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者考試的第二天,伊維爾倫城主拿著國務尚書呈上的長長清單,看得臉‘色’發白。


    “克萊德爾,這個……”


    “這是必要的,大人。”知道主君想說什麽的克萊德爾歎了口氣,一字一字地道,“舉城都在慶祝這件事,王宮怎能一點表示也沒有?何況還要宴請其他四城的權貴,沒這點東西怎麽夠?”


    羅蘭心裏也明白,但瞄了眼清單,他還是掙紮著做最後的努力:“稍微減少一些可不可以?現在正是困難的時刻……”


    “一個子也不能少。大人,您手上那張單子,已經是我們絞盡腦汁的成果了。”克萊德爾麵無表情地駁回,硬著心腸漠視對方懇求的眼神。


    事實上,羅蘭並不是個吝嗇的人,對部下和民眾都很大方,但他極為厭惡沒有必要的鋪張,直接後果就是典禮部成了全宮廷最閑的部‘門’,一年隻有幾個大節需要‘操’辦一下。


    “我有點後悔讓法利恩去考賢者了。”羅蘭咕噥,再次瞪視清單,“我敢擔保,這些東西會剩下三分之二!”那些小鳥肚腸的家夥塞得進多少東西,偏偏要用幾倍的食物招待!


    “這也是沒辦法的。”


    “可以讓一個軍團吃一星期,一家人吃十年的食物,卻被他們一餐吃掉……”羅蘭越看越舍不得。


    “把剩下的食物偷偷轉送給平民好了。”克萊德爾溫言勸慰,為主君隱藏在市儈背後的顛沛過去心酸不已。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羅蘭淡淡一笑,收斂了情緒‘波’動,將清單往桌上一丟,“隨你們的意思去辦吧。”


    “是!”


    瞥了眼牆上的掛鍾,再看看桌上的奏折,估算了一下時間,羅蘭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氣,半個小時後就回來。”


    “您多玩會兒沒關係。”克萊德爾語出肺腑,對這位‘精’勵圖治的主君,他隻有一個期盼,就是他能多愛惜自己一點。


    羅蘭回他個白眼,抄起長衣架上的鬥篷大步走出辦公室。


    一出宮殿,冰涼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才十一月,氣候就跟冬天差不多。羅蘭‘精’神一振,思索上哪兒打發時間,首先跳進腦海的是伊維爾倫滿願師明麗的容顏和纖長的身影,隨即想起這會兒她多半在上班,獨角獸八成也在財務部,隻好罷了,朝廚房的方向走去。


    有人啊。遠遠看見一縷炊煙從煙囪冒出,羅蘭很是失望,他本想做點東西犒賞自己空虛了大半天的胃部,但有人在廚房的話,別說做飯了,還會被逮住灌一堆湯湯水水。在克萊德爾的宣揚下,全王宮的人都知道了他曾生過一場大病,開始把他當易碎的玻璃捧著。


    偷偷繞到窗戶窺探,羅蘭鬆了口氣,裏頭隻有一個幫傭的少‘女’在燒水。左右看了看,他喚道:“姬兒,給我個三明治。”


    “大人!?”少‘女’嚇了一跳,但並不驚慌,因為正從窗子爬進來的人已經是常客了。麻利地做了兩隻三明治,她遞給對方,勸道:“大人,總是吃三明治對身體不好。”


    “沒關係,三明治很有營養。”羅蘭毫不在意地拿起一塊大嚼,其實他比較想邊走邊吃,節省時間,可是他如今的身份不容許他做出這樣的行為。


    “我不是這個意思……”


    “姬兒,你總是塞許多好材料在麵包裏,相信我,你的三明治比宮廷料理更補。”


    姬兒無言,看著金發青年用迅速卻不失優雅的速度吃完遲來的午餐,轉身倒了杯牛‘奶’給他。


    “多謝款待,姬兒,你會是個好太太。”喝完牛‘奶’,羅蘭擺擺手,爬出窗子,完全沒留意到‘女’孩為他的無心之言紅了臉,以及隨後投來的落寞目光。


    接下來去哪兒?還是幹脆回去?站在不遠處的路口,年輕的城主有點不知所措。


    一般休息時間他都是坐在涼亭看書或是找老部屬聊天,可今天走得急忘了帶;馬爾亞姆他們又一個都不在,艾德娜正照顧法利恩,艾‘露’貝爾那兒倒是可以串‘門’,但他是有家室的人,為了避閑最好不要去。


    驀的,他腦中靈光一閃,臉上綻放出喜容。


    對了!去看看那幫家夥!


    廣大的練習場上,幾十來人三三兩兩地坐在休息室前麵,或捧著便當盒狼吞虎咽;或大聲笑語,開玩笑地摔角,比試腕力。


    “老大!”一個眼尖的人大叫,隨即慌慌張張地改口,“大…大人。”


    “就叫老大吧。”羅蘭很滿意這個稱呼,環視活像泥塑木雕的眾人,“怎麽一副見鬼的表情?見到我不高興?”


    “不,高興,高興。”眾人一致搖頭,麵‘露’欣喜。一人問道:“老大,你不是很忙嗎?”


    “誰說我很忙的?”


    “每個人都這麽說,而且我們一直看不到你,就以為你很忙了。”


    “你們是我帶進來的,我如果出麵你們將來日子會難過,所以避開一段時間。”羅蘭走到中間的演講台坐下,再次打量眾人,用關切的口‘吻’道,“怎麽樣,這裏住得慣嗎?有什麽感想都可以跟我說。”


    眾人互相看了看,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開始不太習慣,後來就好了。”


    “這裏夥食很好,還有夜宵供應,這點非常好!”


    “你啊,就想著吃。”


    “怎麽!你還不是經常說這裏最好的地方一是吃,二是‘女’人!”


    “話說回來,老大,你宮裏那些娘們,不,‘侍’‘女’,真的……嘿嘿。”


    “‘門’口也準許我們出去,所以可以上街打打野食什麽的。”


    “就是訓練苦了點,不過有獎金拿,吃點苦兄弟都‘挺’得過去。”


    …………


    羅蘭認真聽著這些粗言鄙語,感覺卻像聆聽仙樂。他出生市井,在底層長大,心靈深處實將自己當成平民。在注重禮儀、爾虞我詐的宮廷浸‘淫’了十多年,他更是懷念市井小民的魯直和單純。


    等眾人嚷嚷得差不多了,羅蘭笑道:“看起來沒人想自立‘門’戶,那我就把你們的籍貫轉過來,登記在王宮記名冊上,這樣你們就是我真正的護衛了。不過當了護衛,也不能再胡鬧了。打打架上上館子沒關係,決不可以染指‘侍’‘女’。”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剛才‘淫’笑的幾個人。


    “當然,當然。”那幾人點頭哈腰,“給我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而且說實話,今天拜見了老大的尊容,他們也提不起興去找‘女’人,誰叫老大實在太美了!像上次在街上調戲過他後,他們就足足‘花’了半個月才恢複正常的審美觀。


    “很好,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讓我難做人。”


    “我們決不會讓老大丟臉!”受羅蘭欣慰的語氣刺‘激’,眾人一‘挺’腰杆,大聲保證。


    “好!要的就是這股氣勢!”羅蘭彈了個響指,“我明天叫克萊德爾把你們的家人接過來,給他們安排住處。沒家人的也不打緊,留著將來娶老婆用。”眾人愣了半晌,歡聲雷動。


    “老…老大,你為什麽對我們這麽好啊?”‘激’動之下,一人忍不住問道。


    羅蘭翹起‘唇’角:“哼哼,我可不是免費對你們好。”跳下演講台,他跑到武器架旁瀏覽片刻,‘抽’出一根長棍掂了掂,滿意頜首,轉向困‘惑’的眾人:“一人拿一根,我驗收你們這個月的成果,不合格的話,今晚沒飯吃!”


    “哦——”隻呆了會兒,眾人就振奮地跑開去找長棍。


    帶著一身汗,羅蘭神清氣爽地走出練習場,留下一幫鼻青臉腫的小弟癱在地上呻‘吟’。然而一踏進辦公室,他的好心情就飛了。


    “大人,你怎麽滿頭大汗!?”克萊德爾驚呼。


    “啊…我稍微練了下劍。”羅蘭撒了個小謊。克萊德爾叫得更大聲:“你從練習場走回來?”


    “是啊,怎麽了?”


    “衛兵,叫兩個‘侍’‘女’過來‘侍’侯大人洗澡!”克萊德爾打開‘門’,對兩個守衛喊道,“還有叫廚房送碗補湯過來!”


    “喂,不用這麽大驚小怪吧。”羅蘭一臉愕然。克萊德爾毫不妥協地直視他:“這種天氣出汗卻不馬上洗掉的話,很快就會感冒的!何況大人你從練習場那麽遠走回來,說不定已經感冒了,當然要叫……”


    “行了行了,我去洗澡。”羅蘭逃難似地衝進裏間,半晌探出頭,補充道,“不許叫‘侍’‘女’進來!”


    泡在熱氣騰騰的浴池裏,金發青年有歎氣的衝動。他並不討厭國務尚書,畢竟他是真的關心他,但這份關心時常令他有無所適從的感覺,也無法將視他如子的克萊德爾當作“父親”看待。因為在認識克萊德爾時,他已是十八歲的成年人,不再是需要父親的年紀,那個親生父親就更不用說了。而巴哈姆斯雖是他的義父,卻‘性’格幼稚、不通世務,根本是羅蘭照顧他而不是他照顧羅蘭。


    至今為止,讓他產生依賴之情,視之為目標的,隻有一個人。


    “改天再去看看師父吧。”


    仰望裝飾華麗的天‘花’板,羅蘭下了個讓他重拾好心情的決定。


    ******


    經過一個星期的狂歡,東城的百姓終於從喜悅中走出來,回到各自的崗位,王宮也得以恢複正常的運作。埋首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後,羅蘭不眠不休地處理著政務。法利恩等人雖然擔心,也隻好由他去,因為勸也沒用。


    到第三天,羅蘭才完成積攢的工作,伸了個懶腰,接過心腹遞上的解疲茶,悠閑地淺啜。


    “法利恩,有什麽要報告的嗎?”


