    “我永遠也比不上諾因。當初元帥選擇了他做繼承人,現在陽也是。”


    終究,他是從一無所有回歸一無所有。


    逃跑的日期定在第二天,也就是淨之月25日的晚上。


    “聽著,我們隻有三分鍾的集合時間!雖然我可以用屏蔽結界,但這樣一來,敵人的法師就會知道我們在耍花樣。他們人多力量大,我可擋不住;而且剩餘的魔素也不多了,我必須節省。從卷軸啟動到傳送,最多三分鍾!所以一接到我的信號,就給我卯足了勁跑到中央廣場!管你那時在洗澡還是出恭,光著身子也得給我跑!家裏有拖油瓶的,統統用繩子栓好!豬啊羊啊就不要帶了,抱隻雞倒可以;幹糧和細軟也別忘記,鍋碗瓢盆一律不許帶!這是逃難不是郊遊!”


    本來用心謹記的艾瑞克,越聽越無力。


    “我說神官,既然你也明白這是逃難,能不能有點緊張感?”


    “怎麽,還不夠緊張嗎?”神官叉腰,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剛才是百分之百認真。艾瑞克隻有沉默,半晌,垮著肩膀離去:“我去通知大家。”


    “嗯,每一家都要通知到哦!”神官殷切囑咐,等門關上後,無聲地歎了口氣,抱起在腳邊打轉的小狼龍,“雷奇,我們要搬家了。”


    他沒有整理行李,艾瑞克會連他的份一並打包好,隻可惜了那些藏書。


    眷戀不舍的目光掃過每個角落,漸漸滲入感傷和自責:“我真是沒用,明明答應陽和昭霆要送她們回去,結果連這個家也沒能守住。”


    “不過,她們也不會回來了吧……”


    頰上傳來濡濕的觸感,神官回過神,對上寵物擔憂的眼神,笑開顏,將它舉高,“沒事啦,至少耶拉姆一定會回來,我可不能讓他看到這麽頹喪的模樣。”語畢,他難得勤勞地燒洗澡水,好好打理了一番。至於扣錯的扣子和綁歪的頭發屬於瑕不掩瑜,忽略不計。


    然後,他也不管衣服會起皺,就滾到床上和棉被纏綿了。


    正睡得無比幸福之際,被一聲獅子吼震出夢神的花園:“你這副德性叫有緊張感?”


    “幹嘛呀,艾裏。”神官睡眼惺忪地坐起來,一手撥弄亂蓬蓬的長發,“我睡得正香耶。”艾瑞克雙眼冒火,全身抖個不停:“睡得香?你還敢說這種話!”他真想掐死這家夥。


    “反正還沒到點麽,讓我睡一會兒有什麽關係。”神官瞥了眼窗外。


    “我不來叫你,你是不是就要睡到世界末日了?還這麽毫無防備!別說法師,一個刺客就足以幹掉你!”


    “我才不會一點防範措施也不做!是你才能走到床邊,有敵意的人早就燒焦了!計時器也調好了,看!”神官一一亮出證據,多少有點起床氣。艾瑞克一窒,這才滅了火頭,歎息著幫他拉平衣角,重梳亂發:“真同情你未來的老婆。”


    神官身體一僵。艾瑞克則懊悔得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你應該同情的是耶拉姆,我還打算壓榨他二十年。”笑著打圓場,神官攪鏡一照,嫌棄地皺眉,“梳得真難看。”艾瑞克一拳擂在他腦門上:“但肯定比你梳得好看!”


    “唉唉,算了,本天才大人有大量——大家那兒通知好了沒?”


    “通知好了,接下來我就待你這兒吧。這棟房子最高,可以看看有哪家落隊的,到時點人數也交給我。”


    “你家兩隻小的沒你監督要緊嗎?”神官可沒忘記就是那對雙胞胎捅出這樁禍事。艾瑞克擺擺手:“交給我爸媽,沒事。”


    “那我們也差不多該準備了。”神官跳下床,讓寵物熟練地爬到頭上,伸了個懶腰,“成敗在此一舉。”


    靜夜,一抹白影快速在磚砌的房屋之間穿梭,覆蓋整個桑陶宛領地的結界沒有對他做出任何反應,而原因就在於他身上發出的淡淡藍光——[水幻鏡],能夠製造假象,混淆視線的水係中級魔法。他自身的氣息也降到最低,宛如幽靈般無聲無息地來到村中央的小廣場。


    這地方對他而言是個回憶之地,現在又是春之祭典的時期,但神官完全沒空多想,立刻收斂心神,展開卷軸。


    這種道具隻需要精神力就能發動,不過為了增加靈活性,保障安全,神官還是先將五重魔法的關鍵語提取出來,在周圍形成五個顏色不同的咒文圈。卷軸自動浮起,像旗幟一樣在半空獵獵飛舞。流動的魔法元素掀起他束起的發絲,澄碧的眸專注而寧定,再無旁騖。


