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宮廷術士長效法主君,把米亞古要塞扔給僚友,和敵城的宰相一起搭空浮舟前往上界。


    接到通知的卡薩蘭城主等在站台,一見心腹出現,就高興地迎上去:“我就猜你會湊熱鬧,果然來了。”


    吉西安冷哼一聲:“誰像你這麽有空,我是陪人來,順便拎你回去。”


    “陪人?”諾因愣了愣,往他身後看去,這一看頓時移不開眼。跟著下船的男子一襲明豔的紅色,從上到下,從外到內,都營造出漸層效果;高聳的領口和外翻的袖管則是溫暖的卵黃色;模仿禮服的設計襯出他文質彬彬的氣質;烏黑柔順的長發用一根珊瑚紅的紗巾鬆鬆挽起,垂在胸口,又增添了一抹隨和。尋常男子穿起來絕對顯得俗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卻隻讓人感覺高雅,亮眼而出眾。白長褲和黑皮靴又使他多了一份颯爽的英氣。身後二十來名侍衛也都打扮得光鮮亮麗。


    這人是誰?諾因一陣茫然。不等他發問,維烈已上前行禮,態度十分鄭重。欠身45度角,右手食指和中指並攏貼著胸膛中央。這是摩耶的禮節,代表臣子對上司的敬意:“維烈參見殿下。”


    “奇怪的禮儀。”諾因回過神,上下打量他,“你就是西城的宰……啊!”他猛然警醒,轉向心腹,“這個不會是你那個長輩吧?”


    “什麽這個那個,給我放尊重一點。”吉西安沉聲嗬斥,一手放在維烈胸前,“這位是隱捷敏亞的新任宰相,也是我的恩人,奉貝姆特城主之命,特來此恭賀元帥。”諾因悻悻然地抿嘴,依舊一副沒禮貌的架勢:“貝姆特素來不管這些閑事,這次倒是腦筋搭錯了?”西城的護衛都麵露怒色,不僅為他目中無人的態度,更為他侮辱主君。


    維烈溫和地道:“新王登基,是舉城轟動的大事,我城沒有道理置身事外;而且拉克西絲元帥的政策,也攸關我城的未來走向。”諾因本來超級不滿吉西安對他明顯有別的親厚待遇,但是不知怎麽的,對著這張臉,聽著溫潤的嗓音在耳邊繚繞,竟然發不出火。連盤踞在胸口的怒氣,也像被春風吹散似的,不見蹤影,悶燒都悶燒不起來。


    奇怪的人,奇怪的氣質。


    還不知道自己遇上天敵的諾因隻是盤算著待會兒也要讓拉克西絲嚐嚐這種滋味,難得和顏悅色地道:“既然如此,我就帶你們去迎賓館。”


    “有勞諾因殿下帶路。”維烈深深低下頭,不與他目光相對。幾乎在同時,諾因野獸般銳利的直覺接收到一股排斥的波長,意外地皺起眉。


    不是他自戀,凡是第一次見麵的人,無不對他的臉萌生好感,何況他還擺出相配的表情。不過,這股排斥也不像敵意,倒像是感傷、懷念、後悔和一點點嫉妒的混合體。


    怪咧,我有欺負過他嗎?還是搶了他的女朋友?不可能,我又不是吉西安那個花心鬼。納悶片刻,諾因直截了當地道:“幹什麽低著頭,我長得很難看嗎?”


    以為他是純粹找茬的吉西安心下不悅,正要幫友人解圍,維烈抬起頭,微笑道:“不,殿下長得很好看。”


    事實上,這是謊話。諾因的容貌酷似他的外祖父精靈王奧佛瑞特,而精靈王奪走了魔界公主瑪格蕾特的芳心,沒有人麵對情敵的後代還能無動於衷。何況,被一個長得像女人的男人拐跑未婚妻,對任何有自尊心的男人而言都是難以消受的事。


    又是這個笑容,總覺得在哪裏看過。諾因有些恍惚。這時,他腰間的佩劍嗡嗡叫起來。


    “史列蘭?”諾因一手搭在劍柄上。吉西安見怪不怪;西城一方則是很希奇地瞧著這一幕,維烈臉上閃過異色。


    《諾因,叫他碰碰我。》


    (啊!?)


    《叫他碰碰我啦!》史列蘭急得快從劍裏跳出來。剛剛一覺醒來,瞥見眼前的人,第一反應是:楊陽來了!楊陽終於守約來見他了!可是仔細看,感覺有點不對。他接觸的人不多,至今也隻會用特征辨認。比如諾因是黑發紫眸,僅此一家,別無分號。這個好像比楊陽高的人五官氣質和楊陽有夠像,卻又有諸多不同,所以他需要通過碰觸確認對方的魂波,楊陽的靈魂他曾親眼看過。


    諾因不甘不願地解下佩劍,遞給維烈:“拿著他。”


    “咦?”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維烈麵露猶豫,擔心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我的半身要你碰碰他!好像有什麽話想對你說!”


    真的是自我意識劍啊。西城的護衛們更驚異了。維烈這才遲疑著接過,手一握緊,腦中就響起一個悅耳的男聲:《不是楊陽……》


    “!!”維烈險些鬆手。諾因大叫:“拿緊點!摔傷他我找你算帳!”話音剛落,吉西安用法杖敲了他一記,以懲罰他的沒大沒小。


    “啊…是。”維烈漫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裏的劍上,(你認識楊陽嗎?)


    《你也認識?》史列蘭擺脫失望,喜出望外。維烈不由得逸出一絲笑意:(嗯,上個月我們還在一起旅行。)


    《旅行?我們也一起旅行過。她好不好?為什麽不來找我呢?她答應了來找我。》


    (她答應過嗎?那她一定會來找你的。啊,原來如此,難怪她說最後一站是中城,就是為了你。)


    史列蘭幾乎是狂喜了:《真的?她真的這麽說?太好了,我一直擔心她忘記我了。謝謝你,你和楊陽好像,都一樣溫柔,靈魂的顏色也很接近。》


    (您不愧是……殿下叫您史列蘭,您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嗎?)


