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的聲音似遠似近,一浪高過一浪,吵得人睡不著覺,楊陽從簡陋的木床上坐起,披了件外衣,走出借宿的小屋。


    夜晚的海岸就和書裏描寫的一樣美麗,被月光染成銀白的沙灘鋪滿各色的貝類和水底動植物,呈現鮮明對比的海水漆黑深沉,層層疊疊地推向岸邊,每吞噬一些,也送上來一些。


    遠方,海天一線,靜謐而遼闊,幽幽銀輝占滿夜空,在水麵上揮灑出無數閃亮的銀痕。


    帶著腥氣的風吹起烏黑的發梢,掠過蒼白的耳畔。


    此刻他們一行人是在東城南部的小漁村裏,隔著海遙遙相對的就是浮島。昨天送他們上岸後,三長老洛黎塔拜托村長照顧他們,依依不舍地聊到傍晚,才推著小船回去。


    還是睡不著。楊陽略帶煩躁地攏了攏劉海,本以為出來走一走,心情就會放鬆,覺得困,沒想到神智依然無比清醒。她已經不是換張床就睡不著的菜鳥冒險家,照理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


    這時,一個原本睡得香甜的人打著哈欠醒過來:


    楊陽沒好氣地反問。因為友人是用心念說話,她也用想法回答。不過這樣,實在有點精神分裂的感覺。


    被她一鬧,肖恩也清醒不少,


    “你當我跟你一樣是酒鬼啊?”楊陽忍不住發出聲音。話一出口,她怔了怔,臉上浮起明了,悶悶地踢著腳下的沙子,“其實,我是好幾天沒收到神官的信,很記掛。”肖恩恍然大悟,情緒也低落下來。


    因為沒有了作為施法必須的媒介的身體,他無法再開啟自己的空間地址;而以楊陽的水平,還不能使用這樣高段的法術。


    “不關你的事。”楊陽打斷,深吸一口氣,濃鬱的海風令她心懷大暢,嘴角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明天去寄平信,讓他放心,隻斷幾天音訊不要緊。至於他寄來的信,我以後可以慢慢看。”雖然很高興她振作起來,肖恩還是不得不潑了盆冷水:


    楊陽先是氣餒,聽到後麵又展顏:“那我委托公會。”肖恩提醒:


    “錢啊……說起來,我們欠公會的錢還沒還呢,會不會——”


    肖恩不怎麽有把握地安慰。楊陽的思緒則完全拐到還債方麵,為不美好的前景流下了冷汗:“對了,打工,又要打工了。不知道公會會派給我們什麽困難的任務,我們幾乎連買裝備的錢也沒有,那場風暴衝走了馬和大部分行李——啊!真是頭痛!”


    她說得淒慘,肖恩卻毫不悲觀,甚至振奮地道:


    “是哦,說說容易。”楊陽反應冷淡,徑自盤算,“明天早上和大家商量一下,想出個好對策。實在不行,一邊打零工一邊旅行。”


    “你才知道啊。”


    肖恩被打擊得體無完膚。楊陽這才不緊不慢地補充了一句:“開玩笑的。”頗有幾分冷麵笑匠的素質。


    肖恩嚷嚷,對方退讓,他索性拿起喬來。楊陽也用哄小孩的口吻道:“其實你很有用啊,不爽時可以捏臉發泄;有敵人上門時可以推出去當沙袋;走投無路可以套個碗扔到街上乞討。”這種安慰比不安慰還過分,肖恩隻差沒蹲下來畫圈圈。


    聽到腦子裏傳出的咕噥,楊陽忍俊不禁:“心情好點了吧?”肖恩一愣,沉默片刻,也笑了:


    朝岸邊走了幾步,遙望波瀾壯闊的海麵,楊陽一手壓著發不被風吹亂,等宿命的另一半平靜下來後,才開口道:“你摸出多少?”


    肖恩語聲淡然,但是楊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內心的波濤洶湧,楊陽斟酌了一下,道:“用壞已經不足以形容他了。”是讓人惡寒,起雞皮疙瘩,晚上做噩夢!