    隨著不斷變化的手訣和清朗的咒語,由剩餘的瑪那精靈組成的強大魔力波呈漩渦狀朝中心匯聚,濃縮為一顆閃亮的七彩光球,懸停在青年虛抱的掌間。然後,在下一秒炸裂開來,化為一道耀眼的彩虹撞上透明的結界壁。幾乎在同時,無聲的警訊傳遍全村,一扇扇門打開,陸續有人奔出。


    那廂,光束和防壁僵持不下,爆出激烈的聲響和火花般的碎光,隻過了一秒也不到的時間,就撕開一個大洞,遠比剛才清晰的星光照射下來。


    水色的咒文圈一閃,驀然消失,配合村民的行動,幻術啟動了。


    根本沒有懷疑的餘地,結界外亂成一團,負責人叫道:“快補洞!加強防禦!”仿佛呼應一般,土色的咒文圈發出強光,各地都響起轟隆聲,不少村人嚇得踉蹌,但還是跌跌衝衝地跑到目的地。最後趕到的艾瑞克立刻放開喉嚨大喊:“統統站好!我來數數!”


    神官精確地控製著挖掘術的範圍,判斷總攻的時機,抽空瞥了友人一眼。對方回他一個重重的點頭,表示“全部到齊”。


    這時,角落出現小小的騷動,抱著兒子的大嬸感到腰間的繩索被不時拉扯,轉頭斥罵:“莉妲,你給我乖一點!也不反省一下是誰闖的禍!調皮也不能調皮成這樣!什麽地方不好玩,跑去礦山!”


    小女孩羞愧地低下頭。


    “等出去後,就沒有神官大人罩你了,等著挨大家的耳刮子吧!”


    前麵還算教育小孩的正常話語,但最後一句就有明顯的泄憤嫌疑。對淳樸的村民而言,今晚實在太過驚險,多多少少有些情緒失控。


    討厭!討厭死了!莉妲眼裏淚珠滾來滾去,握緊了口袋裏的玩具小刀。


    計劃比預計的更順利,第三重[聖光禮讚]就決定了勝負。包括負責人在內,東城的法師無一例外地瞪著從天而降的流星雨發呆。因為按照常理,沒有金輪月的夜晚無法使用光係魔法,哪怕最低級的[照明術]。但是星徑神殿出生的神官清楚:晚上太陽並不是消失,而是躲到星球的背麵,光係魔法當然可以用。


    於是,一陣狂轟爛炸後,結界全麵崩潰,源源不斷的風元素灌注進來。


    青色的光幕包圍住眾人,艾瑞克的告別淹沒在不舍的呼喚中:“神官大人!”


    “大家保重!”欣慰地看著珍視的對象成功脫離,銀發青年將最後一個法術釋放出去,對自己用了[加速],也融入深沉的夜色。


    礦區的警戒異常森嚴,盡管神官竭力隱藏形跡,還是差點被暗哨發現。徘徊良久找不到空隙,他焦躁起來。要他拋棄青梅竹馬自個兒遠走高飛,那是萬萬做不到的,可眼下的情形,又實在棘手。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對了,根本不用進礦山啊!


    雪露特生日那天,他曾經送她一隻用秘銀和真紅火焰雕成的手環。神殿還有剩下的材料,用那些就能探知她的下落。想到這裏,神官興衝衝地往回跑。


    他速度不慢,但這麽一來一回,下山時也黎明了。四周泛起淡淡的魚肚白,帶著焦味的風吹散最後一縷夜霧。神官不意外地望見遠處黑壓壓一片廢墟,那是被燒成白地的村莊。


    三三兩兩的士兵象征性地翻找,一群法師圍在一起討論什麽。壓抑朝他們當中丟一枚閃光彈的衝動,他飛快地躲在一根橫梁後麵,預備一口氣衝到神殿。


    神官自信沒人能發現自己的氣息,然而事實上,他剛剛邁步,一發拳風呼嘯而來。


    大氣像尖銳的哨子一樣鳴響,甚至能看到摩擦出的火星,如此聲威駭人的一招卻隻是佯攻。神官輕易閃過,身後的橫梁被打得粉碎。


    “金色死神!?”


    來人的麵目是前所未見的陌生,但特征十分好認。嬌小纖弱的身材,紮成馬尾的金發,和蓋過眉眼的劉海。抿緊唇瓣,伊芙詫異眼前的青年和記憶裏的那人一模一樣的容貌。


    “你竟然會參與這樣的事!”神官並非諷刺,而是純粹的驚訝。伊芙在心裏苦笑了一下,也沒有辯解“我是奉命行事”,隻是行了個端正的挑戰禮:“請做好準備,索萊頓先生,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嗯……”神官早就進入戰鬥狀態,用眼角的餘光關注聞聲靠攏的法師們,指尖凝聚魔力。察覺他的小動作,伊芙道:“請放心,我以戰士的名譽擔保他們不會出手。”


    “我們確實沒必要出手,反正他已經是籠子裏的鳥,逃不掉了。”身披黑色魔法袍的負責人大步走近,他是個頗為俊朗的中年男子,笑起來像鏡子的反光,耀眼卻流於浮華,“伊芙將軍,請快解決吧,送他去和那些村民相會。”


    “!”雖然明知這可能是擾敵之計,神官還是免不了動搖。瞥見他微小的神色變化,對方笑得更歡:“你以為你真的把人送走了?真是天真的家夥。話說回來,你那一手的確漂亮,如果不是我們事先安排了內應,還真的逮不到那幫螻蟻。”


    內應?“胡說八道!”