    “有一封給你的信。”法利恩的確有很多事要報告,但他不想打擾主君的休息,就揀了最無關緊要的一樁說。


    “信?”羅蘭怔了怔。他的信件一向由書記官們整理呈上,會由法利恩轉‘交’的,隻有一種。果然,褐發青年打開次元空間,取出一封信和一個紙包。


    “是莉蒂亞殿下嗎?”他不是魔法師,不會用魔法快遞,就把弟弟的地址告訴了那個小公主。


    “是的。”


    “她學得真快。”羅蘭接過信,瞥了眼上頭以稚嫩的筆調書寫的姓名,由衷讚歎。一拆開信封,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鼻而來,似‘露’水也似樹葉,整個房間的空氣仿佛被洗滌了一般。羅蘭的神情不自覺地柔和下來,輕柔地展開信紙。


    羅蘭城主:


    好久不見,你好嗎?我已經會拚艾斯嘉語,寫一些簡短的文章了,厲害吧?當然你的字典也幫了點小忙啦。我現在在首都珊達瑞(我不知道拚得對不對,你知道你的字典沒有我國的地名),昨天才到,乘船可把我累壞了。我一回來,就在考慮送什麽禮物給你,我也相信你一定會喜歡我的禮物。那麽這次就到此為止,下次我會寫封更長的信給你。


    ps:代我問候至高神的神使蘭冰宿小姐。


    莉蒂亞索蘭尼亞筆


    羅蘭看了兩遍,才輕輕放下,拆開那個紙包。裏麵是一本書,書名是《尼普亞斯大陸地理誌》。


    “聰明的孩子。”年輕的城主歎了口氣,浮起讚賞的笑容。撫‘摸’封皮,他喃喃道:“真想把她從拜亞那邊搶過來。”


    “等大人和冰宿小姐生下子嗣,就不需要她了。”


    “……”羅蘭手滑了一下,狼狽地瞪視一臉若無其事的部下。但平靜下來後,他也不禁想:以冰宿的才能,一定能教育出一位優秀的繼承人。


    當羅蘭翻看地理誌時,一個‘侍’衛敲‘門’走進,恭身匯報:“大人,渥爾斯領主的親戚呈上禮物。”


    “照老規矩辦。”法利恩出聲道,對他打擾主君的行為非常不滿。‘侍’衛正要退下,羅蘭抬起頭,冷冷地道:“渥爾斯領?就是那個發生***的領?”


    “是…是的。”被主君慍怒的眼神瞧得心寒,‘侍’衛結結巴巴地道。


    “他們有什麽要求?要屍體的話,我倒是可以還給他們。”


    “不是,那位先生希望,由他繼承老領主的位子。”


    羅蘭笑了笑,卻是不帶絲毫笑意的笑容。法利恩也掩不住嘲諷的表情,對‘侍’衛道:“麥奇,這種事根本用不著請示大人,你們也處理過很多次了——禮物退回,人轟出去。”


    “屬下明白,隻是典禮部長清點禮物時,技術部長正好在旁邊,聽到禮物裏有一籃奧托姆果——據說是大黑暗時期的水果,非常好奇,硬要屬下過來問可不可以留下幾隻讓他種種看。”


    “不管一隻還幾隻,收了都要給人情,叫典禮部長原封不動地退還。”


    “等一下。”羅蘭喊住‘侍’衛,“真的是大黑暗時期?確定嗎?現在沒有了?”麥奇愣了一下,答道:“是的,所以那位先生才會呈上來。說是除了另兩塊大陸,現在已經見不到的珍果。因為他家世代栽種,才留了一棵下來,但也不是每年都結。”


    羅蘭沉‘吟’片刻,道:“禮物留下,人帶去客房。”


    “大人!?”法利恩驚訝地看著他,且不說羅蘭從不收取賄賂,為幾隻水果受賄,更是不可思議。


    “放心,我會處理妥當。”羅蘭擺擺手,繼續看書,心裏卻在期待帕西斯收到這樣禮物時的反應。


    ******


    六隻淡綠‘色’的果子放在竹籃裏,在陽光的照耀下,宛如真正的翡翠般晶瑩剔透。金發青年又包了些糕點,才一並塞進紙袋,拿起來準備走路。


    “羅蘭!”


    一個聲音定住他的腳步,羅蘭轉過頭,詫異地看見巴哈姆斯出現在身後,神情緊張:“你要去你師父那兒?”


    “對啊。”羅蘭提提手裏的紙袋和籃子,意思是:看這也明白吧。


    “不要去。”


    “什麽?”羅蘭錯愕至極,不解地打量他,“喂,以前都是你催我回去,現在我主動要回去了,你反而勸阻?”


    “那是因為……”黑龍王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訥訥良久找不到好的措辭,隻得繞回原點,“總之,不要去!”


    “呐,暮。”羅蘭用一種勸小孩的語氣道,“師父是師父,你是你,我承認我比較敬重師父,但我更加喜歡你,所以沒什麽好吃醋的。你不想見他也沒關係,乖乖待在這兒。”


    “羅蘭!”


    瞪著已經空無一人的房間,巴哈姆斯焦急地跺了跺腳。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視界漂白了一瞬,當雙腳再度踏上平地時,映入眼簾的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和湖中央蒼涼的古跡。


    “有點誤差,應該是帶東西的關係。”羅蘭低頭確認了禮物沒有損傷,就移動到最靠近的平台上。


    整棟建築物靜悄悄的,除了岸邊樹林裏的鳥叫,再無一絲聲響。羅蘭有些不安,盡管帕西斯不是時常‘弄’出上次那樣的爆炸,他也不至於感覺不到他的氣息。而且以帕西斯的修為,也不可能覺察不出他的到來,這會兒還不出來,不是惡作劇就是出事了。


    “師父,別玩了!”自動排除出事的可能,羅蘭放聲大喊,“再不出來,我就回去了!”這招萬試萬靈,天不怕地不怕的帕西斯,隻怕沒人聊天。


    沒有回音,這下羅蘭真的擔心起來,召喚風靈打聽帕西斯的下落。


    得到的答案令他驚惶,顧不得走樓梯,他直接從平台跳到下一層,一個俯臥的身影躍入視野。


    “師父!!”


    水果滾了一地,羅蘭急忙跑過去,扶起帕西斯。觸手冰冷,長長的銀發結了一層霜,‘胸’口甚至看不出起伏。看情形至少有兩天他就這麽躺在戶外。羅蘭情不自禁地咬緊下‘唇’,一把抱起帕西斯,奔向裏屋。


    ******


    冷。


    刺骨的冷。


    這感覺他並不陌生,反而感到一絲懷念,久遠的記憶一點一點複蘇,包裹住他,就如同這無邊無際的寒冷。


    一雙手從黑暗中伸出,雪白的、纖細的、屬於‘女’子的柔夷,握住他的,緩緩摩擦,動作是那麽小心、溫柔,讓他看得目不轉睛。漸漸的,手的知覺恢複了,他開始感到握住他的那雙手低得不同尋常的溫度,但他不介意,任由她按摩。


    [暖和點了嗎?]


    細柔的‘女’聲和煦如陽,充滿深摯的情感。他點點頭,反過來摩擦對方的手。


    [嗬嗬,媽媽不怕冷的。]‘女’子‘抽’回手,從腳邊拿起一架小提琴,遞給他,[來,拉拉這個,帕爾,不然手很快又冷了。]


    他聽話地接過,卻不知道怎麽拉這個陌生的樂器,隻好抬起頭,茫然失措地望著她。


    ‘女’子重重拍打額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瞧媽媽笨的,來,帕爾,看媽媽怎麽拉。]她拿回小提琴,架在肩上,不一會兒,一首悠揚的曲子流瀉出來。


    他專注地聽著,記憶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旋律。這對他並不是什麽難事,從小隻要母親教過一遍,不管樂器還是曲子他都能熟練地上手,而且演奏得更好聽。


    但心裏,他並不喜歡這些,因為每次聽完,母親都會浮現出悲傷的笑容,眼睛雖閃耀著幸福的光輝,卻透過他,看著遠方。


    他討厭那種目光。


    [帕爾,怎麽了?]一曲拉完,‘女’子注意到他明顯心不在焉的表情,溫柔地道,[是不是累了?那我們先不拉琴,讀會兒書好不好?]


    他本想點頭,情感卻背離理智,手自動伸出去拿那把提琴。


    這就是他最討厭自己的地方——明明厭惡奪去母親目光的音樂,卻總是禁不住它的***。


    ‘女’子一愕,隨即輕笑起來。一頭直披散到膝蓋的暖綠‘色’長發應和著微微‘蕩’漾,仿佛真正的‘波’‘浪’;和他相同的碧眸流動著欣喜的笑意,襯得絕俗的容顏更加奪目,整個人宛如錯墜人世的‘春’天‘女’神。


    [帕爾不愧是爸爸的孩子呢。]


    他懊惱地捧著小提琴,拉也不是,扔也不是,隻好喪氣地垂著頭。‘女’子拍拍他的小腦袋,手指掠過那絲綢般的銀發時,眼神驀然深邃起來,增添了一抹愛戀,一抹傷感。


    [帕爾也要成為傑出的樂師,繼承爸爸的遺願。]


    我才沒興趣呢!他嘟起嘴。‘洞’悉了他的心思,‘女’子一指點在他噘起的小嘴上:[不可以瞧不起音樂,你爸爸都是用音樂保護我的。]


    真的?他用眼神問。


    [當然,羅蘭…你爸爸是亞利安族的傳人,偉大的‘魔曲師’,可以用音樂調動自然界的力量,產生奇跡。比如生火吧,你爸爸隻要拉一首和火有關的曲子,啪!火就出來了。]


    他的表情從懷疑轉為驚歎,興奮地注視懷裏的樂器,恨不得現在就拉首會變出火的曲子。


    [不行喲,帕爾的水平還不能演奏魔曲。]見對方一臉失望,‘女’子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以帕爾的資質,好好練習的話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嗯!他用力點頭許下無言的承諾,第一次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準備演奏,但不管他怎麽使勁,就是舉不起小提琴。‘女’子慌慌張張地攔住:[帕爾的臂力還不行的啦,來,放地上,一隻手扶住,另一隻手拉。]


    盡管小提琴變成了大提琴,男孩還是拉得像模像樣,美妙的旋律回‘蕩’在不大的鬥室裏,營造出溫馨的氛圍。


    砰!破舊的木‘門’突然被踢開,打斷了琴聲,一個粗暴的聲音和著風雪卷入,凍結了兩人的心:


    [莉拉梅依,快給我滾出來!兩位大爺都等你半個鍾頭了,***的要不要做生意!]