    《名字?我就叫史列蘭啊,原來叫魔封。還有其他……》史列蘭一言未畢,感到自己落入一隻熟悉的大手。


    “到此為止。”諾因臉色不善,惡霸地搶過佩劍,“你們應該說夠了吧,走了!”


    “呃,好的。”維烈一怔,笑道,“他很可愛,請好好待他。”護衛們聽得張大嘴:他竟然說魔劍可愛!會不會被魔法影響了啊?諾因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殿-下。”吉西安忍無可忍地提高嗓門,“你自己回迎賓館吧!我帶他去見元帥!”


    “幹嘛啊,我隻不過——”


    “隻不過聲音大了點,語氣惡劣了一點,態度凶惡了一點。”


    “唔~~~”諾因瑟縮了一下,也爆發了,“你才奇怪呢!長輩又不是老子,犯得著這麽小心侍侯嗎?”吉西安像一頭被挑毛的豹子一樣繃起身體,發出毫不掩飾的冷笑:“哦?那麽按照你的邏輯,你也不過是區區上司,我壓根用不著甩你。”諾因撩起袖子:“你想打?好啊!”


    “兩…兩位……”看不下去的維烈正要勸架,被兩人異口同聲地打斷:“你閉嘴!”


    ……真是默契十足。維烈苦笑著揉揉太陽穴,再接再勵準備分開兩個已經卯上的家夥,響起一個清冽的嗓音,如冰水澆熄了戰火:“好熱鬧啊。”


    “羅蘭城主。”


    維烈首先喊出來人的名字,從空浮舟上下來的正是東城一行。不約而同地,諾因放下袖管,吉西安收起法杖——他們可以自家裏打得火熱,但決不允許他人趁虛而入。可惜,羅蘭哪有看不出關竅的,冰藍的眼眸一轉,定在維烈身上:“真巧,音樂堂一別,才半個月又見麵了。”


    “咦?”諾因和吉西安愕然。維烈行了一禮:“上次多虧您幫忙。”


    “等等,維烈,你就是那個得到春之禮讚第一名,被稱為[琴弦的魔術師]的選手嗎?”吉西安訝道。維烈紅著臉訥訥,既不好承認,也不能否認。還是羅蘭幫他擺脫了困境:“看來幾位都認識了,我來遲一步,沒趕上最熱鬧的時段。”


    “吉西安和他本來就認識。”諾因重整態勢,露出諷刺意味濃厚的笑容,“倒是你,會巴巴地趕過來,實在叫我驚訝。”羅蘭皮笑肉不笑地應道:“諾因城主說哪裏話,莫非元帥要排除我伊維爾倫,做四城的國王?”


    “哼,西城會不會歸順也難說。”諾因看向維烈。後者微微一笑,無限溫和包容。兩個城主頓時收起幾分輕視,眼神變得深邃,相繼試探了幾句,想揣摩這個男人是否真如外表那麽老實。驀地,一個冰潤的聲音插進談話:“楊老師。”


    “是。”維烈下意識地回應,然後一臉驚駭地轉向聲源。伊維爾倫滿願師以不亞於他的震驚神情瞪視他,久久說不出話。


    詭異的寂靜彌漫在眾人之間,被羅蘭困惑的反問打斷:“冰宿?”


    “沒什麽,我亂叫的。”茶發少女斂去情緒波動,淺笑嫣然,一手遞給他,“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一下,可否送我一程?”


    “當然——各位,我們先失陪了。”


    表情各異地目送這對怎麽看怎麽華麗的男女離去,眾人心裏充斥著問號。吉西安詢問友人:“你姓楊?”真是古怪的姓氏。維烈苦笑不已:“我也算姓楊吧。”


    什麽叫也算姓楊?眾人相顧錯愕,這時,又傳來空浮舟靠站的聲響。


    “哦,諾因老弟,吉西安老弟,別來無恙啊。”


    接龍嗎?看到大步走來的北城城主,諾因和吉西安腦中冒出相同的感想。一半人跟隨東城城主離開的儀仗隊連忙迎上去,盛大的排場讓米利亞坦非常滿意。


    “元帥真是太客氣了。”誤以為諾因也是來迎接他的,米利亞坦衝他笑得歡,“諾因城主一直是這麽年輕貌美呢,說不定到了四十歲,你還會是這個樣子,哈哈。”


    媽的!哪壺不開提哪壺!諾因暗暗切齒,表麵卻還得擺出僵硬的笑臉:“米利亞坦城主過獎了。”他的演技哪裏瞞得了人,米利亞坦立刻發現失言,笑著岔開話題:“呃,恕我眼拙,這位有點麵熟的先生是誰?”他已經完全忘了維烈是搞砸拍賣會的禍首之一,換作美女,他倒會記得。


    麵熟?又添了一個疑點,吉西安主動介紹:“這位是隱捷敏亞的宰相維烈-楊——維烈,他是埃特拉城主米利亞坦-歐斯達。”


    “幸會。”維烈揚起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伸出右手。本來按照外貌年齡和身份,他應該行晚輩禮,不過拜他無敵的笑容所賜,在場誰也沒有注意到。


    和當初的羅蘭一樣,米利亞坦也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笑嗬嗬地和他握手:“西城的禮儀真特別。”


    不是西城,是地球的。維烈汗顏,他老是搞混,才會三番兩次穿邦。


    “那個,你真的不是楊老師嗎?”陪同米利亞坦前來的邱玲小聲插嘴。諾因皺起眉頭:又來了,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來頭?吉西安倒是已經見怪不怪了,反正當初他遇見維烈時就覺得他很神秘,再神秘點也無所謂。


    維烈顧左言他:“我是姓楊。”聽出他不願深談,米利亞坦盤問自家的滿願師:“怎麽,小玲,你認識維烈宰相嗎?”邱玲本就乖巧,眾所矚目下很是局促,囁嚅道:“不,我隻是認識一個和他很像的人。”


    很像?不見得吧。想起維烈麵對冰宿的反應,諾因心下嘀咕。吉西安奇道:“米利亞坦城主怎麽沒和梅蓮可城主一道來?”