    “哈哈,你以為內應是我們的人?果然天真啊。你大概也以為這個村子就像畫一樣美好吧?可是呢,有人類在的地方就有汙穢。隻要給他一點甜頭,不,不需要甜頭,隻要允諾他生存,他就把其他人統統出賣了,枉費你一番苦心。”


    殘酷的話語像鈍刀般一下一下割著青年的心,對於人性他並非不了解,可是……身處這群溫暖的人之間整整九年,他確實遺忘了曾經經曆的一切醜惡,遺忘了人類是一種多麽脆弱的生物。


    “別說多餘的話,多古。”喝退了部下,金色死神舉起手,稚嫩的臉蛋散發出不變的堅定,“來吧,打倒我,你就可以去救你重視的村民。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無恥,追蹤的人也沒有傳回消息。”


    “將軍!”


    “你給我閉嘴!”


    伊芙的安慰讓神官從打擊中回過神,浮起由衷的笑意:“多謝了,我會全力以赴。”對這個光明磊落的軍人,他是真心欽佩,即使他們現在是敵對的立場。


    晶瑩的白光從他的掌心延長,構成一把有形無質的細長劍。雖然人格像肖恩,神官的本領大部分來自帕西斯,比起肉搏更習慣用劍術。


    感覺到對方高漲的戰意,伊芙自動放出鬥氣護體,閃身撲上。金色的身影旋風般瞬間欺近,光劍不畏不懼地從上往下劈落,與他正麵相抗。拳與劍發出鈍重的巨響,雙方各退兩步。


    “那是……聖鬥氣!”看清銀發青年身周流轉的金芒,士兵們紛紛驚呼——除了他們愛戴尊敬的[戰神],這世上竟還有人修煉成聖鬥氣,達到武藝的顛峰!


    伊芙的瞳仁也劇烈收縮,卻沒有因此動搖,攻勢不停,如狂風驟雨襲向對方。以難以置信的高速揮出的拳頭和劍身不斷相交,迸出連續的爆音,看得周圍人眼花繚亂,更加震驚這個人竟然能和東城第一武將打成平手。


    情勢不妙,將軍要是有個什麽閃失,大人那兒不好交代。多古心下焦急,但一時也找不到暗算的空隙。事實上,以法師的眼力,根本追不上纏鬥的兩人。


    橫拳再次落空,神官切進適當的角度,長劍斜削,直取側腹。伊芙敏捷地翻身閃避,左手巧妙地使用擒拿術,扣向他的頸子。神官偏頭躲過,向後跳躍拉開距離,綿密而淩厲的劍網籠罩住對方尚未站穩的身子。伊芙閃電般一一卸掉衝擊力,戰局再次陷入僵持。


    翻翻滾滾打了百來回合,兩人都吃驚對方超凡脫俗的武技。在惺惺相吸的情緒下,伊芙也不禁擔憂:他來日無多,這樣激烈的打鬥對身體是重大的傷損;而且神官的實力不在他之下,壓根找不到機會放水。無論勝負如何,他們勢必兩敗俱傷!


    神官心裏也急得快冒煙,牽掛生死未卜的村民,驀地,一聲屬於兒童的尖叫震動他的耳膜:“啊——”


    “找到了!這裏還有個小丫頭!”


    “莉妲!!!”


    沒有絲毫猶豫,銀發青年撲向抱頭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將她圈進自己的胸懷。


    武者的本能是可怕的,眼見對手背後露出空門,伊芙反射性地揮拳,黃金色的鬥氣挾帶驚天動地的威勢,正中毫無防備的後背,緊接著是充滿殺意的火炮。


    神官整個人被擊飛,連同懷裏的莉妲,劃過一道拋物線,墜入一棟民房的殘骸,揚起一片煙塵。


    落地的前一刻,重傷的人轉過身,讓早已慘不忍睹的背承受下墜的衝力,悶哼了一聲,再也無力動彈。汩汩流出的鮮紅帶走了生命,眼皮漸漸下垂。


    “神官大人!神官大人!”