    那一刻,他隻想像父親一樣用魔曲召喚出火焰,將這個人活活燒死。


    ******


    蜷縮在角落,他‘陰’鬱地瞪著不遠處的小提琴,心情就和窗外的天空一樣晦暗。


    沒有用。不管他怎麽拉,還是連一點火星也迸不出來。他不懷疑母親的話,隻怨恨自己的無能。


    母親一直很小心不讓他知道她在做什麽,甚至不惜跪下求那些人不要在他麵前做,但他還是知道了,鄰居們爭相把事實告訴他,‘女’人們輕蔑地罵他母親是個人盡可夫的***;男人們掛著下流的笑繪聲繪‘色’地形容那些經過,希望這個才六歲的孩子也認為自己的母親肮髒。


    他從不認為母親肮髒,肮髒的是那些壓著她的人。


    扶著牆站起,他活動了一下手腳,走向玄關——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他要出去撿些柴火,最好還有食物,帶回給母親。


    一打開‘門’,夾著雨點的雪‘花’一股腦灌進來,令他呼吸一窒,身子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與此同時,幾個在附近堆雪人的小孩發現了他,齊聲歡呼:


    [啞巴!啞巴出來了!]


    [丟他!這家夥傻愣愣的又不會說話,最好當靶子了!]


    [幹脆把他做成雪人吧,看是不是比這個更別致!]


    惡意的嘲罵伴隨雪塊紛紛丟來,他一手護住頭臉,一手吃力地關上‘門’——他可以任他們打,但決不允許他和母親的小屋受一點損傷。


    正如這些孩子說的,他是個啞巴,不,他比啞巴更不如,啞巴還能發出咿咿啊啊的聲音,他卻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據母親說,他出生時並不是這樣,是某一天突然失聲。而沒有一個醫生願意診治他,隻好拖到今天。


    喘了會兒粗氣,他撒‘腿’就跑,那些孩子追了幾步沒追上,扯開嗓子叫罵:


    [膽小鬼!窩囊廢!]


    [***的小孩!]


    [肮髒的***!]


    一道火光掠過他的眼睛,雙拳情不自禁地握緊,指甲深深嵌進‘肉’裏。


    沒關係,我記住他們了,等有一天我能用魔曲,就把這些侮辱媽***家夥統統燒死!


    一連跑過幾條街,他才緩下腳步,慢慢走著。


    映入眼簾的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房頂,灰‘色’的牆壁,灰‘色’的街道和灰‘色’的人們。一切都是灰‘色’的,除了不斷落下的雪‘花’。


    這是個灰‘色’的年代,大黑暗時代最‘蒙’昧昏聵的時期,一段瘋狂曆史的後續。而他,就是那段曆史的幸存者。


    抱著一堆幹柴,他辛苦地走在尚未結冰的雪地上,心情很糟,因為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下鍋的食材。這幾天的天氣實在糟透了,連最耐寒的冬菇也不見半隻。爬上小鎮東邊的石橋,他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帕爾?]


    喬伊爺爺。他低下頭,認出了叫他的人。那是個坐在橋下的老乞丐,穿著破舊的棉衣,酒糟鼻紅通通的,說話總是帶著酒氣,所以鎮裏的人都叫他“醉鬼喬伊”。


    [果然是帕爾,快過來。]喬伊招招手。


    他猶豫了一下,先看看天‘色’,再繞到河邊,沿著石階走下去。喬伊咧開一口黃牙:[你還是這麽漂亮,跟你媽媽一樣,呐,這是我今天討到的餅,分一半給你。]


    男孩的壞心情不翼而飛,忍著對乞丐濃烈口氣的厭惡,上前接過那半隻餅,鞠了一躬,一溜煙朝家的方向跑去。


    敲了敲‘門’,他等母親說“進來”,才慢慢推開‘門’走進去。因為母親工作完回來總會洗個澡,以免他聞到那些男人留下的味道。


    [帕爾,回來了。]莉拉聽到敲‘門’聲就知道是兒子,其他人從來不會禮貌地敲‘門’。她從隔板後麵走出來,用幹布擦拭濕漉漉的長發,臉上帶著由衷的喜悅:[快把柴火放下,洗手準備吃飯,今天媽媽買了熏‘肉’,我們好好吃一頓。]


    他更高興了,放下幹柴,把餅遞給母親。


    [哎呀,這是哪來的?]


    他比了個喝酒的姿勢,再指指鼻子,意思是——“醉鬼喬伊”。


    莉拉好笑地點點他的鼻尖:[你可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叫他什麽醉鬼哦,要叫喬伊爺爺。]


    我又叫不出來!他嘟起嘴,但還是順從地點點頭。對他而言,母親的話就是聖旨。


    一盤熏‘肉’,一點青菜,半個餅和兩碗糙米飯擺在桌上,構成簡陋的一餐,相對而坐的兩人臉上卻都洋溢著歡笑。至少這個時刻,他們是幸福的。


    ******


    莉拉站在雜貨鋪前,不安地絞著手指。


    帕爾越來越大,她沒有自信再瞞住他,當務之急,是趕在真相拆穿前找個體麵的工作,但這件事,不比天上掉餡餅容易。


    撕下‘門’口的告示,她深吸一口氣,毅然走進店鋪。櫃台後的老板先是說了聲“歡迎光臨”,抬頭見是她,立刻涎著一張笑臉迎上來:[喲,美人,怎麽有空上我這兒?是不是……嘿嘿。]


    閃開他的‘色’手,莉拉遞出告示,盡量用平靜的口‘吻’道:[我來應聘這個工作。]


    [什麽!應聘?]老板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符合上麵的條件,不是嗎?我也會認真工作,甚至不要薪水……]


    [別傻了,美人,你哪配做這種正經工作。就算我破格錄用你,我這間小店還會有人來?]


    [我…我可以整理倉庫。]


    [去去!肮髒的***,誰知道你會不會偷藏東西!你啊,隻配被男人壓在身下!]老板不由分說把莉拉趕出店,砰地關上‘門’。


    強忍滿腔屈辱,莉拉擦了擦眼淚——她不會在人前哭,也不會對唯一的兒子抱怨,她隻會半夜偷偷爬起來,把頭‘蒙’在被子裏啜泣,然後第二天早上繼續裝作若無其事,掛著‘精’神的笑容道別,出‘門’“做生意”。


    重新做好心理建設,她轉身準備去敲另一家店鋪的‘門’,這時,一聲異響驚動了她。


    [帕爾!!]


    轉過頭,莉拉整個人僵住了。銀發的男孩從巷子裏走出來,以複雜的眼神望著她。


    [你…你幾時……]


    他沉默地指著原先貼著告示的地方。莉拉臉‘色’刷白,當看見對方平靜的神‘色’,她一陣暈旋:[你早就知道?]


    男孩不答,澄碧的眼眸深處燃起憤恨的暗火。


    是的,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母親從事什麽工作,早就知道她是不得不做那種工作,整個鎮的人聯合起來‘逼’她隻能做那種工作!!!


    莉拉雙手顫抖,擠出幹澀的聲音:[你……不會討厭媽媽吧?]他的回答是緊緊的擁抱和猛烈的搖頭——為什麽討厭她?錯的是他們!


    [謝謝。]莉拉浮起欣慰的笑,輕拍兒子的背,[沒事的,帕爾,隻要有你在,媽媽不管什麽苦都吃得了。]


    溫柔的安慰沒能消融男孩的仇恨,反而增添了新的疑問:


    是不是我,拖累了媽媽?


    ******


    他十歲那年,一個意外的訪客降臨了小鎮。


    那是個無星之夜,他早早就被哄睡,莉拉獨自坐在窗邊,包著一塊橘子蛋糕。今天是帕爾的生日,她特地用省下的錢買了個大蛋糕,可是兩個人吃不下這麽多,所以她打算把剩下的打包,送給橋下的乞丐喬伊。四年前他送了半塊餅給帕爾,他們還沒報答呢。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貫穿了心房,那不是具體的聲音,而是血液的呼喚。莉拉的呼吸急促起來,急急起身打開‘門’。


    潔白的雪地上單膝跪著一名‘女’子,端麗的臉龐半垂著,一頭火紅‘色’的卷發披散在肩頭,身穿輕甲,但最吸引人的,是她背後一雙和發‘色’相同,巨大的羽翼。


    [紅羽……]


    [公主。]紅發‘女’子抬起頭,神情‘激’動,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莉拉扶著‘門’,好半晌才聚起說話的力氣:[我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同族。]說著,眼淚也流了下來。


    [您受苦了,公主。]


    [沒事,我沒事,我爸爸和哥哥呢?他們還好吧?]


    [老族長已經去世了,族長…克裏莫大人身體很好。]


    [爸爸……]莉拉捂著心口,嗚咽了一聲。但十年的困苦生活鍛煉了她的心誌,她很快鎮定下來,擠出笑容:[轉告哥哥,我很想他。還有,我已經有孩子了,今年十歲,叫帕西爾提斯。]


    [孩子!?]紅羽十分震驚。


    [噓——]莉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指屋子。紅羽忙降低音量:[是羅裏蘭塔大人的?]


    [當然是他的了。]莉拉笑得開懷,隨即注意到部下的神‘色’有點奇怪,問道,[怎麽了,紅羽?]


    [……公主,其實屬下這次來,是帶你一起走的。]


    [什麽!]這次輪到莉拉震驚,她睜大眼,一疊聲道,[走?走去哪?]


    [天上。大家都決定放棄這個絕望的人間,讓天空之島升空,成為名副其實的‘天空之島’。]


    [這種事…怎麽……]


    [可能的。]紅羽加重語氣,[長老們用生命的力量活化整座島嶼,再由族長主持儀式,隻要三天就能到達合適的空域,永遠擺脫人類這種醜惡的生物。]


    莉拉心‘亂’如麻,良久,才顫聲道:[我哥哥,也要走麽?]


    [族長就是舍不得你,才叫我來接你的。]


    [……]莉拉閉目沉思,經過約‘摸’半分鍾的心理‘交’戰,她下了決心,[紅羽,帶帕爾走吧。]羽族‘女’子張口結舌,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隻能帶一個人,不是嗎?所以先帶帕爾走吧。有時間的話,再來接我好了。]


    [別開玩笑了,公主!]紅羽厲聲道,[不說我帶不動他,三天後島就要升空了!而這裏到天空之島起碼要兩天半!]