    肖恩應了一聲,語氣有了微妙的改變,楊陽吃驚友人竟然會這麽明確地說出“恨”這個字眼,就連當日在死亡沙漠,他也回避了耶拉姆的問題,還隻是用“一點”形容對英雄王的恨意。


    不過想想席恩的作為,她就不奇怪了,隻餘下心疼:“那你打算怎麽樣呢?將來萬一…萬一和他對上。”肖恩不假思索地道:


    這…真是幹脆利索的解決方案。楊陽暗暗抹汗,猶豫半晌,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確定下得了手?他畢竟是你哥哥。”


    肖恩斷然道,眼裏盡是肅殺。


    那般濃烈的恨,使得沉睡在他記憶深處,已經心死的另一個自己也醒過來,情感相融。


    不殺了他,楊陽他們就會遭殃。


    決不能再一次,讓錯誤發生。


    感同身受的楊陽一時不寒而栗,心想能把性情寬厚的肖恩逼到這步田地,席恩也真是夠本事,夠辣手。


    那個人……到底在想什麽呢?


    仿佛從被附身的狀態解除,肖恩恢複平日的神氣,好奇地問。楊陽一凜,笑著含糊過去:“沒什麽。肖恩,你隻要記著,無論何時,我都會支持你。”


    棕發青年笑靨璀璨,窩心不已。


    又不著邊際地聊了會兒,他突發感言:


    “是呢。”


    黑發少女凝視初露曙光的天邊,綻開由衷的笑容。


    第二天早晨,冒險隊和村長一家一起吃飯。因為人數太多,比較懂事的耶拉姆和維烈天還沒亮就起床,抓了不少魚加菜;朱特也和村長的小孫女迪迪絲一塊兒去沙灘撿海貨,回來時手牽手,笑對笑,氣氛融洽得讓昭霆側目,偷偷對表姐道:“這個朱特,好像和肖恩一樣有戀童癖。”


    被她和莎莉耶私下戲稱為的軍人厚臉皮地跟著冒險隊伍,理由是說服肖恩投靠他的頂頭上司。而他的勸說對象一聽到女魔頭的名字就畏如蛇蠍,逃進楊陽的身體做縮頭烏龜,至今沒有成果。不過除去這一點,兩人還挺投契。朱特也是直爽熱情的性子,酒量又好,幾次對拚下來,肖恩已經把他當鐵哥們看待。


    “別胡說。”楊陽輕斥,她對朱特印象還不錯,但是對他的動機持懷疑態度。在浮島肖恩就告訴她此人不安好心,所以他死皮賴臉地跟著他們,也許是奉了拉克西絲的密令。


    真是煩,一直不想和政治人物扯上關係,結果還是被卷進去。念及自己滿願師的身份,楊陽暗暗歎氣。


    昭霆沒趣地扁嘴,莎莉耶不失時機地損道:“人家戀童關你什麽事?”


    肖恩響應,


    當然,昭霆聽不見他的聲音,隻瞄準莎莉耶展開激辯。朱特正好經過兩人身邊,瞪目道:“說什麽呢,思想太不健康了,要不要跟我出去鍛煉矯正一下?”兩個少女悻悻而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吃飯吧。”維烈幫忙耶拉姆將燒好的魚放在桌上,清俊的臉龐掛著一貫的溫文微笑。希莉絲急忙站起:“維烈,你不用管這些,坐著就行。”


    “同伴之間,別計較那麽多。”維烈暗示她不要把自己當魔界宰相,轉向黑發少女,“楊陽,是照你的量盛,還是肖恩的?”


    “我!”棕發青年霸占宿主的身體,精力充沛地揮舞筷子,但過了一會兒,他就垂頭喪氣地改口,“算了,還是照楊陽的飯量盛,不然她會被我塞爆。”希莉絲不忍心他頹喪的模樣,安慰道:“放心,你一碗也飽了。”


    “不過癮啦!”


    村長的夫人和兒媳有點被這樣突然的轉變嚇到,一把年紀的村長摸摸胡子,感慨道:“這位小姐,看來是有雙重人格啊。”


    “哎?”肖恩直覺他在說自己,叼著筷子愣住。


    “昨晚我媳婦忘了收網,半夜跑到海邊,就看到你一個人在那邊嘟嘟囔囔,她還以為你瘋了,嚇得趕緊逃回來。我想怎麽可能嘛,你白天的樣子挺正常,應該就是那種法師常有的毛病——人格分裂了,哈哈。”


    “……”


    肖恩尷尬地咧著嘴,楊陽哭笑不得,其他人則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


    “法師會人格分裂嗎?”吃完飯,莎莉耶好奇地問楊陽。


    “有些多係法師是,多一個人格就意味著多一倍的時間,而且也可以塑造出合適的性格。比如有人天性沉穩,與火元素不合,就分裂出一個奔放的自己學習火魔法。很多人就是通過這種方法突破了法術的瓶頸。當然,這隻有智商高,意誌強的人才做得到。”楊陽一邊喝茶,一邊悠然敘述。