    遙遠的哭喊拉回稀薄的神智,神官睜開眼,下意識地轉過頭,想找左腕上的手表,入目的卻是血泊中的幾塊薄片,閃著刺眼的光。


    碎了啊……


    黑發少女的笑靨也像是碎裂的表麵一樣破開,被黑暗徹底吞噬,神官帶著淡淡的苦笑合上碧眸:終究是……什麽都結束了。


    ******


    “伊芙將軍……”


    誰也沒想到一場戰鬥會以這樣的形式完結,幾個士兵發出不安的呼喚。伊芙也愣住了,呆呆舉起左手,茫然地凝視。


    “善待……他的遺體。”良久,他才擠出蒼白的聲音。


    附近的士兵立刻奔過去,然後為難地看著嚎啕大哭的莉妲:“這女孩——”


    無言。這可以說是注定的結果。在戰場上橫掃千軍也毫不動容的將軍此刻卻無法麵對這幼小的犧牲品,然而以他的立場,又無法不下誅殺令。他唯一能做的,隻有自己背負:“我來……”


    噴射的血霧打斷了他的話,點點滴滴的紅在神官蒼白的臉上渲染開來。他剛才拚死保護的孩子化為屍體,倒在他身上,和他一樣了無生氣。


    “多古!”伊芙轉向出手的人。對方回以無動於衷的燦爛笑容:“將軍,為了你的精神健康著想,還是我來比較好。”


    伊芙咬緊下唇。


    一個密探模樣的人飛快跑近,對上司耳語了幾句。多古笑意加深:“真巧,那邊也解決了,有這麽多人陪葬,他也不會有遺憾了吧。”伊芙並不意外這個報告,隻歎了口氣,向部下做了個手勢。


    不料,片刻後,驚呼迭起:“將軍,還有氣!他還有氣!”


    “什麽!”伊芙大吃一驚,他那一擊應該會把神官的內髒一並震碎才對,連忙撲過去查看,麵露欣喜,“真的,還活著!法師,哪個會白魔法的快過來!”


    “這裏沒有白魔法師,將軍。”多古攤攤手,“隻有黑咒術師和死靈法師,還有隻擅長攻擊不擅長治療的元素法師。”伊芙眯起眼,燦金的劉海下射出刀鋒般犀利的目光:“多古,別再跟我作對。就算我在這裏扭斷你的脖子,你的主人也不能把我怎麽樣。”多古不得不退讓一步:“是是——你們!還不幫那位尊貴的先生治療!”接令的元素法師走出隊伍。


    “恕我直言,將軍,他傷得這麽重,即使僥幸活下來,也是個廢人了。而且,身為行凶者的你做這種事,不覺得很偽善嗎?”


    “的確是偽善。”讓部下抬來擔架,伊芙泰然站起,單薄的身影似乎隨時會倒下,又如山嶽沉穩,“但總比什麽都不做好。”


    ******


    “雖然那個將軍盡力了,神官還是沒再醒過來。”


    捧著早已涼掉的杯子,雷奇抽泣了一會兒,歇斯底裏地喊道,“帕西斯,他真的不會死對不對?隻要你不死,他就一定不會死!?”


    對座的人一手托著頰,久久不做聲,秀麗的麵容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事情,很糟糕。”


    “!!!”雷奇駭然瞪大眼。見狀,帕西斯歎息著擺擺手:“你先冷靜點聽我說,之前我不知道他傷得這麽重,才跟你誇下海口,但現在——他受了這種致命傷,死是不會死,因為我沒死嘛,可是下場會和那個多古說的一樣,變成廢人。”


    “……廢人!”雷奇倒抽一口涼氣,嘴唇不可抑製地顫抖,“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你聽著,他是我血肉的分身,靈魂的碎片,但從來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別反駁,我叫你聽著!無關他本身的存在是否真實,首先我沒有能力創造靈魂,那是賀加斯的領域,所以他隻是從我的靈魂分割出去的部分,說得難聽點,是‘人格’!普通人如果受了致命傷,意識會陷入沉睡,然後在傷勢痊愈後蘇醒,但是他不同!一旦他判斷自己‘死亡’,他的人格就會當場消散,再也醒不過來,留下一具隻會呼吸的空殼!”


    雷奇呆了好半晌,顫聲道:“那…那如果他沒有判斷自己……”帕西斯歎道:“別自欺欺人了,小雷。你心裏清楚,他是個戰士,戰士會本能地分析自身的體能狀況,做出正確的結論。”


    血色從藍發少年臉上褪去,這一刻,他看起來就像個死人。


    “其實,這樣的結局對他而言未嚐不是好事,他不會知道和我之間的關係,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死去。”啜飲晶羽重新泡好的香草茶,帕西斯平淡地勸解,“還有,他本來就活不長了。我的時間是在24歲停止,他也不會活過24歲,到生日那天就會自動回歸我的身體,什麽都不剩下——你覺得這樣比較好嗎?”


    “不,不。”雷奇猛烈搖頭,激動地站起來,淚水泉湧而出,“我不能接受!神官那麽好的人……他連楊陽的最後一麵也沒見到啊!求求你帕西斯,想想辦法!”


    “我沒辦法。”冷酷的光複王拒絕。


    “求求你,我知道你一定有!你是無所不能的!”