    [帕爾才十歲,不會很重的。至於我,趕不上就算了。]


    [不行!族長不會同意的!而且那孩子有一半人類的血統,大家也不會接納他!]


    [他是羅蘭的孩子!]莉拉的嗓‘門’也大起來。


    [沒用……]


    [為什麽沒用?他為異族做了多少事?要不是他,我們早完蛋了!現在你們卻連他唯一的孩子也不接納,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和人類有什麽兩樣!]


    [不是這個意思,公主。]紅羽的語氣極為疲憊,嘴角浮起苦笑,[為了杜絕人類的打擾,長老們設下了結界,即使那孩子隻有一半人類的血統,也進不去。]


    莉拉隻覺天旋地轉,緊靠著‘門’板,才沒有滑下地。


    [而且,雖然他是羅裏蘭塔大人的孩子,也難保不會受到欺負。您知道,有些族人對人類的恨意,是不可化解的。]


    [可憐的孩子……]莉拉喃喃道,仰首眺望遠方,似乎要透過重重黑暗,看到那座此生無緣的小島。紅羽強壓下不忍,勸道:[跟我走吧,公主,我很感‘激’羅裏蘭塔大人,但這種情況,你留下也無濟於事啊!而且族長有十多年沒見到你了,你忍心拋棄他?]


    [現在,是他拋棄我們***啊……]


    [你不要執‘迷’不悟了,公主!我完全支持族長的決定!人類這種不可救‘藥’的生物,我們永遠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瓜葛!即使羅裏蘭塔大人,也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聽到最後一句,躲在窗下的小身子震了震。


    莉拉同樣顫抖了一下,憶起當時那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成兩半的痛楚,隨即,她再次冷靜下來。


    [因為不這麽做,我會死,那個時候我中了毒。]


    [這……]紅羽一窒。


    [你走吧,我不會拋下帕爾。]


    [公主!]紅羽哀叫,在絕望的驅使下,她忘了禮儀,忘了羅裏蘭塔的恩情,指著小屋喊道,[你要為那個孩子拋棄我們?他…他隻是個***啊!要不是他,你怎麽會落到今天的地步!如果他的父親是翼人,今天我們也可以一起走,他可以自己飛!]


    [紅羽……]


    [不是嗎!他是個***!他沒有翅膀……]


    [紅羽!]


    莉拉的聲音帶著澎湃的怒氣和‘逼’人的淩厲,紅羽不由自主地閉上嘴,冷汗涔涔而下,為剛才的失言愧疚不已:[對不起。]


    [帕爾是我的寶貝,也是羅蘭留給我的禮物,不管你們怎麽看他,不管世人怎麽看他,他都是我最心愛的孩子。]


    [……]


    迎視部下求懇的眸子,莉拉堅定地道:


    [你走吧,紅羽。]


    ******


    他僵硬地躺在被子裏,腦中翻來覆去回‘蕩’著兩句話:


    “他化掉了你的翅膀!”


    “他沒有翅膀!”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吹散了耳邊的殘響,莉拉走到‘床’前,試探地問道:[帕爾?]他不答,閉目裝睡。


    莉拉鬆了口氣,為他掖好被子,轉身走向自己的‘床’鋪,沒有注意到,枕頭上一攤水痕逐漸擴大。


    是我和爸爸,害了媽媽!


    ******


    優美的琴聲在梁上繚繞,音質純淨,曲調華美。但是坐在桌旁的‘女’子聽了會兒,皺眉道:[帕爾,你是怎麽回事?]


    男孩放下肩上的小提琴,默默回望她。


    [你根本沒有用心拉,你最近都這樣,是不是不舒服?]莉拉拉近他,眸子盛滿了擔憂。


    他搖頭。


    [那是怎麽了?有心事?]


    這回他猶豫了一下,想了想,伸指在桌上寫下一行字:我想學魔曲。


    [你……!]莉拉臉‘色’一變,端詳兒子的神‘色’,有些明白過來。她歎了口氣,溫和地撫‘摸’他柔軟的雙頰,道:[帕爾,音樂不是用來殺人的。]


    [……]


    [懷抱著憎恨之心,也無法演奏出真正的音樂。你爸爸也有憎恨的人,但他的音樂還是充滿了溫暖的情感,所以媽媽才喜歡上他的。]


    他垂下眼,斂去眸裏的冷意和嘲諷。


    那種化掉你翅膀的男人,哪裏配得上你!


    [不要再恨那些人了,好麽?]莉拉柔聲道。他恭順點頭,更加認真地拉起提琴,以為這就是所謂的“用心”。


    知道他根本沒聽進去的莉拉,在心底歎了口氣。


    ******


    從這天起,莉拉發覺她越來越不了解兒子。


    雖然他還是那麽孝順、那麽乖巧,但他的笑容少了,常常一個人站著發怔,或者瘋狂地練習曲子,看得出來,他依舊沒擺脫學習魔曲的願望。當她勸解時,他總是乖乖點頭,轉個身又忘了;而不管她怎麽開導,也打不進他的心裏,瞎子都看得出他眼中的恨意一天天累積。


    [帕爾、帕爾。]


    終於在某一天,他的手指被斷裂的琴弦劃傷時,她忍不住哽咽,[為什麽你要這麽折磨自己呢?就算你把他們全殺了,又能得到什麽?我不要你為我報複,我隻要你好好活著,健康快樂地……]


    他慌張極了,手忙腳‘亂’地幫母親拭淚,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隻能指著自己的喉嚨,眼眶也情不自禁地紅了。


    [啊!]莉拉捂住嘴,臉上‘交’織著心疼和自責,一把將兒子摟進懷裏,[對不起、對不起,帕爾,媽媽不是故意‘逼’你,你有什麽心事,慢慢寫給媽媽看,什麽事都可以跟媽媽講……]


    依偎在母親懷裏,他的神情柔和下來,眼底的寒冰卻沒有絲毫融化。


    那一年,他十歲,就已經知道什麽是愛,什麽是恨。


    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所以等母親平靜後,他沒有片言隻字提到父親和真正的心結,隻不痛不癢地寫下:我討厭那些欺負媽***人,所以想學魔曲,讓他們不敢欺負你。


    看著沉思中的莉拉,他祖母綠‘色’的眼眸‘蕩’漾著最深切的愛意和最濃烈的恨意。


    殺了那幫人,我是得不到什麽,但媽媽能夠因此不再哭泣,這就夠了。


    ******


    這是第一根毒芽。


    不管母親再怎麽善體人意,再怎麽觀察入微,麵對那樣的沉默,也不可能一一‘洞’悉得出。何況男孩越是長大,越是善於用各種手段掩蓋心思,於是第二根、第三根毒芽……就悄悄地種下了。


    抑製著毒芽不使其茁壯的,是男孩對母親始終不變的摯愛。


    他的魔曲已經練得很熟,但他一直沒用,因為他清楚:如果沒把握一下子消滅全鎮,僅僅殺掉一兩個人的話,隻會引來村民瘋狂的報複,讓他和母親陷入絕境。


    所以他忍耐著。


    而且他很快就碰上頭痛的事——母親發現了他的騙局。


    [來,帕爾。]莉拉興致勃勃地將一盆看不出是什麽的植物放在桌上,[對著它拉‘生命之歌’!]


    他疑‘惑’地看了眼那盆植物,但還是聽話地扛起小提琴,熟練地拉起來。


    難以言喻的動聽旋律從琴身流瀉出來,伴隨著溫暖的白光,籠罩了整個小屋。莉拉靜靜聆聽著,神情充滿了欣慰和感動,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在毫無變化的盆栽上時,臉‘色’刹時變得刷白。


    一直留意她的帕西斯馬上停下動作,緊張地注視她。


    令人窒息的沉寂橫亙在兩人之間,良久,莉拉才緩緩開口,聲音輕柔而飄渺,仿佛自言自語,而不是對眼前的人說話。


    [這盆‘花’叫姬‘女’苑,你爸爸第一次拿給我看時,也沒有開‘花’,然後他拉你剛才拉的那首曲子,‘花’就開了。很漂亮的,白‘色’的小‘花’。]


    [……]


    [帕爾的能力我很清楚,沒有道理發揮不出生命之歌的效應。]莉拉的語氣逐漸沉重,望著兒子的眼神悲傷而失望,[你一直沒忘記仇恨,對不對?]


    他抱著小提琴一動不動,半晌,跪了下來。


    [帕爾!]莉拉急忙站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沒有衝過去扶起他。她強迫自己坐下來,艱難地吐字:[你拉曲子時,媽媽感到很溫暖、很舒服,所以你的琴聲裏有愛,但你隻愛媽媽,隻愛……]說著,眼淚撲簌簌落下。


    聽到動靜,他驚惶地抬起頭,想撲過去又不敢站起,急得滿頭大汗。


    [帕爾、帕爾,我該拿你怎麽辦?]莉拉終究心疼兒子,上前將他摟進懷裏,[不是我關心那些人,那些人渣死了也無所謂,我是關心你!我不想你被仇恨‘弄’髒!]越說越悲從中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帕西斯幾乎是恐懼了,使勁拍打母親的背部也無法使哭聲減小一分,他開始痛恨自己不爭氣的嗓子。


    雖然有段時間他慶幸自己是啞巴,可以輕鬆逃過母親的‘逼’問,但此時此刻,他寧可用生命換取發聲的能力,隻為了說一句話——


    不要哭,不要哭,媽媽!


    也許是感覺到兒子的心情,莉拉稍抑悲傷,放鬆雙臂,一低頭,就對上一雙溢滿驚恐的眸子和一張蒼白至極的臉蛋,她心一痛,湧起後悔之情:[帕爾……]


    他用力搖頭,見她不懂,將她拉到桌邊,用顫抖的手指寫下幾行字:我保證不殺那些人,保證不恨了,你不要哭。


    [帕爾……]這孩子嚇壞了。


    莉拉的神情瞬間軟化下來,無論兒子再怎麽偏‘激’,再怎麽頑固,他都是愛她的。而且就是這份愛,塑造出他如今的‘性’子。追根究底,罪魁禍首是她。


    想到這裏,她心中五味雜陳,撫‘摸’對方柔軟的銀發,語重心長地道:[帕爾,我們不急,慢慢來。媽媽不怪你,但也不希望你繼續恨下去,所以你把心裏的話都寫下來,媽媽一句句開導你,嗯?]