    餘人聽得毛骨悚然,昭霆搓著臂膀道:“這都是些什麽人啊!竟然做得到那麽怪異的事!”楊陽不以為然地睨了她一眼:“我倒是很佩服他們,求知就應該有這種精神。”仿佛被這句話觸動,維烈澀澀一笑,掛在他腰間的手鏡也閃過一道光芒。


    希莉絲提出質疑:“還是很危險的事吧?人格怎麽能隨便分裂。”


    “嗯,聽說有不少人後來發瘋了。”楊陽點點頭,神情變得若有所思,“不過,仔細想想,他們的方法可能錯了。從肖恩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其實性格如何,元素精靈並不真的在意,隻要心念單純,就能體會到力量的本源,同時掌握各種魔法。”維烈的臉色難看起來:“那麽,絕對不能讓那種人遇見肖恩。”


    “咦?”眾人不解地看著他。


    “為知識而瘋狂,也將因知識而毀滅。你們想想,花了那麽多心血時間,走的卻是條錯誤的路,他們能承受嗎?嫉妒還算好了,就怕將他逮回去,做成力量容器或者標本之類,那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室內的溫度降到零度以下,人人不寒而栗,雞皮疙瘩直往外冒。身為當事人的肖恩更是大叫“冤枉”,受不了他的聒噪,楊陽硬擠出笑容:“你說得太誇張了,維烈。”


    “不,我決非危言聳聽。”魔界宰相苦澀地笑了,“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當年若不是我姑姑隱瞞了自己的異能,也會成為他的研究對象,被種種不人道的實驗折磨。”


    天哪……幾個少女不約而同地掏出手帕,擦拭冷汗。肖恩用楊陽的嘴巴喊道:“別理你那個變態老爸啦!換作我,早就一拳揍得他不認得東南西北!”說著,越發憤怒,重重擂在桌子上:“我不管你和他之間有什麽糾葛,他對你又是怎麽定義,總之他是他,你是你,除了血緣的聯係,你不必背負他的任何東西!活出你自己,別再被他影響!”


    維烈先是露出驚訝之情,隨即,漾開淺而真摯的笑意:“嗯。”


    這孩子有個很好的朋友呢。基西莉亞在鏡子裏偷笑,十分欣慰。


    吼得口幹舌躁,肖恩抄起剩下的茶一仰而盡,然後換宿主出來,心疼地瞅著空杯。


    耶拉姆打破沉默:“東城法師資源雄厚,確實需要留心。”昭霆跟他唱反調:“不用擔心啦,這種瘋子肯定很少。”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事關情人,希莉絲表現出高度的警戒,“肖恩,接下來的日子,你就待在陽的身體裏,輕易不要出來。”


    肖恩老老實實地答應。


    “他回答‘哦’,很乖。”楊陽轉告,心裏感歎:真是妻奴啊。希莉絲滿意頜首,卻聽得她道:“他又問你吃飯時可不可以出來。”紅發少女的額頭青筋直跳:“可以,我的意思本來就不是不讓他出來,隻是注意不要用擬態術,還有施法時要小心,至少對立係的法術決不能用!”後麵的肖恩全沒聽見,意識停留在開頭兩個字,發出雀躍的歡呼:


    想了想,楊陽決定不轉告這句。


    朱特開口道:“你們太緊張了,法師又不是無敵的,隻要在他冥想的時候砍上一刀,就萬事太平,十個人格也來不及轉換。我以前碰到過,好好的家夥,卻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看著煩心,給他兩拳,再扔進河裏讓他醒醒腦,果然浮起來就正常了——死人都正常。”


    原來……我們當中,最“堅強”的是他嗎?眾人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東城的南部人煙稀少,巡邏艦一般都在海上要塞赫萊茲或靠東的洛格海岸補給,但是一路走來,風光明媚,充滿水鄉澤國特有的風情。雖然冬意未去,看不到花團錦簇的美景,但是河畔芳草搖曳,點綴著生氣勃勃的野花;林裏綠蔭蒼翠,嫩芽爭相冒出,也將原本就很詩情畫意的優美景致襯托得更加色彩斑斕。