    “唔……”銀發青年白皙的臉頰泛起陶醉的紅暈,眼神也微微動搖,“真是動聽的話啊,正中靶心——小雷,再多誇我幾句嘛。”雷奇雙目噴火,恨不得一拳揍他到天邊閃爍,但還是壓抑著滿腔憤懣咬牙切齒地道:“你是天才,你是超人,你是天上地下無人能敵的帕西爾提斯大人行了吧!”


    “嗯嗯,不錯不錯,就是最後三個字欠缺誠意。”


    帕西斯輕鬆擋下對方的拳頭,飄飄然的神色恢複原本的嚴肅,“好了,玩笑到此為止。小雷,我是真的救不了他,不過有個機會。”雷奇愣愣重複:“機會?”


    “對,因為無法肯定他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消失了。但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又不能像靈魂一樣,通過死靈魔法一片片補回來,連精神刺激也行不通,反而會搞得更加支離破碎,隻有——”


    “合體?”雷奇接過話頭,眼裏燃起希望。


    不快地撇了撇嘴,帕西斯興趣缺缺地道:“我是不想啦,雖然我有99.9%的可能安然無恙,而他徹底完蛋。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我多出一個人格罷了,他決沒有可能吞噬我。”雷奇抓住他的領子,興奮得語無倫次:“就這樣!就用這個辦法!神官一定能撐下來的!帕西斯……”


    “愚蠢的愛。”一把揮開他的手,銀發青年徐徐起身,碧眸透出冰冷的嘲諷,“你以為這樣做是為他好嗎?你甚至連他這個人也不了解!我可以明確回答你,他絕對不會希望用這種方式活下來!”


    “他會希望的!”雷奇比他更大聲地吼回去,“因為這樣就可以見到楊陽了!”


    “……”


    “即使隻有百分之零點一的希望,即使自我有可能消失,他還是會想再見楊陽一麵!”


    帕西斯的態度軟化下來,雙手環胸陷入沉思:“傷腦筋,我和你的交情好象沒深到足以讓我冒這樣的險。”雷奇哀求地看著他:“帕西斯!”


    “讓我考慮一下啦。”


    “求求你!這是我最後一次求你!以後我再也不求你了!”雷奇跪下來,忙不迭地交代,“還有,合體的時候把自我意識降到最低,讓神官有更多的可能!”


    ……真是得寸進尺的家夥。帕西斯白了下仆一眼,轉身向亡靈龍招招手:“走,小克克,我們去兜風。”


    “帕西斯!?”


    “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單人出遊了,我不該好好享受嗎?”


    ******


    春風吹拂,遠方傳來淡淡的花香和濃鬱的水氣,棉絮般輕柔的雲朵倘佯在藍天的懷抱裏。如此美麗的景色,實在不適合談任何陰慘的話題。


    然而,騎龍返家的三人就在這樣的敘述中消磨了一個下午。


    “師父,你真的要和無名氏神官融合嗎?”


    “啊,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不過,就像我對小雷說的,最壞也不過是我多出一個人格,還是以我為主導。我不能拒絕小雷的請求,他是我的親親老婆留給我的寵物。”帕西斯無奈地道。


    “也罷,如果無名氏神官的人格真的保存下來,你師父那兒也不會鬧得太僵。”羅蘭準確地把握住問題的關鍵,疲憊地擠壓眉心,“法利恩這次……真是太衝動了。”


    “沒想到他會如此意氣用事。”冰宿也吃驚不小。


    “說他衝動倒也未必。”帕西斯說公道話,“他可能認為宰了我的分身無所謂,才放手大幹。”


    “無關緊要的小人物根本不需要勞師動眾。”羅蘭不以為然。帕西斯寬慰地拍拍他,“現在也無濟於事了,不如想想以後。你的心腹至少做事細致,西芙利村的村民已經全滅,整個桑陶宛領地應該也不會留下活口,大不了我和小克克事後再去打掃一下。問題是你家老弟,你要好好教育他一頓,他這種程度可遠遠不夠。雖然弱點暴露出來也不壞。”


    “嗯,我明白。”


    此時此刻,包括知道分身情感的帕西斯在內,都沒有把“楊陽”這個因素考慮進去。隻是擔心她會煽動她那些靠山,造成麻煩,而盡量設法掩飾而已。


    亡靈龍的降落沒有引起任何騷動,盧內爾德競技場事變沒多久,東城方麵就接到了報告。以大神官為首的眾官員恭恭敬敬地等在正門前,欣喜地迎接從龍背上下來的主君。


    “大人,真高興您平安歸來。”


    法利恩彎腰行禮,瞥見羅蘭身後的帕西斯,表情不免一僵。其他人也用驚駭的眼神打量這位[光複王],萬萬沒料到他是如此大來頭的人物。


    “伊芙呢?”羅蘭眼光一掃,沒看到義弟,關心地發問。眾人都是一愣,意外主君的消息這麽靈通。


    “這個……”法利恩遲疑地道,“將軍他身體不太舒服,在房裏休息。”事實上,伊芙在任務結束後就大口吐血,當場失去意識,這也是他能夠不受阻攔地把神官銬起來的主因。


    羅蘭震了震,臉上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擔憂:“不舒服!?嚴不嚴重?有沒有請醫師?”