    他點頭,就怕遲了一步母親又哭。


    [那我們開始吧。]莉拉拍拍桌子。他想了想,寫下:爸爸是什麽樣的人?


    莉拉一怔,沒料到兒子竟然問這樣一個問題,但看對方的眼神,顯然是認真的。不用回憶,她流暢地報出一連串形容,帶著從心底湧出的笑:[你爸爸他啊,是個刀子嘴豆腐心,麵冷心熱的人。明明比誰都講義氣,卻總是說話刻薄、夾槍帶棍的,除了維妮他們,沒人受得了他這臭脾氣。還有,他琴藝非常出‘色’,彈的曲子能讓鐵石心腸的人流淚。他有一頭和帕爾一樣的銀發,不過長多了……]


    滔滔不絕的敘述在本人沒察覺的情形下持續到天黑,帕西斯卻沒有表現出絲毫不耐,專注地聽著,眼底的寒冰略略鬆動。


    能讓媽媽這樣深愛、懷念的男人,應該不會是壞人吧……


    ******


    照這樣發展下去,情況一定會改善,可惜之後發生的事,完全粉碎了莉拉的努力。


    和往常一樣抱著幹柴回到家,他正要敲‘門’,手僵在半空。


    [不要!請你出去!]


    [嘿嘿,別這麽冷淡嘛,咱們都溫存過好多次了。]


    [你要跟我***,去跟威茲南先生說,別在這兒鬧!]


    [我來都來了,哪能空手而回?你安分點,我還能快點。]語尾接著衣衫扯裂的聲音和一聲尖叫。他按住‘門’板,正要衝進去,想到母親不會希望被他看見她一絲不掛的樣子,硬生生地頓住。


    [對,這才乖嘛,不反抗,我也不會傷害你。]


    [你快點。]熟悉的聲音帶著不熟悉的屈辱,那深沉的悲傷令帕西斯心痛如絞,[讓帕爾看見,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哈哈哈,你真疼愛兒子!嗯——香一個……]


    捂住耳朵,他跌跌衝衝地離開家,連柴火掉了也沒發覺,眼前一片血紅,‘胸’口翻騰,幾‘欲’作嘔。不知走了多久,他才靠著一堵牆,跌坐下來。


    如果我有翅膀!如果我有翅膀!


    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慟哭,拚命捶打壁麵,留下一個又一個血印,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痛恨這個鎮的人,痛恨父親,痛恨自己。


    恨身為人類的父親。


    恨沒有翅膀的自己。


    ******


    幹涸千年的雙眼突然有了濕意,他‘迷’‘蒙’中感到一雙手輕輕拭去,動作和那個人一樣溫柔,連隨後響起的歎息,也像極了他經常在睡夢中聽到,母親的歎息……


    ******


    莉拉看著熟睡的兒子,歎了口氣。


    帕爾更沉默了。他從來沒像最近這樣,好幾天不寫一個字。而不管她怎麽開導,他的反應一律是端著無辜的笑容,指著喉嚨搖頭,讓她無從問起。


    天知道她有多久沒看到那樣天真無邪的笑臉了,她不相信兒子越活越回去,那麽答案隻有一個——


    帕爾越來越狡猾了。


    [還是應該找個醫生啊……]俯視兒子稚嫩的臉龐,莉拉握緊雙拳。


    ******


    村裏的醫生是什麽德‘性’莉拉很清楚,所以她不‘花’無謂的力氣,盤算該上附近哪個城鎮求醫,不想動身當天,一對醫師夫‘婦’搬到了鎮上。


    聽到消息,莉拉立刻把行李一放,拉著兒子直奔那對夫‘婦’的下榻處,然後二話不說跪了下來。


    [哎,哎,姑娘,你這是幹嘛?]胡子‘花’白的醫師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人,手忙腳‘亂’地道,[快起來!有話好說!]


    [醫師,你看了她的頭發還不明白嗎?她是異族啦。]旁邊看熱鬧的村民七嘴八舌說明原委。生怕醫師拒絕,莉拉急切地道:[我是替我兒子求醫的,他有一半人類的血統!]


    [你怎麽不說他有一半你的血統?]


    [***的兒子也想治病,呸!]


    [把她轟出去!人家開張第一天,別讓她跪在這兒晦氣!]


    不等醫師表態,村人合力將掙紮的莉拉拖出‘門’,丟在雪地裏。


    紛紛揚揚的雪‘花’不斷落下,一個纖細美麗的‘女’子跪在深夜的街上,執著地注視麵前的醫館。


    那是幕他永生難忘的景象。


    [沒事的,帕爾。]


    記不清是第幾次拉母親的袖管,他的心早已痛到麻木,連眼淚也流不出來。誤會了他僵硬的表情是凍的,莉拉心疼地拍拍他的小臉:[叫你回去你不聽,凍著了吧。來,把圍巾圍上。]說著,就要取下脖子上的長圍巾,他死命拽住,不讓她拿下。


    [帕爾,媽媽不冷的。]


    不要不要不要!他以‘激’烈的肢體語言表達頑抗的決心,正拉扯間,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姑娘。]


    [醫……!]


    [噓——]年邁的醫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借著手裏的提燈看清莉拉的樣子,歎了口氣,[姑娘,你這是何苦。]


    [醫師,求求你!]莉拉拜下去。


    [哎,快起來!我就是接你進去的——孩子,扶你媽媽起來。]


    在醫師和男孩的扶持下,莉拉踉蹌站起,三人並肩走向敞開的大‘門’。


    經過半天的整理,醫館已不複白天‘亂’糟糟的模樣。男孩好奇地打量櫃台後一個個小箱子,籃裏的幹果,三腳架上的瓦罐和天‘花’板垂下來的草捆。


    [來,喝杯茶。]醫師端來三杯熱氣騰騰的草‘藥’茶。


    [謝謝。]莉拉感‘激’地道。帕西斯麵‘露’困‘惑’,除了母親,他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善意。


    見醫師端詳兒子,誤會了他的意思的莉拉急忙解釋:[醫師,不是這孩子不懂禮貌,是他……]


    [我知道,他不能說話是吧。]醫師和藹一笑,拉近他,[來,孩子,讓我看看。]


    [怎麽樣,醫師?]


    一看到醫師放下手,莉拉立刻迫不及待地問。


    [他的聲帶沒有問題,那原因應該是出在‘精’神上。]


    [‘精’神?]


    [嗯,他是不是小時侯受過什麽刺‘激’?知道原因的話,就好對症下‘藥’了。]


    [這個…我不知道。]莉拉捏緊裙擺,悲傷的目光定在手背上,[我生下這孩子後,生了場大病,剛巧戰爭爆發,我丈夫擔心我,就拜托他的‘藥’師朋友送我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避難。一年後,他另一個劍士朋友帶來了我丈夫的死訊和……這個孩子。]


    [是嗎……]醫師也聽得心情沉重。男孩握著母親的手,擔憂地審視她。


    [有可能,他看到了他爸爸的死。]


    莉拉哆嗦了一下,緊張地道:[我也是這麽猜的,那…那該怎麽辦?是不是以後都沒有複原的可能了?]醫師沉‘吟’片刻,搖搖頭:[對於‘精’神的疾病,最好的方法是對症下‘藥’,不行的話,隻好冀望後天的調理了。我開幾味‘藥’,雖然治不好他,但多少有點幫助。]


    [真是太謝謝你了,醫師!]


    男孩趴在櫃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從箱子裏取出‘藥’,秤量,放進磨裏碾碎。注意到他的目光,醫師微笑道:[要試試嗎,孩子?]


    他點頭。


    [那我考考你,你按照順序把我剛剛拿的箱子點出來。]


    毫不遲疑地,男孩依次點出開過的箱子。


    醫師張口結舌,他剛才開了十幾個箱子,而且動作飛快,別說一個從沒接觸過草‘藥’的孩子,就連資深的學徒也未必看一眼就記得住。


    [這孩子,真了不起啊。]


    [帕爾很聰明的。]莉拉浮起自豪的笑容。


    將熬好的‘藥’遞給男孩,醫師對莉拉道:[好,下麵是你,膝蓋讓我瞧瞧,應該凍傷了。]


    帕西斯差點噴出嘴裏的‘藥’汁,重重放下碗,一把抱住母親,戒備地瞪著醫師,隻差沒在額頭寫上“‘色’老頭”三字。


    [帕爾……]莉拉滿臉通紅。這傻孩子!看病又不分‘性’別!


    [哈哈哈!]老人放聲大笑,朝內室喊道,[瑪琳,出來一下!]話音剛落,一個滿頭灰發的老‘婦’笑‘吟’‘吟’地走出來。


    [我都聽到啦,就讓老婆子看看吧——孩子,老婆子你總沒話說咯?]


    這次連帕西斯也紅了臉,退到一邊。


    [不用,不用,兩位。]莉拉笑著擺手,[我是翼人,所以體溫比常人低,那點雪凍不了我的。]


    [哦,原來你是翼人啊。]醫師‘摸’了‘摸’胡子。瑪琳瞪了他一眼:[還磨蹭什麽,老頭子,剛剛看那孩子那麽聰明,就該跟大姑娘說了。]醫師老臉一紅:[我…我是想跟你商量後,再——]


    [我同意!你快說吧!]


    [咳。]醫師幹咳一聲,迎視***倆困‘惑’的視線,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明克,她是我妻子瑪琳,這位小姐怎麽稱呼?]


    [莉拉。]


    [好的,莉拉小姐,我想收你兒子為徒,你看可以嗎?]


    莉拉驚訝至極,好半晌才回過神,眼裏浮起欣喜的淚水。


    [當然可以了!帕爾,還不快跪下,拜見師父!]


    ******


    從那以後,他經常到明克的醫館打工學習,隻是多數在晚上或清晨這種沒人的時段,莉拉不希望村人發現醫師夫‘婦’和他們有來往。


    他很喜歡擺‘弄’‘藥’草,遠勝拉琴,因為音樂總是一學就會,而醫術就不同了,連他有時也搞不清楚‘藥’草的分類和用途。


    踏著夕陽的餘輝,他冒著風雪跑回家,拿著下午和瑪琳一起做的香草餅。他不是沒想到揣在懷裏保暖,但翼人的血統使他的體溫偏低,還是幹脆提在手裏算了。


    突然,他停下腳步,打量蜷縮在街角的身影:喬伊爺爺?他什麽時候從橋下搬來這兒了?