    “哦,她先去元帥那裏了。女人家嘛,總有許多悄悄話。”


    切!無聊!諾因對姑姑的“女人家”行為極其不滿,存心破壞她難得的私人聚會,道:“我們也別在這兒寒暄了,這就去元帥府吧。”


    ******


    雖然已經是卡薩蘭實際的統治者,基於種種考量,拉克西絲還是駐紮在老家。這天,往常總是門可羅雀的元帥府一下子湧進大批人潮,讓守衛看傻了眼。


    “老妖婆,我回來了。”諾因大咧咧地推開門,也不管裏頭還坐著個梅蓮可。


    “臭小子,我不是叫你把客人帶去迎賓館,你帶來這兒幹什麽。”拉克西絲不悅地起身,服飾和平時一樣,象牙白的軍裝和裏側鮮紅的鬥篷,隻是頭發沒有紮成辮子,蓬鬆地披在背上。對麵的梅蓮可裝束就正式多了,身穿綠底白領的荷葉邊長裙,比實際年齡多了份朝氣,但原本豐腴的臉蛋略微清減,顯出一股楚楚的風姿。她先朝米利亞坦頜首為禮,然後好奇地打量維烈,看著看著,雙眸漸漸睜大,盛滿驚懼之情。


    “血魔!歐斯達,快離開他!”


    平地驚雷也不及這句話震撼大,米利亞坦反射性地往旁邊跳去;諾因一把拔出佩劍,抵住維烈的脖子。吉西安大叫:“住手!”史列蘭也嗡嗡抗議,扔了十來個防禦結界罩住維烈,圈得他動彈不得。


    “慢著!”拉克西絲也喝止,質問友人的語氣充滿懷疑,“你說他是血魔?你確定?”


    “不會錯的。”梅蓮可的聲音隱隱發抖,竭力保持鎮定,“我的部下曾親眼目睹他施法的經過,用記憶水晶記錄了這段影象,我…我看過。”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戰栗。不能怪她,血魔的名頭太深入人心;而他連毀六座要塞,用禁咒[隕石群落術]轟平一座城池的豐功偉業,也使南城上下對他又恨又畏。


    氣氛更加緊繃,米利亞坦又後退了幾步;諾因則前進了幾分,不過是手裏的劍。吉西安問道:“可否借水晶一觀?”


    “我沒帶。”


    沉默又一次降臨。拉克西絲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夠了,把劍放下,這人我見過,我不認為他會是血魔。”梅蓮可怒道:“你連我也不相信?”


    “等等,我也可以作證!”吉西安將友人護在身後,大聲道,“梅蓮可城主說的是去年西城偷襲貴城的事吧?那個時候維烈和我在一起,所以他絕對不可能是血魔!”


    “什麽!”驚呼迭起,其中叫得最響的當然是梅蓮可。諾因忍無可忍地道:“吉西安……”對方一個掃視讓他立馬閉嘴,宮廷術士長的眼神明明白白寫著“不想跟我絕交,就乖乖閃邊去”。


    可惡!我一定要把這個叫維烈的家夥偷偷作掉!


    “吉西安術士長,你說的是真的嗎?”梅蓮可有點動搖了。米利亞坦也道:“梅兒,你會不會認錯人了?那個水晶的影象清楚嗎?”梅蓮可底氣不足地答道:“不清楚,不過…我認得他的額飾,那個黑水晶,龍形的額飾。”


    吉西安鬆了口氣:證人自己都沒信心,事情就好辦了:“梅蓮可城主的確認錯人了,因為這個額飾是我送給維烈的,難道我會是血魔嗎?”梅蓮可愕然,這才信了,訥訥道歉,臉漲得通紅。


    “好了好了,一場小誤會,諾因還不快把劍收起來!”拉克西絲提高嗓門,隨即若有所思地瞥了吉西安一眼,“維烈宰相,你不會介意吧?梅蓮可是開個玩笑。”


    “沒關係。”維烈微笑道。這回,每個人都相信他不是血魔,哪有殺人狂能笑得這麽舒服,毫無戾氣?


    “坐——克魯索,泡六杯茶。”


    待總參謀長離去,客人都坐下後,拉克西絲閑閑蹺起二郎腿,啜了一口麵前早就泡好的玫瑰紅茶,眉間是不怒而威的昂揚,“客套話也不多說了,各位肯賞臉光臨,我很高興。”梅蓮可和米利亞坦心情複雜地端坐,維烈還是一徑的安詳。


    “諾因,羅蘭沒來嗎?”


    “他先去迎賓館了。”


    “哦。”拉克西絲沉吟。諾因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收起你腦袋裏的想法,他是因為他的滿願師身體不適才先走的,不然還會過來和你肉麻兮兮地對杠。”實在受不了這個侄子直來直往的脾氣,拉克西絲狠狠瞪視他。米利亞坦不自在地動了動,他對女婿信賴有加,因此這種懷疑的話,聽著很不順耳。


    這老色鬼中毒已深,沒用了。瞥眼間看出他的心思,拉克西絲下達結論。如果風流自賞的米利亞坦知道她稱自己為老色鬼,一定會勃然大怒,當場拂袖而去。


    隻是表麵比侄子稍微有口德的拉克西絲壓根不理睬他,轉向維烈,擺出和悅的表情:“自二代城主以來,貴城還是頭一次參與這樣的國家大事,我可否視之為友好的表示?”她假扮海盜的事是機密,所以沒有借此拉攏關係,而是直接切入正題。


    維烈回以自然的笑靨:“是的。”過於直白的答複令除了吉西安以外的人都是一愣。


    “那…貝姆特城主有什麽指教嗎?”


    “指教不敢當,老板隻是要我向您表達祝賀,請過目。”維烈拿出一張禮單,恭謹遞上,“區區薄禮,不成敬意。”拉克西絲近乎失神地瀏覽完,抬起頭,從上到下地端詳,銳利的目光足以穿透鐵板,但是碰上維烈曆經漫長歲月磨礪的胸懷,連表層也沒能紮破,更別說有什麽心理影響了,根本是不痛不癢,當作微風吹過。


    “貝姆特城主太客氣了。”拉克西絲首次有了無法掌握一個人的感覺,以往和帕西斯交鋒時都沒這樣過,當下言辭多了一分小心,“不知他打算如何調整和王室的關係?”維烈遲疑地道:“這個…老板沒有說。”


    看來我高估他了,他隻是個涵養比較深厚的家夥而已。放下心頭的大石,拉克西絲的語氣恢複了鋒銳:“這麽重大的事也沒有知會你嗎?”