    經過兩天的跋涉,一行人來到南方最有名的旅遊勝地,高架水路的源頭之一——藍鏡湖。


    平滑如鏡的水麵映著滿天絢爛的彩霞,夕陽沉入廣闊的懷抱,染得半湖金紅,瑰麗耀眼。


    呼兒喚女的主婦,炊煙,歸航的漁船,伴隨著笑語,構成和諧的畫麵。


    “藍鏡湖,也叫,以水質澄淨和湖岸的水神神殿聞名。”楊陽翻著地理誌,驀地眼睛一亮,“啊,這裏說,隻要喝下藍鏡湖的水,無論分離多久,都會再次重逢。”


    “真的嗎?”昭霆將信將疑地靠過來。耶拉姆斷然道:“假的吧。”


    不等昭霆哇哇大叫,楊陽合上書,堅定地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維烈笑著附和:“不錯,比起天長地久的承諾,還是這種效力更吸引人。”希莉絲浮起略帶複雜的笑容,搖了搖頭:“哪有那麽神,不能實現的約定太多了,但每年還是有無數的人來這裏喝一捧水,就為了那個再次重逢的願望。”


    莎莉耶撇了撇嘴:“原來是騙人的把戲,我還以為真的有用呢。”朱特反駁:“話不是這麽說,祈禱、祝願、是人之常情。就算最後見不到麵,至少換個心安。”


    “你為什麽對我說這些?”感覺這番話和他平日的為人不符,莎莉耶懷疑地擰眉。


    “因為你太不可愛了。”


    在莎莉耶追打朱特期間,楊陽已端出領隊的架勢,一指不遠處的碧湖,命令大家一起去喝,順便補充一句:“對了,書上還說一定要喝對方手裏的才有效。”


    “啥!?”餘人愣在當地,為難地互視:戀人也罷了,同伴這樣……會不會很尷尬?


    的確很尷尬。


    開始沒人動彈,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還是肖恩先不耐煩,把宿主擠進去,大喝一聲:“發什麽呆,喝啊!”說著,就姿勢不雅地蹲下去,掬了一手掌水咕嘟嘟地喝完,評價道:“很甜,味道不錯。”


    楊陽捶了他一拳,一腳將他踹回,單膝跪地,虔誠地捧起一泓清澈的液體,轉身遞到維烈唇前。魔界宰相一怔,隨即大方地笑了,低頭啜飲。


    有了榜樣,其他人也不再拘束,隻是暫時找不到對象。楊陽道:“朱特說的對,也許湖水並沒有什麽神力,但是祈禱也是種力量,我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就算不能一直在一起,也要活著再相見。”話音剛落,維烈已掬了水起身,她紅著臉喝了一口。


    “莎莉耶,過來。”昭霆吆喝損友,眼珠子卻往師兄的方向斜。看穿她的心思,莎莉耶一臉無趣地道:“叫我幹嘛,你真正想的人在那邊。”


    “羅嗦!喝啦!”


    “那我就不客氣咯。”莎莉耶故意喝得精光,換來一個大白眼。反而是耶拉姆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道:“那個,你要不要喝?”昭霆像看到他突然長了隻角似地瞪他:“你…你叫我?”


    “廢話!”


    “哦,好。”昭霆震驚得忘了回罵,手足無措地走過去,但一蹲下,她就恢複凶神惡煞的模樣,“拿穩點啦,死小鬼!你抖成這樣叫我怎麽喝?”


    “羅嗦!快喝!”


    真是一丘之貉。莎莉耶看得搖頭,維烈和希莉絲相繼揮手,要她過去,她也開開心心地邁開大步。因為年紀小,她是一行人中最自在的一個。


    朱特狀似無聊地撥水,既不自己喝,也不捧給別人。瞥見走近的楊陽,他綻開爽朗的燦笑:“不用,我不能喝這水。”


    “咦?”


    “我的命不屬於我自己,屬於國家,軍人必須有時刻捐軀的覺悟,來去也由上麵決定,所以給我喝隻是糟蹋。”


    楊陽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下一刻,她有些遲疑的溫和表情轉為憤怒,雙手捧水的聖潔姿態也變成粗魯的叉腰:“去你的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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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肖、肖恩!?”朱特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肖恩氣勢洶洶地逼近:“你當自己是狗還是人?軍人也得珍惜生命吧?不然你拿什麽報效國家?就算我們不夠分量,至少你也為親人保重,好不?”聽到“親人”二字,朱特有所觸動地震了震。


    “別指望我喂你,自己去湖邊舀,不,我摁著你喝!”肖恩拖著他走路。


    “喂!你謀殺啊!”