    香草餅的香味鑽進鼻端,他一瞬間想上前分一個給他,隨即搖搖頭,撒‘腿’就跑。


    分他一個媽媽就少一個,才不給他呢!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


    母親的教誨浮現在腦海裏,繞進小巷的他停下來,轉過身,朝巷口走去,這時,他聽見一個清脆的嗓音:


    [肖恩師父,這裏有個奇怪的老伯。]


    有人!他反‘射’‘性’地躲在牆後,探出頭。從這個距離,他隻能看到一個小身影蹲在喬伊麵前,伸手要‘摸’他。


    [莉,不許打擾人家!]


    清亮的大喝從街道盡頭傳來,隨即出現的青年留著一頭棕‘色’的短發,明朗的五官溢滿焦急之‘色’。看清‘女’孩的動作,他叫道:[啊!你還‘摸’!我打你屁屁哦!]


    [肖恩師父才舍不得打莉屁屁哩。]‘女’孩掛著撒嬌的笑容偎向青年,隻蹭了兩下,棕發青年就像隻泄了氣的皮球似地蹲下來,一臉無奈地瞅著她:[我說小祖宗,你能不能收斂點?一路上被你這張臉欺騙的人已經成千上萬了,我們總不能不工作,白吃白喝地上首都吧?]


    [莉不想肖恩師父累著嘛。]


    [那你就可以榨騙別人的財產?]


    [隻要肖恩師父吃飽穿暖,莉才不管其他人呢。]


    [你這種歪思想,到底是怎麽來的啊~~]肖恩一手按頭,呻‘吟’不已。菲莉西亞順勢在他臉上親了一記,環住他頸項:[抱抱。]


    [嗯?你不纏著人家了?]


    [他看起來就沒有東西讓我榨騙。]


    給了養‘女’一個爆栗,肖恩抱著她走向喬伊,彎下腰:[老伯……]


    [肖恩師父?]‘女’孩不解地望著突然噤聲的師父。


    [……我本來想給他件衣服,看來好像不需要了。]青年苦笑,放下‘女’孩,合掌禱告。菲莉西亞也一反剛才的***,跟著默念禱文。


    喬伊爺爺死了!?帕西斯震了震,手不自覺地握緊。


    [接下來去哪,肖恩師父?]


    [貝特爾鎮,西邊的大城鎮——莉,你要不要在街上稍微逛逛?]


    [不要!我討厭這個鎮!感覺怪怪的!]


    [那我們直接走吧,明晚應該能到梅格村休息。]肖恩抱起菲莉西亞,拐進另一條小巷。帕西斯最後看見的,是他被夕陽照得通紅的背影。


    此刻的他,還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在他的人生裏掀起多大的‘波’瀾。


    ******


    碎裂的骨骸散落在地上,有些還殘留著血‘肉’,散發出陣陣腥臭。看到這樣的景象,在場每個人都全身發冷,‘腿’腳打戰。


    [這…這是什麽野獸幹的?]一個村民顫聲道。


    [不是野獸。]另一個年紀比較大的村民否決,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是魔獸,野獸的手法沒有這麽細致。]


    [魔獸!]


    餘人紛紛大叫,麵‘露’驚恐,有兩個甚至快要昏倒了。


    [怎麽會!村子附近從來沒出現過魔獸啊!]


    [我的判斷不會錯的!]


    [那怎麽辦?組織自衛隊嗎?倉促間,能聚集多少人?而且又沒有魔法師!]


    [還是逃吧,逃到附近的城鎮去!我們這點人哪夠魔獸塞牙縫!]


    巨大的恐怖使眾人陷入歇斯底裏的狀態,其中一個沒發言的村民嘴‘唇’蠕動片刻,突然喊道:[是那個‘女’人!]


    [什麽?]雖然沒有指名道姓,餘人還是立刻猜出他說的‘女’人是誰。因為他們的心也在迫切尋找一個通風口,而整個鎮最適合做通風口的就是那個“人”了。


    [是她!一定是她!是她把魔獸引來,要摧毀我們!]


    能夠驅使魔獸的隻有上級魔族,莉拉沒有翅膀,隻有一頭綠發表明她的異族出生,村人都不知道她是什麽種族,此刻說她是魔族,倒也不能說全是冤枉。可是莉拉在鎮上住了近十年,受盡村人的欺辱,如果能反抗,早就反抗了,可見魔獸絕對不是她引來的。


    驚慌的人們沒想到這些,應該說他們根本不願去想,他們隻要有個發泄的對象就夠了。


    [殺了她!]


    不知誰喊了聲,點燃了狂躁的情緒。人人的眼睛變得通紅,齊聲叫囂:[對!殺了她!殺了她魔獸就走了!]


    ******


    莉拉翻了個身,翼人的優異聽力讓她捕捉到空氣裏不尋常的‘波’動。她‘揉’‘揉’眼爬起來,驚訝地看見原本應該一片漆黑的窗外隱隱閃動著一個紅點。


    [著火了!]


    她低呼,推搡身旁的兒子,[帕爾,帕爾,快起來!]盡管看起來距離很遠,以防萬一,還是保持清醒比較好。


    帕西斯好一會兒才醒過來,他一向淺眠,但今天是他十一歲的生日,明克夫‘婦’特地邀請他們來家裏聚餐,還拿出珍藏的好酒招待。從沒嚐過這奢侈品的他喝了幾杯後,就不醒人事了,連怎麽爬***的也不記得,自然睡得特別沉。


    [莉拉,帕爾,醒了嗎?]明克和瑪琳也被驚動了,敲著‘門’問道。


    [醒了。]莉拉連忙跑去開‘門’。帕西斯則是望著窗外,因酒力而蒼白的臉‘色’漸漸變得鐵青。他對小鎮的地形遠比母親熟悉,很快判斷出起火的位置。


    [外麵好像著火了,莉拉你趕快回去收拾一下,你們的房子是木頭的,很容易起火,帕爾就留在這兒……]說到一半,瑪琳不解地看著從‘床’上跳下來,拉扯母親袖子的男孩。


    [帕爾?]莉拉同樣困‘惑’,然而對上兒子的臉,她立刻從他眼中領悟到悚然的訊息,打了個寒噤,[是…我們?]


    帕西斯點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


    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莉拉恢複了鎮定的神情。


    [帕爾馬上穿好衣服。]吩咐完兒子,她轉向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醫師夫‘婦’,[請把後‘門’打開,我們從那裏出去。記住,有人問起,千萬別說我們來過!]


    [難道…著火的是你們的房子?]明克反應比較快,瞪大眼睛,[而且放火的是村人!?]莉拉笑得苦澀:[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房子不會無緣無故起火,隻好做最壞的打算了。]


    [這樣的話,你們怎麽能出去!]瑪琳也恍悟過來,焦急地道,[萬一被村人看見,你們就死定了!還是等風頭過去,我們偷偷送你們走吧!]


    [不行,今天帕爾來得早,路上可能被看見了,等火熄了,他們沒看到屍體,一定會想到這裏,我們現在走,才是最好的方法!]莉拉沒有說出真正的目的,她想用自己和兒子做餌,引開村民的注意力,不然明克夫‘婦’會成為他們的替代品,被憤怒的村人殺死。


    羅蘭,也許我們很快就能見麵了。莉拉在心裏呼喚死去丈夫的小名,溫柔地看了眼已經穿戴好等在一旁的帕西斯: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我們唯一的兒子的。


    [也好,外麵現在‘亂’得很,你們應該逃得掉。]實心眼的夫‘婦’倆毫不懷疑,瑪琳快手快腳地包了些財物塞給莉拉,和丈夫一起送他們到後‘門’。


    一離開醫館,喧嘩聲就乘著夜風吹來,隱隱分辨得出裏麵殺意的叫囂。莉拉苦笑了一下,拉著兒子跑進一條小巷,然後轉了個方向,朝醫館的正麵奔去。驚覺不對的帕西斯急忙拉住她。


    [怎麽了,帕爾?]莉拉明知故問。


    帕西斯手指身後,連連跺腳。


    [帕爾,明克夫‘婦’對我們怎麽樣?]


    [……]帕西斯眨眨眼,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幾乎在同時,用力搖頭。莉拉微微皺了皺眉:[帕爾,做人要知恩圖報。]


    可是對我而言,你更重要啊!帕西斯急得快要冒煙。他也很感‘激’、喜歡明克夫‘婦’,但要拿母親的命來換,他說什麽也不會答應,自己的命倒無所謂。


    這時,遠方的聲音大起來,夾雜著憤怒的咆吼,顯然事情敗‘露’了。帕西斯鼓足全身的力氣將母親往原路扯,可惜他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四散尋找的村民,何況還有莉拉跟他較勁。不一會兒,一個村民就發現了他們:[找到了!在這裏!]


    罷了,罷了,跟媽媽一起死,也不錯。知道大勢已去,帕西斯鬆開手。他的小提琴放在醫館沒帶出來,不然他會考慮用魔曲殺條血路衝出去。


    一直不肯逃走的莉拉反而拉著他跑起來,她想把村民們都引到這兒來,以免‘混’‘亂’中有人去找明克夫‘婦’的茬。


    果然,越來越多的村民發現了他倆的蹤跡,呼籲更多的人圍堵。此刻正是夜與晝‘交’接的時刻,群星俱隱,雙月無光,一根根火把點起,在夜幕中搖曳著。


    燒灼視網膜的火焰,映成暗紅‘色’的天空下成排的屋舍,攢動的人群,狂暴的大喊,搖晃的視野……帕西斯驀然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有點恍惚,而沒有注意到原本跑在前麵的母親放脫手,將他抱在懷裏。


    當他察覺時,兩人已跌倒在地。


    [‘射’到了!我‘射’到她了!]


    興奮的叫聲凍結了他的血液,他掙紮著爬起,想查看母親的傷勢,卻被強按下去,牢牢擁在臂彎裏。


    [帕爾,別出聲。]莉拉低聲道。神智因為劇痛而昏糊,忘了兒子不會說話。


    帕爾,別出聲……


    母親輕柔的告誡卻化作雷霆在他耳邊不住回響,瞬間,所有的景象都破碎了,他跌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暗,看不見也聽不見。


    [為什麽,桑?]