    “他確實沒有說。”


    “……”


    連著幾回合下來,旁觀的諾因、吉西安、梅蓮可和米利亞坦已經跳過驚愕狀態,轉為石化。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說他老實嘛,偏偏風度好得像油裏煎過的;說他奸詐嘛,明明又生嫩得一目了然。毫無外交技巧,毫無演技,講話不懂得迂回,試探一律上鉤……同時也沉著,冷靜,經驗豐富,立場堅定,讓人討不到真正的便宜。


    盡管看上去是拉克西絲占盡上風,像一頭大野狼將小綿羊欺負得無還手之力。但是,連羊毛也沒能扒下來半塊,這……能算是欺負嗎?


    第n次功敗垂成,拉克西絲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挫敗,眼底浮起懊惱:媽的!貝姆特居然扔這樣一根難啃的骨頭來,真是——真是該死的選對人了!


    捕捉到她的情緒波動,諾因心裏樂翻了天,先前對維烈的惡感消失得幹幹淨淨,隻差沒跳起來手舞足蹈。


    “這麽說,貝姆特城主是想在維持現狀的基礎上朝友好的方向發展,是嗎?”用手指活動了一下唇角,拉克西絲勉強撐起一個不算僵硬的笑容。維烈想了想,道:“好像是吧。”


    什麽叫好像是吧!再這樣我要揍人了!險險咽下到嘴邊的三字經,拉克西絲氣得臉色發青。同情她的吉西安開口道:“維烈,元帥的意思是,貴城願意和我城休戰嗎?”唉,他當初真是多慮了,不用他罩這小子也能應付得很好。


    “當然了。”維烈朝他綻開柔和的笑靨。


    哎呀,凱曼對他的影響,出乎意料的大呢。終於找到扳回一城的機會,拉克西絲雙目一亮。諾因卻不願讓她得逞,快速搶過話頭:“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談這些事做什麽——老妖婆,你明天的典禮準備好了沒?”


    “臭小子,不想我撕爛你這張嘴,就給我放尊重點!”


    知道她說到做到,諾因不得已改變稱呼:“親愛的姑姑,小侄請問您,明日的禦駕擺好了嗎?”膩死她!膩死她!可惜,他的道行太淺了,拉克西絲不但不為所動,還牽起一抹嫵媚的笑意,拋來更具殺傷力的話:“我的諾因小親親,難為你這麽關心姑姑,姑姑好欣慰。放心,在小親親長大**,有能力擔負國家前,姑姑會好好守住祖宗的基業,將來交到你手中。”左一個小親親,右一個小親親,叫得諾因雞皮疙瘩直往下掉;其他人也坐如針氈。


    看來諾因城主果然是站在拉克西絲元帥這邊了,親伯父被軟禁,也不見他抗議半聲。梅蓮可和米利亞坦思忖。維烈卻是另一番觸動:殿下和現在的親人相處得很好呢。不過,帕西爾提斯為什麽還不和子女相認?


    ******


    晚間,中城城主和宮廷術士長總算結束一天的交際應酬,並肩走出迎賓館。


    “你那個長輩到底是什麽來頭?怎麽人人都認識他?”


    “我不知道,今天以前,我就以為他是個吟遊詩人。”吉西安苦笑,隨即浮起深思之情,“不過,當初撤消我的通緝令,給予我新生的就是他,所以我早就察覺他不像外表那麽簡單。”諾因瞪大眼:“那你還這麽信任他!”


    “為什麽不?身份不等於人品,難道你能昧著良心說他不是好人?”


    “哼。”諾因確實說不出詆毀的話,悶悶別過頭。見狀,吉西安反而軟下口氣:“維烈是我的恩人,待我猶如至親的長輩,我當然也尊敬他,善待他,這跟對你是不同的。”諾因舒坦了許多,嘴上卻不肯示弱:“誰稀罕!”


    吉西安搖搖頭,不和他一般見識。


    “話說回來,他還真厲害,讓老妖婆和羅蘭-福斯那個老狐狸都吃了啞巴虧。”諾因後悔自己的嘴硬,試圖補救,但想起下午的情景,又真的高興起來。吉西安也忍俊不禁:“不是他厲害,是正好撞上他們倆的軟肋,也幸好世上有這樣一個怪胎。”


    “嘿,是貝姆特眼光好。對了,雷瑟克好嗎?你應該叫他來,你留在要塞。”


    “一直是我做牛做馬,為什麽不能輪到他做一次?”吉西安不爽。諾因咋舌:“因為伯父伯母啊!他們三天兩頭纏著我問他們的兒子女兒好不好。”吉西安失笑:“原來如此。那麽這次回去,你放他們兄妹一次長假,回家探探親。”諾因點頭應允。


    家……很遙遠的名詞呢。感到星光灑在身上的清冷滋味,宮廷術士長突然有了一絲淡淡的寂寥。看出他的心思,諾因一把勾住他的頸項,吆喝道:“走!我們去喝酒,今晚不醉不歸!”


    “你瘋了!明天是元帥的登基大典,你要喝得醉醺醺地去?”


    “切!就是要喝得爛醉如泥,最好當眾吐一場,害典禮砸鍋。”


    “你……”


    長街上,隻見兩個身影推推搡搡地離去,帶起屬於年輕人的活力。


    ******


    創世曆1038年春之月16日,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正式加冕稱王。寬闊恢弘的中央廣場上,憲兵隊和士兵將觀禮的群眾堵在外圈,內側是文武百官和來自四城的貴客。以淡到幾近無色的遠天為背景,形成華麗盛大的景象;陽光不受阻礙地直射而下,是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


    黑發元帥身穿豪華的軍禮服,肩披有銀絨滾邊的鬥篷,從容地穿過人群,登上廣場中心擺放著權杖和王冠的圓形祭壇,轉身肅然而立。接著,禮官的聲音朗朗響起:“加冕儀式正式開始!請總神殿的神官長閣下為新王賜杖!”