    “肖恩。”


    聽到略帶緊張的呼喚,棕發青年停止扭打,轉過頭,隻見一個窈窕的纖影站在身後,娟麗的臉龐泛著羞色,就和一頭紅發一樣豔麗。他一時看得呆了,半晌才回過神,浮起不相上下的忸怩之情,磨磨蹭蹭地走向她。


    因為顫抖和時間長的關係,水已經漏得差不多,肖恩剛俯下身,嘴唇就碰到了掌心的肌膚。希莉絲一驚,雙手驟分,剩下的水也漏光了。


    良久,兩人相對無言。


    “啊……我再去捧。”為了掩飾莫名的失落,希莉絲慌忙轉身,倉皇跑開。目送她的背影,肖恩感到一絲不安。


    輪過一圈後,眾人像有默契般坐在岸邊,享受傍晚的寧靜。


    茂盛的草叢隨風搖擺,葉尖滾落露珠,對岸的神殿倒映在純淨的湖水裏,微微晃動,宛如縹緲的海市蜃樓。


    “如果索貝克、紮姆卡特和月也在就好了。”


    楊陽雙手抱膝,遺憾地籲了口長氣。除了不知道這三個是何許人的朱特,餘人都讚同地頜首。尤其是肖恩,差點沒把頭點掉。


    “我這裏有空瓶子,待會兒給他們一人裝一瓶吧。”維烈安慰。楊陽回以喜悅中帶著憧憬的笑靨:“希望還能見麵,送給他們這份珍貴的禮物。”


    在藍鏡湖附近的村莊歇了一宿,次日,一行人重新踏上旅途。


    熱心的村民指點他們商隊的去向。這裏是風景名勝和朝聖之地,每年都有大批人潮往返,小商品市場也格外發達。裝水的容器,祈禱用的花燈,印有鮮豔圖案的聖典教義,繪圖工具和現成的景致畫,用魚骨做的首飾物件等等,鋪陳了沿途的街道。一般的大型商隊就在這兒買進賣出,前往更北邊的大城鎮,同時也擔負著護送遊客的任務。


    過了中午,楊陽等人才追上目標。倒不是商隊的速度太快,而是他們走走看看耽誤了時間。因為來者一目了然是冒險家,商隊的主人加林非常禮遇,安排篷車給他們坐。


    清新的草木香氣順著風飄來,放眼望去一片新綠,在藍藍的蒼穹下顯得野趣十足。搖晃的車板,平添舒適的悠然。


    楊陽愜意地眯起眼,享受新買的茶葉泡出的甘甜滋味。昭霆盤腿坐在她旁邊,津津有味地啃肉沫烘餅。兩人相安無事,你不嫌我悶,我也不嫌你吵。


    不過,昭霆是安靜不了多久的,吃了幾個餅後,就開始沒話找話:“陽,我覺得我們在東城會很無趣。”


    “怎麽說?”楊陽專心品茶看書,頭也不抬地應道。


    “你想想,我們在北城一開頭就碰上魔獸和星華,還有肥豬商人和紅龍騎士;在西城更慘,月竟然把我們扔到死亡沙漠,差點烤成焦碳;南城有變態老處女找茬;可是這裏,到現在為止一點事也沒有。”昭霆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楊陽慶幸希莉絲不在這輛車上,溫言糾正:“東城的治安確實很好,但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安全。現在沒碰上,不代表將來也沒有。”


    “陽你烏鴉嘴!”


    “我隻是實話實說。”楊陽合起書晃了晃,黑眸透出一絲納悶,“何況,你不是最喜歡刺激了,叫什麽啊?”昭霆一窒,也不解地搔搔頭:“對哦,不過…人也不是鐵打的,經曆了那麽多事,我偶爾也想休息一下嘛。”


    是嗎?楊陽有點懷疑,而懷疑的矛頭就是和維烈、朱特乘一輛車的耶拉姆。她眼光犀利,早看出最近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了質的改變,難道友人的收斂,就是潛移默化的結果?也對,少了對著幹的動力。


    “說到星華,不知道她怎麽樣了,是不是還那副不理人的樣子。”想起曾救助過的雪族少女,昭霆的心情頗為複雜。既同情她坎坷的命運,也提防她“情敵”的身份。直到今天,她還誤會星華喜歡的是耶拉姆。


    “星華有不理人嗎?她很可愛啊,笑起來更是兩個字——絕美!”楊陽神遊天外,臉上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陶醉。


    “她隻對你笑!”昭霆低吼,隨即悟出裏頭的意義,大驚失色,“陽,星華會不會愛上你了?”