    年輕的男子的聲音。清冷、平靜,宛如九月穿過樹林的風。黑暗‘潮’水般退去,浮現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臉,和聲音一樣冷漠皎潔,銀‘色’的長發披散在身後,蔚藍‘色’的雙眼含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悲傷,俯視一個趴在地上,口吐鮮血的中年男子。


    [哈哈…哈哈哈……]中年男子狂笑,感覺卻更像是哭泣,他咳了好一會兒,笑聲才漸漸小下去,[為什麽?因為我是普雷尼亞帝國皇帝的‘私’生子!他***……不聞不問了四十多年,現在才找上‘門’來……咳咳咳!]


    [我明白了。]銀發青年鎮定地道,一手按著腹部,指縫裏流出暗紅‘色’的血液,[可是你為什麽答應?他們給了你錢,還是地位?]


    [他們綁架了薇安……]


    [那我就不怪你了。]


    [羅蘭,你還是這麽天真!]中年男子叫起來,雙手‘激’動地揮舞,[除了貝貝,我們都在害怕!害怕死亡!贏了斯坦地戰爭又怎麽樣?我們的對手是整個人類世界!後援軍的異族又……]他突然噤聲,因為友人懷裏的嬰兒哭了起來。


    [輕點!你嚇到了帕爾!]羅裏蘭塔瞪了他一眼,安撫左臂彎裏的兒子,見一隻手不夠,另一隻手也搭了上來,完全忘了腹部還在冒血的傷口。


    桑苦笑,剛才那番話消耗了他所剩無幾的力氣,因此接下來的話極為有氣無力:[投降吧……羅裏蘭塔。為了你、為了帕爾,還有…等在西那裏的莉拉。他們瘋了,全瘋了。這個瘋狂的年代,你是正確的又如何?不跟著瘋,隻有死路一條……]


    [那我寧願清醒著***。]羅裏蘭塔冷冷地道。


    [果然……是你的回答。]最後苦笑了一下,‘藥’師閉上了眼睛。


    [桑……]


    魔曲師歎了口氣,神情平靜依舊,隻有兩行清澈的淚水沿著頰滾落。祈禱完冥福,他抱著啼哭不止的兒子離開了充滿血腥氣的房子。


    燒灼視網膜的火焰,映成暗紅‘色’的天空下成排的屋舍,攢動的人群……熟悉的景象一一掠過眼前,就連暴怒的叫喊,也殊無二致。


    [羅裏蘭塔,你這人類的叛徒,還不滾出來!]


    [這是誰?啊,是桑先生!]


    [快追!他逃不遠!‘混’帳家夥,倒戈幫助異族不算,還謀害尊貴的皇子!]


    …………


    [吵死了。]躲在倉庫的一角,羅裏蘭塔向來冷定的語調難得透出一絲不悅,原因是他懷裏剛剛稍微平靜下來,又被嚇得大哭的兒子。他一邊喃喃著無意義的話,一邊拍打被繈褓包裹的小身子。從笨拙的動作,可以看出他是個沒經驗的爸爸。


    [如果你媽媽在就好了。]


    哄了半天沒成果,羅裏蘭塔微一苦笑,側耳聆聽遠方的動靜。沉‘吟’片刻,他一字一字道:[帕爾,別出聲。]


    話音剛落,哭聲立止。蘊含魔力的聲音封印了嬰兒的聲帶。羅裏蘭塔輕輕將兒子藏在一堆木箱後麵,‘露’出不常笑的人特有的,青澀的笑容。


    [雖然你可能不會記得,但還是希望你代我向她說聲對不起。]


    爸爸……


    過去的記憶與現實的聲音‘混’合,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衝擊著咽喉,擴散到四肢百骸,火燒似的疼。他痛苦地掙紮,試圖擺脫這非人的折磨,卻有一雙手緊緊鉗製住他,不讓他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度睜開眼睛時,視野一片潔白,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隻有白茫茫的雪。他試著掙了掙,身體卻不聽使喚,反而是聲帶響應了他的努力,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


    他先是震驚,而後狂喜,連聲道:[媽媽!媽媽!]一心想看到母親驚喜的麵容,完全遺忘了昏‘迷’前的情景。


    ******


    莉拉沒有聽見。


    當他‘精’疲力盡地敲開雪,爬回地麵,映入眼簾的是母親支離破碎的身體,整個背部被梨、鋤頭、釘耙之類的農具撕得血‘肉’模糊,‘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兩隻手臂掉在旁邊,是他爬出來時掙斷的。屍體已經凍得比石頭還硬,褪去了最後一絲生機。


    之後的記憶完全不清楚,他好像做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做。隻記得回過神時,母親正對著他微笑。一絲笑意凝結在她完好的容顏上,平靜、安詳、充滿了幸福。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的今天,他依然不懂,為什麽母親能那樣笑?在那樣的情況下,能那樣笑?


    他沒有哭,捧起一把雪,輕輕蓋在母親臉上,一直到整個身體都掩埋住。然後他站起來,走向醫館,去拿他的小提琴。


    一路上沒人攔他,人們看著他的眼神像看一個鬼怪。他來到醫館前,頓了頓,明克夫‘婦’的屍體就躺在他腳邊。


    [啊,這樣也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就可以沒有顧忌了。]


    ******


    寒冷的感覺消失了,伴隨屬於過去的悲哀一起沉澱,滲進了內心深處那道從未愈合的傷口。取而代之的,是從傷口流出來,名為“痛楚”的鮮血,一******他的神經,不允許他再睡下去。


    模糊的視野映出陌生的天‘花’板,他怔了怔,吃力地轉過頭,打量四周,第一眼看到的是蹲在壁爐邊,有著淡金‘色’短發的黑衣青年。


    “師父,你醒了?”


    聽到動靜,羅蘭欣喜地轉過頭,見帕西斯動了動,忙道,“啊,你還不能起來,也不能說話,等我把這鍋薑湯熬好,你喝了就會暖和起來了。”


    雖然不覺得冷,帕西斯還是順從地躺在‘床’上,回憶昏‘迷’的原因。浮現在腦海裏的是空‘蕩’‘蕩’的神殿,還原成沙子的沙之‘精’靈,大廳中央的傳送法陣——賀加斯眼中的景象。


    哼……他冷冷地笑了:又贏了一次啊。不過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算是兩敗俱傷。


    “好了。”羅蘭端著薑湯走過來,一手扶起師父。


    溫熱的液體流進體內,帕西斯確實感到‘精’神了些,推開徒弟的扶持,打量室內,問道:“這是哪兒?”聲音有一絲沙啞。


    “我的別墅。”羅蘭淡淡地道,“本來我想把你帶回宮裏。”


    帕西斯打了個寒噤,聽出徒弟平靜語氣下的怒火。


    “那個,羅蘭,我不是故意不通知你……”


    “你想說你昏倒前都好好的?”


    “就是這樣,我發誓!”帕西斯板起臉,隨即轉為討好的笑容,“呐,別生氣了,我道歉還不行嗎?”


    羅蘭盯著他看了會兒,歎道:“我發現你時,你已經起碼躺了兩天。”


    “啊,那真是很淒慘。”


    “身上還有很多傷口……”


    “哦,這個沒關係,是我為了保持清醒自己劃的。”帕西斯滿不在乎地道。羅蘭皺了皺眉,強忍追問的衝動。人都有隱‘私’權,帕西斯自然有保留秘密的權利。


    “好吧,不說這些,但是我不能再讓你一個人住了。”


    “喂喂,羅蘭……”


    “從今天起,你就住在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有,每天會有仆役來打掃,你三天向我報一次平安。”雖然不刻意張揚,但羅蘭拿出氣勢時,真沒幾人抵抗得了。帕西斯也隻能小聲反對:“我不喜歡有人‘侍’侯……”


    “他每天是固定時間來打掃,你不喜歡,避開就是。”


    “我習慣把房間‘弄’得很‘亂’很‘亂’,有時候還要實驗魔法和‘藥’劑,她一個人忙得過來?”


    “隻要你不把房子炸了,他一個人就能忙得過來。就算真的炸了,他也會找工匠在三天內修好。”


    “萬一她來的時候我發作了怎麽辦?全身割得血淋淋的,她一個弱‘女’子不嚇死也叫死。”


    “首先,‘他’是男的,讓‘女’人來‘侍’侯你太危險了;第二,他是個非常鎮定的人,哪怕你當著他的麵把頭割下來,四肢‘亂’拋,他也會一聲不吭地把血擦幹淨,再幫你安回去。”


    能想出的理由全被反駁光了,帕西斯挫敗地垂下肩膀:“隨便你!”他說得賭氣,其實心裏滿窩心的,因為徒弟這番安排全是為他著想。


    羅蘭笑了笑,收起空碗,關懷地道:“餓不餓?我去煮點粥?”


    “粥不用。”帕西斯吐吐舌頭,“嘴巴裏都是薑湯的味道,難受死了,有沒有什麽好喝的飲料?倒杯給我。”羅蘭的表情變得有點怪異:“我熬了水果羹,不過……”


    “水果羹?很好啊,舀一碗給我。”


    “這個…水果是上貢的禮物,據說是師父那個時代才有的珍果,我特地帶來,可是看見你昏倒時,都摔爛了。”羅蘭難得說話吞吐,“我隻好做成水果羹,但剛才嚐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帕西斯麵無表情地問道:“那水果叫什麽名字?”


    “奧托姆果。”


    “哈哈哈!”帕西斯抱著肚子笑起來,“奧托姆果……那本來就是‘藥’果啊!去皮、榨汁吃的,你竟然拿它熬羹!”


    羅蘭窘得滿臉通紅,打定主意要將那個領主的親戚宰了!


    帕西斯好一會兒才止住笑,道:“拿給我喝吧,是你的心意,可別糟蹋了。”


    “是。”臉上殘留著尷尬的紅暈,羅蘭轉身離開。


    淡綠‘色’的濃稠液體裝了滿滿一大碗,帕西斯喝著味道絕對不算好的水果羹,神情卻甚是柔和。羅蘭也不說話,忙著將真正的水果削塊裝盆。時間在兩人身邊靜靜地流淌,衝走汙穢,將寧靜的感覺灑滿整個房間。


    “羅蘭。”


    “嗯?”


    “有沒有什麽需要師父幫忙的?”帕西斯搖著湯勺,認真地道,“比如暗殺、調查之類,我很擅長。啊,對了,我的分身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是吧?我去殺了他。”


    羅蘭驚詫至極,不得不確認了一下:“你說的,是你那位分身,桑陶宛領地的神官嗎?”


    “對啊,我還有別的分身嗎?”