    不用說,這位神官長是拉克西絲肅清了上一屆後,新任命的部下。因此,近百名聖職者簇擁著須發皆白的神官長應聲來到,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向祭壇。


    拉克西絲單膝跪地,其他人也跟著跪了下來,靜靜等候新王加冕的莊嚴一刻。然而仔細看,可以看出幾個例外。


    維烈還是昨天的打扮,不著地的左膝最為顯眼。身為魔界宰相,他的身份和尊嚴不允許他向人類叩拜。而他身後的西城護衛也擺出相同的姿態,朝自家宰相投以讚賞的目光。


    諾因和羅蘭相比之下就隱晦得多,前者有披風遮掩,後者穿著黑緞長袍。


    神官長捧起權杖,嚴肅地宣布:“吾以神明代理人的身份,尊奉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為艾斯嘉大陸唯一的合法君主!今日起君臨全國,履行神意,執掌大統,天地為證!”


    因為隻是繼任攝政王,拉克西絲沒有戴上王冠,接過象征王權的權杖,起身揚手一揮,動作十分帥氣。台下眾人隨之站起,廣場上一片沸騰。


    “我宣誓,將以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守護這個國家!”以無懈可擊的神態和語氣完成儀式必須的部分,拉克西絲嫻雅地接受百姓的歡呼,和群臣各異的視線。然後,一個特大號爆彈丟了下來:“眾臣聽封!”


    不得已,大臣和主賓再次跪下,搞怪的幾個讓拉克西絲瞧了個清清楚楚。遠處的民眾就沒幹係了,閑閑看熱鬧。


    這是典禮的重頭戲,既然是在內亂中奪權成功,事後大肆封賞有功人士自然免不了,其中也有著更深的用意。


    “護衛軍軍團長,拉蒙-赫特讚,平亂有功,封王家騎士,自組五千騎士團,封侯爵,世襲三世,賜瑞雷因三領。”


    “禁衛軍統領韋羅尼卡-帕爾羅特,平亂有功,封王家軍事顧問,並中央軍,成立新軍團,封公爵,世襲三世,賜卡威爾三領。”


    “憲兵隊長,瑟雷斯-納加羅,平亂有功,封……”


    冗長的冊封不斷進行,累得維烈大汗淋漓,身形搖搖欲墜。他本來體質就不好,也沒受過武術訓練,這麽近乎懸空地久跪,當然吃不消。另兩個就沒什麽大礙了。隻是,識破姑姑居心的諾因怒火熊熊,焦躁下很是難受。惟獨羅蘭氣定神閑,穩如泰山。以他的功力,這樣跪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不過,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終於,拉克西絲的惡作劇進入尾聲,同時也是**:“埃特拉城主,米利亞坦-歐斯達,輔佐有功,封榮譽國事顧問,賜姓耶羅,封一等公爵,世襲五世,賜卡拉爾郡。”


    “梅迪城主,梅蓮可-迪-休拜卡,輔佐有功,封榮譽國事顧問,軍部客座,賜姓耶羅,封一等公爵,世襲五世,賜加林郡。”


    “隱捷敏亞宰相,維烈-楊,茲事體大,特封宮廷術士,首席魔法顧問,賜姓耶羅,封伯爵,世襲三世,賜路西斯三領;其主貝姆特-瓦托魯帝,正式任命隱捷敏亞城主,榮譽國事顧問,封一等公爵,世襲五世。”


    “卡薩蘭城主,諾因-史列蘭-德修普,平亂輔佐有功,封全國兵馬總元帥,一等執政官,賜宅邸一座,親兵三千,封一等公爵,世襲十世,賜謝雷、拉普羅兩郡。”


    “伊維爾倫城主,羅蘭-福斯,輔佐有功,政績優秀,為眾臣之表率,特封國師,常伴君側,封維安親王,賜姓耶羅,世代永襲,封耐留恩等三郡。”


    聽到這裏,東城城主的瞳仁猛然收縮,但他什麽也沒說,和所有受封的功臣一起深深欠身,恭敬地道:“謝主隆恩。”


    環視一圈,拉克西絲高高舉起權杖,正午的陽光在她身後形成耀眼的光影,舉手投足,氣勢非凡:“最後,我宣布,大赦天下,免稅三年!”


    廣場上歡聲雷動,“攝政王萬歲”的呼聲響徹雲霄。


    ******


    加冕儀式結束後,維烈幾乎站不穩,好不容易才在護衛的扶持下緩過氣來。仿佛故意一般,侍從跑來請他入宮詳談,商討國事。


    “那個元帥肯定是故意的!”護衛們都憤憤不平。


    “現在起要叫攝政王陛下了。”留下一個包容的淺笑,維烈禮儀周到地跟隨侍從離開了熱鬧的廣場。


    華麗的會議室裏,一位國王,四位城主已然就坐,麵前擺放著茶點。和去年的首都會議相比,同樣的場景卻增色不少,因為在座無一不是俊男美女。


    “對不起,我來遲了。”一進門,維烈就誠懇地致歉。拉克西絲笑得有點促狹的成分:“無妨,維烈宰相身體不適,難為你這樣急匆匆地趕來。”苦笑了一下,維烈沒有跟她計較,坐在諾因旁邊的空位上,無形中形成和北、東城主對峙的局麵;而南城城主坐在拉克西絲的對麵。


    “辛苦大家了,在這個本該忘懷一切,盡情慶祝的日子,還召集大家商量正事。不過,我國正處於新舊交替的時刻,隻有麻煩諸位忠誠能幹的臣子多多效力了。”


    以親切而實際的話語為開場白,年輕的攝政王雙手交叉托著下顎,笑容威而不嚴,含而不露,光華外顯,神韻內斂,盡顯君王的魅力。餘人紛紛表示不敢當,願盡綿薄之力。


    “治國法為體,民為本,因此今日會議的重點是憲法的修改,和稅率的調整——羅蘭城主,上次首都會議王兄強迫你負擔四城的糧稅,這是極為不公平的舉措,我代他向你道歉,並正式取消這一政令。”


    “萬分感謝攝政王陛下的體恤,謹代表全城上下,接受您的聖恩。”這是羅蘭的真心話。拉克西絲點點頭,話鋒一轉:“不過,荒年還沒過去,如何實行減賦,安民攘內,確實是最憂急的事務。”


    “攝政王陛下所言極是,如今才第五年,還有四個荒年,民眾已經困苦不堪,加上至今還沒過去的嚴冬……唉。”最受天災侵擾的北城城主情不自禁地吐苦水。南城城主尖銳地道:“稅務固然是要緊的課題,國內的安定也很重要吧?攝政王陛下,不知您打算如何處理我城的淪陷區?”她恨西城入骨,雖然對維烈個人的觀感不壞,還是忍不住當眾撕破臉,要求一個交代。


    維烈平和地道:“這是我城和貴城之間的事吧,為何向攝政王陛下質詢?就算要調停,也該由當時在場的諾因城主負責。”梅蓮可大怒:“你…什麽意思?難道你不服從攝政王陛下?”