    “愛上我?”楊陽啼笑皆非,“你腦子怎麽轉的?我們都是女的耶。”


    “她不知道你是女的!”


    “這……”楊陽無言以對,半晌,略帶不自然地道,“不可能的,當時情況多麽緊急,她哪有空想這些,何況我和她隻相處了一天,你多心了。”被她這麽一分析,昭霆也不確定起來,皺著眉發愣。楊陽擺手岔開話題:“她一定沒事,羅蘭城主一向禮遇異族,如今想必過著很和平的生活。”


    “對了,羅蘭城主,那個金發帥哥,我記得他!他真是太太太~~美了,男人居然可以美得那麽沒天理!”昭霆興致勃勃地轉移關心目標。楊陽為她的形容笑出聲:“羅蘭城主確實很美,不過最吸引人的,還是他的內在。”


    “說的你好像認識他似的。”


    “咳,的確認識。”


    “啊——告訴我!告訴我!”昭霆抓著友人直搖。楊陽無奈地敘述當日在拍賣會和東城城主意外撞見的經過。聽罷,昭霆露出不加掩飾的羨慕之情:“真幸運!竟然和那麽美的人麵對麵講話!”楊陽給了她一個爆栗:“別用軒風的口氣,你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花癡了?”


    “什麽花癡,喜歡帥哥是所有女人的本能!”昭霆振振有辭地反駁。楊陽不以為然:“我比較喜歡美女。”


    “所以你是同性……嗚哇!”


    被痛扁了一拳,昭霆捂著腦袋咕噥了好一會兒,不屈不撓地回到帥哥的討論:“單看臉,神官先生還差了一截;紮姆卡特倒是能和羅蘭城主一拚;但是最美的,還是那個水晶棺材裏的男人啊!可惡,沒帶他走真是太可惜了!”說著,扼腕不已。


    楊陽一震,沒有調侃友人,神思也恍惚起來。她對那個黑衣男子有著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可是照常理,那麽美的人,見過一次就不該忘記。還有那似真似幻的呼喚,也牽動她的心,不曾淡忘。


    “陽,你怎麽了?”昭霆注意到她的異樣。


    “沒什麽。”楊陽回過神,努力甩去遐思,著眼於現實,“希望馬爾亞姆將軍還在首都坎塔薩,就算走了也記得和我的約定,派人留著龍眠。”


    “還不知道那是不是龍眠呢。”


    “有藍寶石,又是月舞者的遺物,九成是了。”


    “藍寶石……”昭霆無意識地重複,突然大叫一聲,“啊——我想起來了!羅蘭城主的額頭也有顆藍寶石!”楊陽浮起無力的神情:“那叫額飾,也不是龍眠。”昭霆不服氣地看著她:“你怎麽知道?”


    “不止我,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個額飾是羅蘭城主即位當天,水族族長贈送給他的鎮族之寶——,有馭水的能力,堪比神器,製作的年代起碼比龍眠早兩千年,所以它絕對不可能是龍眠。”


    無論記性超強的昭霆,還是心細如發的楊陽,都對羅蘭那把同樣鑲嵌藍寶石的佩劍毫無印象。因為這一顆顏色黯淡,更像蛋白石,整把劍也是古樸不起眼的造型。


    昭霆生氣地鼓起腮幫,這時,一陣珠玉般的旋律傳來。她好奇地探出頭,雙目一亮:“啊,維烈要演奏了!”


    考慮到隊裏的財務狀況,眼前又有這麽多現成的聽眾,吟遊詩人於是取出包裏的豎琴,準備開張營業。他生性靦腆,不習慣說場麵話,用幾首小調引來注意後,就轉入正式的表演,啟唇唱道:


    “洗褪憂鬱的無垠晴空,蒼鷹展翼飛翔,


    遙望未知的彼方,邁開追尋的步伐;


    劃過天際的虹,是連接夢想的橋梁,


    拂動蘆葦的風,是傾訴秘密的耳語;


    遊走四方,浪跡天涯,足下沾染露水花香,


    旅人啊,哪裏才能讓你停下腳步,莫非你已遺忘故鄉?


    一望無際的遼闊大地,旅人漫遊其上,


    注視空白的地圖,勾勒前進的方向;


    雷雨交加的夜,行進之路難免滄桑,


    白霧茫茫的晝,心向之道偶有迷惘;


    遊走四方,浪跡天涯,足下沾染青草芬芳,


    旅人啊,何時才能讓你停下腳步,莫非你已遺忘故鄉?