    “……”羅蘭無言以對。雖然他早就知道,帕西斯是個愛憎極為鮮明的人,但還是沒料到他這麽絕,連“自己”也不放過。就他觀察,無名氏神官已經是個獨立的人格,但終究是帕西斯***出去的,即使不當他是條生命,麵對那張一模一樣的臉,應該也下不了手吧?


    感情有灰‘色’地帶,一個沒有灰‘色’地帶,隻有黑白分野的人,是幾乎不可能存在的。要怎樣極端的過去,才孕育得出這樣的人格?


    想起那滴淚,還有對方睡夢裏說的話,羅蘭忽然有些心疼,微笑道:“不用了,他也沒給我造成什麽大的麻煩。而且區區一個你的分身,我還不至於對付不了。”


    “真的嗎?你可別跟我客氣啊。”帕西斯壓根不信,借著水晶鏡,他對曾經發生在徒弟和分身之間的事一清二楚,“我的分身可不是好對付的。”


    “放心,他比你好擺平多了。”


    “這倒是。”帕西斯擰眉,神‘色’有一絲厭惡。羅蘭愣了愣:“怎麽,你不喜歡他?”


    “豈止不喜歡!”帕西斯連舀兩勺水果羹塞進嘴裏,像要抹去什麽不快的回憶般狠狠咽下去,“他是我的分身,本來‘性’格應該和我一樣,可是創造過程中出了點差錯,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出了什麽差錯?”


    帕西斯白皙的臉龐浮起淺淺的紅暈,咬著湯勺不回答,良久,才囁嚅道:“我想起了我的師父,結果他就……變得跟我師父很像。”


    “師父的師父啊,那我該叫師公了。”羅蘭撫‘摸’下巴,感覺非常的遙遠,接著轉為困‘惑’,“等等,像你師父的話,你該高興才對。”


    “高興個屁!”


    “你討厭師公?”終於找到問題的症結了。


    “不是——”帕西斯放聲大喊,‘激’動得呼吸不穩。喘了會兒粗氣,他平靜下來,浮起‘陰’鬱的笑容:“我的臉,不配那樣的靈魂。”


    “……沒有人是天生邪惡的。”沉默片刻,羅蘭擠出蒼白的安慰。


    “卻有自甘墮落的人。”帕西斯不屑冷哼,甩了甩手。被這句話觸動,羅蘭自嘲一笑:“確實,結果已經鑄成的話,計較原因也無濟於事。而且這般辯白,實在不適合我們。”


    “得了,別我們我們,你才不是和我一類人。”


    “什麽,雖然不及師父的程度,我也絕對稱不上好人吧。”


    “好人?哈!”帕西斯發出狂肆的笑聲,眉間是蔑視一切的譏諷,“羅蘭,你也是做大事的人物,怎麽會在乎世俗的規範?我早跟你說了,贏的,便是對的。有朝一***統一了世界,就算你指著太陽說是月亮,星星說是土豆,也沒人敢吭個不字!正確、錯誤、道德、公理,全是假的!就連善惡也沒有明確的分界!人隻分兩種,超脫了人‘性’的和屈服於人‘性’的,沒別的分法!”


    羅蘭不完全讚成他的說法,但是也不否認有一定的道理,於是斟酌地道:“一半一半吧。”帕西斯瞅著他,輕輕笑起來:“你還堅持自己是壞蛋,根本是壞蛋的反義詞嘛。”


    “師父!我做的壞事還不夠多嗎?”羅蘭急了,一瞬間想衝出去做幾件罪大惡極的事讓對方改變評價。


    “壞事,哼,我說了好壞都由強權者說了算。退一萬步,就算你真是壞蛋,也是被我教壞的,何況你從沒真正被我教壞過。”帕西斯眯起眼,掩蓋眸裏的情緒,“別說思想、手段什麽,那隻是表麵,你一直是原來的你,沒有絲毫改變——你和我師父是一類人。”都擁有永不妥協,絕對純淨的靈魂。


    伊維爾倫城主再次啞口無語,他是不知道帕西斯的師父是怎樣的人,但從那位相象者,無名氏神官的身上找不出任何共同處,不禁懷疑師父是不是凍過頭發燒了。


    “我沒發燒。”看出徒弟的心思,帕西斯板起臉孔。羅蘭發現他這份迅速的“變臉”本事和卡薩蘭城主很相似。


    “師父,我不想當好人,你別再捧我了。你怎麽也和暮一樣,像個傻爸爸。”


    “暮?”


    “就是巴哈姆斯。”


    帕西斯的瞳仁收縮了一下,用一種剔除了所有感情的語調道:“說到巴哈姆斯,他人呢?我怎麽沒感到他的氣息?”


    “我把他留在宮裏了。”回憶起臨走時義父的表情,羅蘭有些在意,“師父,你是不是做了什麽讓暮生氣的事?我本來以為他是吃醋,現在想來好像不是那樣。”


    無法和徒弟對視,帕西斯別開眼,暗暗穩定心緒,毫無破綻地道:“那頭龍笨笨的,看著就想欺負,我捉‘弄’了他無數次,他就算氣得想咬死我也不出奇。”


    “你這惡劣的家夥。”羅蘭笑罵,沒有真的放在心上,他自己也是個喜歡捉‘弄’人的人。


    “我喝完了,水果給我。”帕西斯一手遞出空碗,一手張開。


    “歇會兒吧,醒來嘴都沒停過。”


    “我餓死了!兩碗水怎麽夠!”


    羅蘭無奈,隻好把果盆遞給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師父,師姐怎麽縮水了?是你幹的嗎?”帕西斯回他一臉茫然:“師姐?”


    “伊莉娜啊。”


    “伊莉娜?哈哈哈……伊莉娜!”帕西斯笑得前仰後合。看到他的反應,羅蘭仿佛被一根大錘敲中,腦袋嗡嗡作響,像報廢了似地一片空白,隻回‘蕩’著兩句話:我被騙了,又被騙了……


    對一個擅長騙術的人而言,最恥辱的莫過反過來被人騙,更別說是連騙兩次。


    雖然羅蘭不至於冒出“我不想活了”這樣的念頭,但心境也差不多,當下麵如死灰,兩眼無神。


    “她…她怎麽跟你說的?”帕西斯捂住‘抽’筋的嘴角,雙肩不住顫抖,“說‘師弟,我是你師姐’?”


    “……不是。”羅蘭咬牙切齒。


    “那是‘你本來應該叫我師母,看你可愛,退一步,叫我師姐就行了’?”


    “師父!!!”


    “哈哈哈……”把徒弟的不幸視為己身的快樂,帕西斯再度爆笑。羅蘭握緊拳頭,強忍揍飛他的衝動。


    好半晌,笑聲才漸漸小下去,帕西斯抬起紅通通的臉,‘唇’畔的笑意變得冰冷:“小心點,那‘女’人很厲害。”


    “我知道她很厲害。”羅蘭也冷靜下來,“不過她到底是誰?為什麽認識師父?還有她的力量的確是——”


    “哼哼,她是某人的凶器,針對我的凶器。”


    “凶器?”羅蘭皺眉。


    “嗯。”帕西斯倚著枕頭,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語氣卻極為鄭重,“下次見到她,一腳踢她到天邊納涼,別跟她廢話。這種‘女’人太危險了,談笑間能把你剝皮拆骨。”羅蘭點頭表示收到,心裏卻另有盤算,決定從伊莉娜那兒挖點帕西斯的情報。


    銀發青年察言觀‘色’,不確定徒弟是否真的聽進自己的忠告,本想再勸兩句,臨時轉念。


    算了,反正伊莉娜不知道‘那件事’,讓他接觸也無所謂。


    無意間瞥見牆上的掛曆,帕西斯一怔:“今天11號了?”


    “嗯。”


    “我什麽時候昏倒的?”


    “具體時間不清楚,應該是7號。”


    “這麽說我昏‘迷’了五天。”帕西斯喃喃道,轉頭端詳徒弟,發現他麵‘色’非常不好,眉頭皺起來,“你一直照顧我?有沒有通知下麵的人?”


    “沒有。”羅蘭苦笑。第一天是沒想到,第二天是想到了不能通知——他要怎麽解釋帕西斯的身份?


    “那你還不快回去!”


    “你還不能下‘床’,我……”


    “我沒事了。”帕西斯揮揮手,“也別叫人來服‘侍’,我討厭生人。倒是下次來,帶點好玩的東西給我。”


    “這裏就有好玩的東西。”羅蘭拉開‘床’頭櫃,拿出幾幅小畫像,“給你,當代德修普家族所有主要人物的畫像,看著解悶吧。”


    “噢噢,羅蘭,你真是孝順的徒弟!”帕西斯歡喜地接過,然而才看第一張,他就僵住了,半晌,舉起來,一字一字道,“請問,這是誰?”


    “您的子孫之一,亞拉裏特裏菲曼德修普陛下。”羅蘭恭謹回答,肚子裏笑得快‘抽’筋。


    “不可能!不可能!這胖子怎麽可能是我的後代!一定是抱養的!”


    “您認為,大臣們可能在有直係親屬的情況下,擁一個養子為國王?”


    “那就是畫家醜化他!總之他決不可能是這個樣子!”帕西斯已經有點歇斯底裏了。與之相反,羅蘭還是一派鎮定:“很遺憾,幫這幾位作畫的是以標榜寫實主義出名的著名畫家。不過聽說亞拉裏特陛下年輕時也是個美男子,隻是胖了才變成這樣吧。”末了終於良心發現,安慰了一句。


    帕西斯眼中的火苗稍微弱下來,‘陰’冷地道:“羅蘭,你是故意的。”羅蘭佯裝驚訝:“怎麽會呢,明明是你說要好玩的東西,我才特地找出來。”他說的無辜,眼神卻明白寫著“我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臭小子!”咻的一聲,畫像飛了過來。


    “哈哈哈……”羅蘭閃身避開,揮手走向玄關,“真的氣不過,把它釘在‘門’上,當靶子‘射’好了——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可惡。”帕西斯瞪視關上的房‘門’,嫌惡地掃了眼掉在地上的“東西”,沒興致再看其他的畫像。正想收起來,視線凝固在其中一張上。


    畫像裏的青年留著烏黑的半長發,神情冷銳,藍紫‘色’的眸子也‘射’出淩厲的寒芒,清秀的娃娃臉予人稚嫩的印象。


    幽幽的歎息逸出雙‘唇’,帶著無盡的思念和哀傷。


    “菲莉西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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