    “有關這一點,我正要澄清:我城並不打算歸順。”


    此言一出,人人震動。維烈依舊眼觀鼻,鼻觀心,神態安詳自在。雖然貝姆特沒給他指示,他本身也不是強硬的人,但是和西城人民相處久了,又看盡一千年的掙紮求存,對於他們的心態,他了解得一清二楚。


    拉克西絲斂去訝色,換上溫雅的笑靨,柔聲道:“可否請宰相閣下詳細解釋?”


    “好的。”維烈的口吻帶著明顯的歉意和更多的懇切,“攝政王陛下,我不過是個蒙老板錯愛,意外一步登天的平凡樂師,並非西城人,所以我接下來說的話,純粹是客觀的發言——各位,請捫心自問,在隱捷敏亞內亂迭起,為爭奪糧食自相殘殺,民不聊生的時候,你們可曾伸出援手?而在他們不得已發動侵略,靠掠奪他人填飽自己時,你們又是否看出其中的症結,做出適當的應對呢?沒有,王室拋棄自己的臣民,四城舍棄自己的胞澤。”


    在場的人都無言以對。


    “當然,我不是在指責各位,畢竟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是逝去的人的責任。侵略也終究是侵略,不能被任何借口美化。隻是…發生的就是發生了,無法改變,也無法扭轉。哪怕和解,也是在經過不懈的努力之後,相當遙遠的事情。我城和中、西兩城都結下了不共戴天的深仇,這仇怨不可化解,也不應化解,不然如何對得起死去的人?攝政王陛下,我衷心期望我城能從和貴國並榮的友邦,回歸過去的上下關係,但不是現在這個時候,這種形式。”


    “宰相閣下的意思我理解了。”漫長的沉默後,拉克西絲神色凝重地頜首,眼中多了份讚賞和親和,“其實我也是相同的打算,隻不過,表麵必須做秀一番,不然,也是對特地前來的你不敬。”維烈回以心領神會的淺笑:“我明白。”


    “等等!”梅蓮可卻聽不進去,厲聲道,“你自己也說了,侵略不能作為借口!我城憑什麽作為貴城的糧倉?你們土地貧瘠也不是我們的責任!”維烈歎了口氣:“梅蓮可城主還是沒理解。在這方麵,令千金要比你識大體。”


    南城城主陡然僵住了:“你…你說希莉絲?這關希莉絲什麽事!?”


    “她是我的冒險同伴,從去年的豐之月認識起,就一直結伴至今。”


    “怎麽可能……”梅蓮可失神的低語被諾因驚喜的聲音打斷:“真的嗎?希莉絲跟你搭檔過?”維烈綻開人來熟的笑容:“嗯,她常常提起你這個師兄,說你教她偷竊篡改。”諾因嘿嘿一笑:“她還記得啊,小時候我們常玩這種遊戲。”梅蓮可回過神:“等等,口說無憑。”


    “這件事我可以作證。”羅蘭淡淡地道,“拍賣會時,我親眼看到希莉絲和他在一起。”梅蓮可一窒,半晌,滿臉苦澀地喃喃道:“她去了拍賣會?早知如此,我——”


    “恕我直言,梅蓮可城主,希莉絲對你的成見非常深。”想起同伴剪掉的長發,維烈有點動怒,言下也不客氣起來,“之前強迫她聯姻也罷了,可以說是政治上的不得已,可是她都用離家出走來抗議,你為什麽還不慎重考慮一下,依舊保留這個婚姻?希莉絲不是任性的孩子,是因為她有更遠大的目標要追尋,而非逃避公主的責任。她的價值不由你來定義,她本身也不是你補償遺憾的工具。你的感情生活請認真處理好,不要牽扯到下一代頭上,造成無法挽回的隔閡。”


    聞言,梅蓮可滿臉通紅;米利亞坦也麵露尷尬。餘人看在眼裏,心道原來如此。歎息的歎息,鄙夷的鄙夷,不屑的不屑。


    幹咳一聲,維烈清俊蒼白的臉龐也浮起紅暈:“失態了,我並非用希莉絲打擊梅蓮可城主,隻是一時氣不過。那個,先前說到……”諾因好笑地提醒:“希莉絲比她老媽識大體。”


    “對對,謝謝殿下。”維烈喝了口茶潤嗓,也不管自己欠缺洗練的話語讓某人聽得刺耳,續道,“希莉絲曾說,她和所有的梅迪人一樣,痛恨總是侵略他們的隱捷敏亞人,視他們為萬惡的侵略者,認為自己是正義的一方,但是看到西城的真實情況時,她心裏的仇恨化解了,她發誓決不再敵視任何一個隱捷敏亞人,同時,她也決不允許他們侵占南城的領土,傷害南城的百姓。”


    “……”席間的眾人都有所觸動,梅蓮可尤其震撼。


    “這不是原話,不過大致意思沒錯。梅蓮可城主,國與國,城與城之間的關係,就是這麽簡單。哪邊弱小,哪邊就注定受欺辱。沒有什麽可怨可恨的,也沒有正義邪惡之分,有的不過是輿論的對錯而已。你我兩城的關係,由實力說了算;是和還是戰,也是在談判桌上決定,而非這個會議室。”維烈沉著地道。梅蓮可不再吭聲。


    顧慮友人的心情,拉克西絲沒有對這番交鋒發表主觀的見解,技巧地轉移話題:“宰相閣下的政見相當正確,那麽,貴城也準備用相同的態度對待我國?容我提醒,之前我還當眾宣布減免貴城的賦稅,但三年以後呢?”維烈露出為難之色:“很抱歉,我城上下恐怕不會同意交稅。”要剛剛變富裕的西城人民交出糧食?殺了他們還比較痛快!