    詢問亙古不變的月光,其實你已有答案,


    水瓶、風鈴、爐火、木窗,何必懷念過去的時光;


    萬物終有滅亡之刻,不滅的是存續於心的景象,


    逝去的往昔已成種子,永存的記憶在心底發芽;


    風無定,雲無常,靜止是鞋履,飄泊是衣裳;


    吟唱吧,遊走四方記得放聲高歌,


    吟唱吧,浪跡天涯務必盡情引吭,


    人生是追尋,人生是探索,人生是冒險,人生是狂想,


    吟唱吧,遊走四方時記得放聲高歌


    吟唱吧,浪跡天涯時務必盡情引吭……”


    溫潤如玉的男性嗓音帶著淡淡的蒼涼和觸動人心的柔軟,純熟的指法、精湛的技藝和充滿感染力的曲調交織出悅耳的音符。不一會兒,商隊的行進就慢下來,許多空著的人都駕車靠近歌聲的源頭,著迷地傾聽。一曲結束,四下響起如雷的掌聲。


    “發啦!發啦!”昭霆開心得直揮手。楊陽歎了口長氣:“別這麽興奮,會讓人質疑維烈彈琴的動機。”真是破壞氣氛的家夥。孰料,更破壞氣氛的人物還在後麵。


    “吵死了!還讓不讓人休息?”


    一聲暴怒的大吼讓第二首曲子嘎然而止,楊陽和昭霆怒目看去,隻見一個平民打扮的青年從車子上跳下來,氣衝衝地走近。不等她們發作,那邊已有人叫起來:“什麽吵!他彈得這麽好聽!”


    “就是!耳朵怎麽長的!”


    “沒禮貌的小子,趕快回你的車上!”


    揚手製止眾人好意的幫腔,身為當事人的維烈卻不生氣,溫和地致歉:“對不起,吵到你了嗎?”那青年斜著眼冷哼:“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這可是公眾場合,你在這裏彈彈唱唱不是擾民是什麽?”


    “吟遊詩人有權在任何場所唱歌!”


    昭霆吃驚地看著友人變身成暴走狀態的棕發青年,跳起來破口大罵,“欣賞音樂也是每個人的自由!你不想聽,就閉上嘴,塞起耳朵,別妨礙別人!真正擾民的還敢講得這麽大聲,簡直不要臉到極點!”


    “臭小子,你欠扁?”青年氣得頭頂冒煙。肖恩惟恐天下不亂地卷起袖子:“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你扁我,還是我扁你。”


    餘人目瞪口呆地注視這場變故,尤其是商隊的成員。雖然隻相處了半天,但楊陽看上去就文質彬彬的模樣,打招呼時也笑容和煦,溫文爾雅,沒想到實際的性子這麽火暴。


    “笨蛋!冷靜點!”希莉絲甩過來一隻鍋子,正中情人的後腦勺。維烈也勸道:“有話好好說,不要訴諸暴力。”


    “住口!都是因為你!”肖恩把氣撒到他頭上,“一副軟柿子的樣子,難怪總是被人欺負!息事寧人也要看對象,像這種的,你對他客氣他隻會更得意!要狠狠地揍,把他往死裏扁!好幾次了,被人罵,被人打,我隻能在旁邊幹瞪眼,叫也沒人聽見——就算你自己不在意,也為我想想吧!眼睜睜看著朋友挨揍是什麽心情?鬱悶死了!”新仇加舊恨,讓他越罵越窩火。


    “對不起。”明白他說的是一千年來兩人的相處,維烈內疚地低下頭。


    “哼,知道錯就要改,去教訓一頓這個小子,讓他嚐嚐你的厲害。”


    “這個……”


    “你神氣夠了吧!”青年憤怒地喊道,正要撲上來,身後響起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哥哥。”他猛地頓住腳,急忙轉過身,當看到車簾被掀起,更是轉為驚惶:“菲,你不能出來!”


    “哥哥,你又得罪人了?”探出頭的是個瘦弱的少女,視線定在維烈臉上,“對不起,我代他向你們道歉。”


    現在是什麽狀況?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適應不了情勢的突變。


    “請不要責怪哥哥,一切都是我的不是。”


    以這句話為開場白,名叫“菲”的少女敘述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她百無聊賴掀起車簾時,看見坐在篷車後麵彈奏歌唱的維烈,以及圍著他的觀眾,心生羨慕說“如果哪天也有這麽多人聽我演奏就好了”,使她的哥哥尼可勃然大怒,衝出來引發了一場事端。


    楊陽等人聽得雲裏霧裏:這是什麽和什麽?為什麽邏輯都不通的?莎莉耶首先發作:“你老哥腦筋有問題啊?維烈彈得好幹他什麽事?你要是嫉妒也罷了,你又沒怎麽樣,他還發什麽火?”