    “請放心,醫師和白魔法師都派去了,診斷結果是過於疲累引起的脫力,沒有大礙。當然,您要去探望他的話——”


    “算了。”羅蘭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兩眼直視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法利恩,你跟我來。”聽出指責的意味,褐發青年反射性地垂下頭,應道:“是。”紅發侍衛擔心地左看右看,想跟上去,東城城主先一步阻止:“艾德娜,你留下,和大家一起照顧師父和冰宿。”


    “啊,給我一間空房間就可以。”帕西斯豎起食指,“還有小克克也要。”冰宿禮貌頷首:“我想先洗個澡,煩勞各位了。”


    拋下喧鬧的眾人,君臣倆走進恢弘的巨門,穿過富麗堂皇的大殿和裝飾奇巧的長廊,來到整理得井然有序的辦公室。羅蘭一入座,相貌姣好的侍女就端來熱騰騰的洗臉水和美酒佳肴,所有的布置和安排都切合了“回家”的感覺。


    在這種氣氛下,羅蘭也不好大吼“你這個笨蛋”,隻好鐵青著臉生悶氣。


    而法利恩站在玄關,抿著唇不吭聲,臉色同樣不好看。


    看到他這麽倔強的神情,屬於兄長的感情占了上風,羅蘭歎了口氣,正要開口,法利恩當啷一聲扔下法杖,跪伏於地:“請大人責罰!”


    “起來!你這像什麽樣子!”再次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羅蘭站起來咆哮。震驚主君竟然發這麽大的火,法利恩嚇得臉色慘白,全身縮成一團。見狀,羅蘭又是傷心又是氣惱,好不容易克製住沸騰的情緒,緩和語調:“你起來。”


    法利恩迷迷糊糊地起身,還是一副魂飛魄散沒回過神的模樣,等他發落。


    “走過來。”


    依然乖乖地照做。羅蘭一扯,將弟弟拉進懷裏,托起他的下巴:“回答我,法利恩,你有多久沒對我撒嬌了?”真是失策,雖然早就察覺這個弟弟的思想有多頑固,但是沒想到他的內在也扭曲到這地步。


    “呃……啊?”法利恩眨眨眼,發現自己的處境,臉紅到耳根,“那…那個,大人……”


    “叫哥哥。”


    “哥…呃,大人……”


    “你根本叫不出吧?”羅蘭長歎,摩挲他的臉頰,閉起眼掩蓋內心的失望,“什麽心裏一直叫我哥哥,我篤定你心裏也是叫的大人!因為你根本不敢把自己當成我的弟弟,這樣就會和伊芙重疊,讓你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意義,不管我怎麽開導你也沒用。”


    被**裸地揭穿心靈最深處的想法,法利恩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良久,才用發白的唇擠出顫抖的聲音:“大人,不要拋棄我。”


    無奈。羅蘭一生,從未有此刻這般無奈。


    還有挫敗。


    他這個弟弟已然病入膏肓,無藥可救。這不是他本身的緣故,而是成長環境將他推進那個深淵。因為[神子]的身份而活下來,又因為[神子]的身份受盡苦難,惶惶找不到出口。沒人教他何謂真實的自我,如何塑造“法利恩-羅塞”的人格。這樣的他,自然把突然出現,給予他溫情的羅蘭當成唯一的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如果這時候羅蘭正確地引導也罷了,偏偏正處勢力穩固的重要時期,哪還有空關注弟弟的精神世界。催著他快快長大,好助一臂之力都來不及。


    所以……這就是所謂的自食惡果。


    事到如今,就算他苦口婆心地勸解,說什麽“即使我拋棄你,也不是對你自身的否定,你可以自己去尋找人生目標”,法利恩也聽不進去,十有十還會視作等同世界末日的噩耗,當場跑去自殺。


    呃呃呃!一想到那個光景,羅蘭就湧起抱頭哀號的衝動。


    再怎麽病態,這也是他弟弟啊!


    “我不會拋棄你。”心裏哀聲歎氣,表麵卻還得裝得正兒八經,也幸虧是羅蘭才做得到這種事。果然,法利恩頓時喜從天降,灰白的臉重新煥發出光彩,標準死而複生的反應。


    “你也不用擔心會有這個可能,你永遠是我最得力的臣子。偶爾犯點小錯,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整體評價。”


    “是,大人!”


    這回羅蘭在心裏抹淚,手上終於忍不住捏了把:“法利恩,你真是好演技啊。”連他也被騙了,以為這個弟弟是真的很成熟,可以獨當一麵。結果……根本是個拔苗助長的惡例!