    “哎呀呀,真是大逆不道的發言。不對不對,西城現在算是我國的友邦,那這是敵視的言論嗎?我這個剛即位的攝政王,是不是應該新官上任三把火,好好教訓你這個破壞和平的使者?”


    沒有被嚇到,維烈苦笑道:“不要再逗我了,元…攝政王陛下,你早就有解決方法了不是嗎?”拉克西絲嫣然一笑,翡翠綠的眸子依然跳躍著揶揄的光芒:“代價可是很大的喲。”


    “沒關係,我的心髒禁得起驚嚇。”


    “嗬嗬。”拉克西絲愉快地笑了。有個不用提防有異心,又在公事上可以討論互助私下可以**調劑的臣子,讓她大為開懷。維烈的出現就像一道清風,吹散了政界積壓的陰雲。


    “很簡單,行政方麵的老手,農田水利的技術人員,要多少你盡管開口。相對的,五年——我隻給你五年。五年後,我要隱捷敏亞並入我國的版圖,貝姆特向我稱臣!”


    維烈聳然動容,為對方的切中要害。新生的隱捷敏亞還太脆弱,盡管有他暫時撐著,卻非長久之策。文盲生手太多,一切都要從頭摸索,根本消化不了肖恩留下的自然財富。如果不在短時間內站穩腳跟,就連讓其他城望而生畏的龐大軍隊,也難保不分崩離析,成為插進自身的利劍。所以目前,借助外力迅速穩固政權,建立起完備的管理機能是當務之急,即使這樣也等於埋下了不安定的種子。


    “若攝政王陛下信任我,我願意用這五年的時間,說服老板和九位傭兵團長,讓西城上下認清現實,做出合理的選擇。”維烈站起來,肅然承諾。拉克西絲定定注視他,吐出四個分量十足的字:“我相信你。”


    黑發宰相綻開令人心房一暖的笑容,深鞠一躬,行了個標準的宮廷禮:“那麽,接下去的會議我不便參與,就此告辭。期待下次和攝政王陛下同席的日子。”


    “我也衷心期待——諾因,你送他一程,順便帶他到宰相府挑人。”


    漂亮的一手。羅蘭垂下眼,掩蓋眸裏的冷光:不過,五年,他們有五年的時間嗎?


    ******


    一前一後地走在廊上,中城城主時而聊聊剛才的議題,時而詢問師妹的近況。維烈多半默默聆聽,回答也言簡意賅,眉間凝聚著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的沉重鬱結。


    “我說你——”來到僻靜的轉角,諾因猛然轉身,惡狠狠地叉腰,“看我不順眼是不?討厭就直說,不要一聲不吭地鬧別扭!”維烈一怔,隨即,情不自禁地揚唇:“不是,我不是討厭殿下。”


    “騙鬼啊!”


    “是真的。”維烈笑意加深,縱容的神情宛如看著調皮孩子的父輩,“殿下很坦率,是我最欣賞的類型。”這回輪到諾因愣住,向來隻有人說他不坦率,口是心非,怎麽——


    “坦率不等於老實。殿下能夠直麵自己的心靈,所以坦率;但是無法老實地說出,所以嘴硬。不過,這點非常可愛。”維烈右手握拳掩住嘴,一副好笑的模樣。諾因咬牙切齒,卻奇異的並不生氣。


    維烈的表情沉澱下來,浮起一抹哀傷:“你很像我一個無法原諒的故人,所以我才會有情緒上的混亂,請原諒。”


    “哦。”沒想到是這樣的原因,諾因又是驚訝又是好奇。維烈深深低頭:“對不起,因為這種理由,就沒道理地排斥您,讓您不愉快了,我會努力改進。”諾因忍不住歎氣:“你這人……還真是認真得過頭耶。換作我,早就把這個長得像的家夥抓起來暴打一頓,發泄對本尊的怒火了。”維烈忍俊不禁:“殿下是在教唆我嗎?”


    “哼,你有這個膽子就試試啊。”


    “不敢不敢。”


    漾開真摯的笑靨,諾因捶了他一拳:“好好輔佐貝姆特,最好讓他也嚐嚐你的滋味,像對老妖婆和羅蘭-福斯一樣。”維烈揉捏傷處,臉上卻是笑著的:“他可不吃我這一套,而且,殿下不也吃鱉了?”


    “好哇!原來你心裏都有數,給我離吉西安和史列蘭遠點!”


    “恕難從命。”


    帶著對彼此的好感,這對未來的翁婿慢悠悠地朝宰相府走去。


    ******


    春之月21日-中城下界-桑陶宛領地——


    借著夜幕的遮掩,一個小身影快速地在樹叢間穿梭,靠近此行的目的地。山林的夜晚怪影幢幢,安靜而詭譎。她卻絲毫不怕,還大膽地摸黑前進。


    “神官大人吹牛說礦山有怪物,哼,我倒要看看是什麽寶貝讓他那麽緊張。”


    穿過捷徑,爬上山坡,一溜煙跑進矮人的洞窟,莉妲這才鬆了口氣,放心地開始探險。她固然天生膽子大得離譜,在深夜的林子裏行走,還是提了個心眼。


    一步三跳地走在狹長的坑道裏,莉妲突然停下腳步,疑惑地豎起耳朵。果不其然,不知從哪兒隱隱傳來挖掘的聲響,還有奇異的嘶吼和細碎的交談。


    有人!吃驚地趴在山壁上,她正要凝神聆聽,通道深處響起腳步聲,像是提燈的光線慢慢移近。


    意料之外的發展引起懼意,莉妲猶豫是該躲起來還是立即離開,來人已經瞥見杵在一旁的她。


    “嘿,看我發現什麽,一個小兔崽子。”領頭的大漢咧開一口黃牙,笑得猥褻而下流。身後五官端正,身披灰袍的男子反應就正常多了:“是山下的孩子吧,隻有滅口了。”