    尼可朝她怒目而視,菲卻毫無反應。肖恩發覺不對,觀察她的視線角度和莎莉耶所站的位置,恍然大悟。


    “你……”他故意在她耳邊擊掌,沒見到應該出現的驚色,肯定了自己的猜測,“聽不見是嗎?”


    此言一出,每個人都吃了一驚。菲綻開笑容:“是,我聽不見,所以我哥才老是生氣,為我打抱不平。”尼可忍無可忍地大喊:“當然了!你明明彈得那麽好,是那些人不懂得欣賞!”


    一個聾子彈的曲子,能好聽到哪去?肖恩等人眼光交匯間,都透出相同的懷疑。維烈卻道:“你不是天生聽不見,是嗎?”他刻意放慢速度,方便對方讀唇。看出他的體貼,菲笑意加深:“嗯,大約六歲時,疾病奪去了我的聽力。家母很會吹笛子,受她影響,我也想成為音樂家。可惜我那時侯太小,隻記得基本的指法和幾首曲子。從大家的反應來看,我吹得也不好。”


    “胡說!你吹得最好了!”尼可依舊無原則地抬高妹妹貶低他人。維烈猶豫了一會兒,道:“笛子我不是很拿手,不過還會一些,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指點你。”


    “真的嗎?”菲喜出望外,高興得忘了女孩的矜持,一把握住他的手,“我就是愁找不到老師,謝謝你!現在就開始吧,請務必指導我!”


    “呃……好的。”


    目送維烈被拉著走向自己的篷車,昭霆第一個表示不解:“她又聽不見,幹嘛這麽熱心呢?”耶拉姆揣摩道:“可能是為了母親的遺願吧。”


    “那個男人,是不是在打什麽主意?”尼可的語氣彌漫著一股酸意,“不然哪會這麽好心。”這話就像爆竹點燃了一眾怒火。肖恩剛要繼續先前被打斷的戰鬥,楊陽將他踢進去:“請放心,維烈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對你妹妹有非分之想。”


    “何況你妹妹又不是什麽美人,就算維烈要獻殷勤,也不會選她這種的。”莎莉耶比她尖刻得多,說得毫不客氣。尼可臉色臭極,顧及她是小孩,掄起的拳頭沒有揮下去。見狀,幾個穩重的心道:這人雖然是個粗人,倒也不是完全沒可取之處。


    “幹嘛,你想打人?”昭霆擋在友人麵前,威脅地握住劍柄。尼可悻悻然一哼,轉身鑽進車子。


    “被卷進奇怪的事件了哪。”希莉絲下了個評語,同時為無辜挨砸的楊陽治療腦後的大包。朱特笑著接口:“稱不上事件,充其量隻是個小插曲。”


    出乎楊陽等人的預料,這段小插曲竟發展成影響行程的大事件。


    第二天上午,維烈正在教菲吹奏簡單的小調,商隊主人加林親自來訪,開門見山地道:“維烈先生,我想推薦您參加春之禮讚,不知您意下如何?”


    “春之禮讚?”包括維烈在內,同車的三位男性都露出困惑之色,菲則是瞠目結舌。


    “您不知道?”加林也是一訝,他原以為冒險家消息都很靈通。尷尬地清清嗓子,他開始敘述。


    再走約莫三天,就是著名的倫琴。伊維爾倫地靈人傑,孕育了大批學術人文方麵的人才,但藝術氣息最濃的,還是倫琴。建於古世曆早期,曆經戰火存續至今。深厚的文化底蘊是倫琴人的驕傲,豐富的藝術修養也是倫琴人自豪的資本。除了每年七月固定的,還經常舉辦大大小小的演奏會、辯論賽、戲劇和歌舞等節目吸引各地的同好。所謂的,是針對今年的隆冬,帶有宗教性質的綜合表演賽。據說盛況空前,規模遠超過曆屆的音樂祭,受邀的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能夠登台演出的也無一不是技術頂尖的大師。如果貴賓有信心,也可以另外推薦優秀的人才參加,與選手一較高下。


    維烈聽得惶恐不已:“我…我隻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吟遊詩人……”


    加林發出爽朗的笑聲,打斷他的自謙:“別看我這樣,我也是評審之一。昨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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