    仔細想想,他也不過才二十一歲……隻是個二十一歲的孩子。


    “呃,大人?”法利恩不安地動了動,卻不敢用力掙紮。羅蘭垂下手,改為環抱住他,頭靠在肩窩處,歎道:“法利恩……”是他的錯,他沒盡到兄長的責任。


    不過,二十一這個數字讓羅蘭心情好了點——這還不是定型的年紀。


    “大人,您累了?”壓根不知道兄長為他操碎了心,法利恩隻是從現實角度分析對方失態的原因。


    “沒事。”羅蘭鬆手讓他站穩,恢複君主的威儀,“法利恩,這次的事,你知道你錯在哪裏嗎?”他決定慢慢矯正弟弟的性子。


    法利恩也以臣子的姿態恭謹回答:“知道,屬下太輕敵,差點讓無名氏神官逃掉,還有那些村民。”


    “不是輕敵,是小題大做。像他那樣的人,你本沒有必要費心去對付。”


    “但是……”法利恩連忙將普羅斯的告狀和盤托出。羅蘭的眼神變得嚴厲:“你的處理方法看似冷靜,其實還是受了小人的挑撥。這件事是我們內部的問題,你卻歸咎於無名氏神官的蠱惑。說來我也有不對,我一直忘了告訴你,雖然他是師父的分身,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和師父之間的關係,還當自己是王家的私生子,所以那次才會幫助德修普對付我們,不是刻意站在反對我們的立場。”法利恩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這樣!?那我錯過拉攏的可能了!”


    “沒錯,以後眼界寬一點,不要‘非我’就是‘敵’。世上還是有一種叫中立者的人群的。”羅蘭沉聲告誡。法利恩羞愧地低應:“是。”


    “還有。”東城城主拿起羽毛筆晃了晃,俊美的臉龐冷徹如冰,“我理解你想要杜絕危險性,事實上我也希望麻煩越少越好。但是,像無名氏神官那種牽連甚廣,難定陣營的人物,有個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借刀殺人。既省了我們的力氣,也防止後遺症。”


    “是,屬下淺慮,多謝大人指正。”大神官心悅誠服地受教。


    滿意頷首,羅蘭攤開奏折準備辦公。法利恩小聲問道:“那個,費爾南迪先生會不會生大人您的氣?”


    “不會,他正忙著呢,就算不忙也不會生我的氣。”


    “忙?”


    羅蘭沾濕筆尖,微笑:“師父正在打一場屬於他的仗。”


    ******


    陰暗的地牢裏,突然迸出水銀色的光輝,照亮被銬在石壁上的人。


    漸漸的,輪廓變得模糊,仿佛整個人被封進了光繭之中。過程持續了約莫半刻鍾,當啷兩聲,鐐銬自動解開。光芒消逝,石牢重新回到原先的暗度。


    黑暗裏,一雙眼幽幽睜開。


    複雜難明的神色一閃而過,伴隨著情不自禁的感慨:“真是……”


    從外表看,他沒有任何變化。一樣的臉,一樣的身材,隻是前額多了個黑水晶頭環,右腕多了隻精美的手鐲,散亂的銀發被一根黑色發帶高高束起。


    隨手施放了一個[照明術],似乎詫異自己的舉動,帕西斯愣了愣,也沒熄滅懸浮在半空的光球,活動麻木的手腳,以便在最短的時間內恢複過來。


    走到鐵門前,碰了下鎖,和手銬腳鐐的命運相同,沉重的大鎖掉在地上。這回驚動了兩個獄卒,奔近一看,吃驚得舌頭打結:“你……你……”


    “蠢貨,還不退下,認不出我是誰嗎?”


    “啊,費、費爾南迪先生!”


    獄卒們本就心懷疑慮,被這麽一喝信了八成,再看到那個特征顯著的黑環,更是膽戰心驚。在伊維爾倫,你可能不認識帕西斯,但決不會錯認他的招牌。


    可是,不是分身嘛!怎麽又變回本人了?


    “我懶得跟你們計較,待會兒應該就有人來這裏解釋。”徑自走上長長的石階,無視一路的守衛像見到鬼的神情,帕西斯飛快地離開空氣閉塞的地牢,深吸外界清新的花香。


    然後,他使用空間彎曲術。


    感到房裏的瑪那元素不正常地流動,大神官反射性地為自己和主君豎起魔法屏障,接著握緊法杖嚴陣以待,看清驟然出現的人,一發水箭就要丟出去。


    “住手。”羅蘭阻止他,不確定地問道,“師父?”


    “當然是我啦,難道你以為還會是我那個分身嗎?”帕西斯雙手叉腰,一臉興師問罪,“好小子,看看你把我弄成什麽慘樣,像團破爛!”他都不敢看他那可憐的背,盡管痊愈了。


    “呃,抱歉。”羅蘭由衷汗顏。法利恩張口結舌。


    “喂,你。”毫不客氣地指著他,帕西斯喧賓奪主地交代,“我是從地牢直接過來的,你去那邊解釋一下,省得一會兒出大亂子。”


    “啊……是。”


    “還有,我的分身已經和我融合了,今後你再也不用擔心他。”


    法利恩心虛地低下頭:“是,對不起。”說完逃難似地跑了出去。目送他的背影直到門關上,帕西斯搖搖頭:“真是的,原來還是個小鬼。”死在這種人手裏,他的分身真冤呐!羅蘭關懷地道:“師父,你快洗澡換件衣服吧。”


    “我正有此意。”帕西斯走進內室,打開衣櫥挑選,發出大大的咋舌聲,“有沒有搞錯!全是黑的!就沒有別的顏色?”