    “一樣要滅口,先借我玩玩。”說著,不等僚友答應,大漢疾步上前。


    孩童的第六感是敏銳的,看出眼前的人不懷好意,手邊又沒有可供反抗的武器,莉妲二話不說選擇逃跑。她的速度出乎大漢的預料,連撲兩下都沒撲著,興起地追了上去。


    楠搖搖頭,放出一隻吸血虻。這種魔獸可以在一刻鍾內吸幹一個小孩的精血,也免得在普羅斯手下多受折磨。他這個僚友在勘探和采掘上是一把手,人品卻著實下作,一起工作的人都十分鄙視。


    跌跌衝衝地跑在樹林裏,莉妲好幾次驚險萬分地躲過背後伸來的魔爪。普羅斯也不急,盡情享受貓捉老鼠的樂趣。但他清楚楠會暗地裏動手腳,拖久了獵物恐怕會死掉,那就沒得玩了,於是一把揪住莉妲的後領。


    “乖一點,寶貝,你不掙紮,我還會送你一點甜頭。”


    “放開我!”莉妲毫不領情,用力踢他的胸膛。普羅斯抓住她的腳踝,冷笑道:“好烈的小鬼,看來需要調教一番。告訴你,我啊,最喜歡捏碎小孩的骨頭,聽他們那時的慘叫了。”


    莉妲驚駭地僵住,從腳上傳來的劇痛也加深了恐懼。她向來要風是風要雨是雨,習慣了被同齡人擁戴,長輩嗬護嬌縱的生活,幾時受過這種苦?當下淚珠在眼眶裏直打轉,竭力忍住才沒有落下。


    這時,一個童音石破天驚地響起:“放開莉妲!”


    “利夏!”錯愕地看著突然迸出來的雙胞胎弟弟,莉妲回過神,“快!快逃!”


    “又來一個啊。”普羅斯欣喜一笑,在星月的映襯下猶為陰森。利夏嚇得牙齒打戰,卻沒有聽從胞姐的命令,反而鼓起勇氣,吟唱簡短的咒語:“源源不斷的水啊,匯聚到我手中——雨絲-刺!”


    普羅斯慘叫一聲,放脫手。萬萬沒料到一個小孩會魔法,讓他失了警惕。莉妲和利夏乘機狂奔逃命。


    慌不擇路地跑了十多分鍾,莉妲忽地一頭栽倒,斷斷續續地道:“我…我好累,跑不動了。”


    “怎麽會!”利夏大吃一驚,急得哭出來,胡亂拉扯她,“你不是一向比我會跑,怎麽會跑不動?”


    “我不知道啦。”莉妲的聲音也帶上哭腔,隻覺又累又怕,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幹一樣,再也控製不住,“利夏,我們會不會死?”


    “不會……我們不會死!”危急關頭,以往總是躲在姐姐身後的小男孩爆發出潛藏的毅力,展現出超齡的穩重和鎮定,“神官大人會來救我們。”


    “他不知道我們出來……”


    “會的,他會知道。”語畢,利夏捏碎了頸子上的水晶鏈墜。這是神官做給他的傳訊水晶,一塊碎了,另一塊也會有所感應地破裂。本來隻是以防萬一,沒想到真的派上用場。


    做完這件事,利夏也用完了好不容易積蓄的膽量,拖著姐姐躲進樹叢。姐弟倆互相擁緊,瑟瑟發抖地等待救援。終於,一個清越的喊聲劃破黑暗:“利夏,你在哪裏?”


    “神官大人——”


    ******


    解決了莉妲身上的吸血虻,抱著兩個飽受驚嚇的孩子回到神殿,銀發青年沒費多少勁就哄睡了他們。但是年幼的罪魁禍首可以安心地休息,明白這是樁禍事的成年人卻睡不著,也不能睡。


    “該死!該死!”毛躁地在客廳裏來回踱步,神官驀然停住,投射向窗外的視線充滿殺氣:幹脆衝上山,把那些家夥全宰了!不,不行,那個驅使吸血虻的黑咒術師一定已經感應到了,隻要跑了一個,這裏的人遲早被滅口。


    “唉——”兩手捂臉,神官從胸腔湧出歎息。他早就知道東城秘密派人占領了矮人的礦山,進行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顧慮雪露特的立場,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約束村人井水不犯河水,維持薄冰上的和平。而現在,冰破了,他要如何是好?如何保住西芙利村?如何保住整個桑陶宛領?


    隻好向元帥求助了。頃刻間下定決心,神官在腦中迅速計算:不過,遠水救不了近火,先叫雪兒幫忙擋一陣子,老天保佑她在附近,沒有出任務!


    火速寫了封求救信用魔法快遞寄給青梅竹馬,神官焦躁地坐在椅子上等待,手邊很快堆了三個空酒瓶。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進來的卻不是他期待的人,而是接到通知的艾瑞克。


    “對不起,神官。”警備隊長懊惱地拉扯頭發,神色愧疚中掩不住擔心,“我家兩個小混蛋……唉,他們——”


    “他們沒事。”神官麵無表情地指指樓上,“莉妲稍微受了點教訓,不過休養一段時間就會康複。”如釋重負的艾瑞克轉移了關心的重點:“這下怎麽辦?是不是馬上搬家比較好?”


    “搬家?搬去哪?除非兩秒鍾裏逃到外大陸或異世界!”神官沒好氣地道,“而且這樣大張旗鼓,隻會連累更多的人——等雪兒!我已經寫信給雪兒,拜托她說項!”


    “呼……也隻有這樣了。說到外大陸,幸好你心愛的楊陽不在呢。”


    神官微微臉紅,啐道:“什麽心愛,誰像你這麽厚臉皮,成天女朋友掛嘴邊。”艾瑞克不以為然地拍拍他:“你這叫悶騷,不叫害羞,老兄。”


    “閉嘴!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還有閑情開玩笑!”


    “是啊,希望楊陽、昭霆和耶拉姆別這麽巧剛好回來。最重要的,你那個朋友能夠說服她的同伴。”


    重新陷入危機感的兩人沒有察覺,門外有個纖影緩緩垂下本來要敲門的右手,悄然離去。


    楊陽……


    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曾經在吊橋上有一麵之緣的少女,東城密探咬緊牙根,眼中射出混合著妒火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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