    “我喜歡黑色。”


    “喜歡黑色也不能這樣啊!”


    “你將就著穿一下,我會叫人……”羅蘭勸到一半,聽到師父的歡呼:“有件白的!”


    “等等!那件——”羅蘭衝進去,正好撞見浴室的門關上,歎了口氣,“唉。”


    這件代表了他不堪過去的衣服,他本是專門放置起警示作用,現在被師父拿走……


    坐回桌後辦公,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一個歡快的男聲:“怎麽樣?”


    和神官曾在春之祭典穿的戲服十分相似,卻是純白的軍裝。緊窄的式樣將帕西斯優美頎長的身段襯托得英氣逼人;下擺及膝,底下是白長褲和軍靴;鬥篷綴有銀線,肩章也是銀製;長發隨意編成辮子垂在身後;黑水晶額環流動著豔麗的光澤,與銀亮的劉海相映而輝。


    “是不是很帥?我自己照了照,非常滿意。”


    “很不錯,就是少了把劍。”


    “對哦。”拍拍空空如也的腰側,帕西斯也甚為遺憾,隨即打了個響指,“正好,是時候召喚我的劍了。”羅蘭一怔:“你的劍?你不是用氣劍的嗎?”


    “我還有把很棒的劍,和一根鞭子。”帕西斯洋洋得意。羅蘭莞爾:“那你就去召喚吧,隻要到時記得回來就行。”


    “安啦安啦。”帕西斯大步走向玄關,被徒弟叫住。


    “師父。”羅蘭有些猶豫地問道,“無名氏神官,真的完全消失了?”


    “這個嘛……”


    留下一句語焉不詳的話,帕西斯關上門。


    ******


    一望無際的雪白花海包圍住廢棄神殿,在月下綻放出華麗的蕊瓣。夜風吹過,晶瑩如雪的碎片伴隨著星星點點的橘光翩然起舞,情景美得宛如夢境。


    “我說小雷,我們都來到你前主人的結婚聖地了,你怎麽還是那副死樣活氣的德性?”


    趴在青年懷裏的小狼龍一動不動,仿佛根本沒聽見他的問題。帕西斯眯起眼,輕蔑地道:“你大概想一輩子用這個模樣活下去是吧?真愚蠢,這樣又能挽回什麽?”


    還是不理他。


    “真正倒黴的是我好不好!”帕西斯終於忍不住爆發了,“莫名其妙多了一份不屬於我的感情!”雷奇這才睜開眼睛,目光透出驚訝。帕西斯卻轉過頭,嘀嘀咕咕:“真是的,我本來是堪稱情聖的絕世癡情男耶,竟然一顆心掰成了兩半,叫我有什麽臉去見菲莉西亞。”


    再次對他喪失興趣,小狼龍翻了個身,沉入過往的回憶。


    “雷奇。”


    熟悉的呼喚令他驚愕萬分,跳起來一看,對上一張吐舌頭的鬼臉:“騙-你-的。”


    我踢!我打!我扁!


    帕西斯一一招架,笑嗬嗬地點頭:“嗯嗯,總算有點精神了。”變**形的小狼龍突然停下手,死死盯住他:不對!這不是帕西斯的笑容!


    也不是神官,有點像,本質又……


    “你到底是誰?”


    “我是帕西爾提斯-費爾南迪。”銀發青年一手放在胸前,語氣堅定,“因為融合的關係,我有了點改變,但我還是帕西斯。”藍發少年的表情似哭似笑:“改變……那神官,不是徹底消失咯?”


    “徹底消失我會多出一種感情嗎?”帕西斯沒好氣地道。雷奇放聲大哭,一把抱住他。


    讓他發泄了一會兒,帕西斯將他抱坐到膝上,輕拍他的背:“小雷,你要接受事實,不管留下多少東西,他本人還是不在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聽!”


    明白隻有時間能夠撫平這個下仆的心傷,帕西斯也不多勸,靠著殿柱,凝視外麵隨風搖曳的靈燈花,眼神漸漸沉澱。


    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哪怕那麽深的愛。證據是:看到這片景色,他腦中浮現的不是笑靨溫和的黑發少女;而是身材窈窕,披著婚紗的清秀女郎。


    受到一股莫名的衝動驅使,他抬起左手,映入眼簾的是裂痕斑斑的表麵,和停在“6:15”的兩根指針。


    時間停止了。


    生命以別的方式延續下去,真正屬於神官的時間卻停止了。


    連同他和楊陽的時間。


    “無名氏神官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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